第170節
“阿姊氣我莽撞?”他猶豫道:“……是我錯了,我該先給你穿衣服,再來抱你。阿姊,別氣了……我下次一定記得……” 秦秾華不說話,胸口上的熱流也絲毫沒有停止的征兆。 他想了想,又說:“……你摔疼了,我給你揉揉?哪塊石頭硌的你,我把它錘碎好不好?” 他說了許多還不見效。摒棄視覺后,其他感官變得格外靈敏。她的淚水讓他身上每一條傷口都在顫栗。 那浸入心上刀傷的熱淚,燙得他心動又心痛。 他繳械投降,近乎祈求道: “阿姊,你別哭……” 秦秾華推開他,自己擦干了眼淚:“……沒事了?!?/br> 直到螃蟹烤熟了,她也沒有吐露這一場淚水的原因。 衣裳被風吹干后,她換上衣裳,坐在營火前沉默地吃著小魚,無視少年時不時投來的忐忑目光。 峽谷忽然下起瓢潑大雨,雨聲伴奏,她吃完了沒滋沒味的烤魚,他也吃完了烤黑的螃蟹。不知過了多久,大雨停了,秦曜淵撿起吃剩的幾個螃蟹,扔進外袍里,和剩下的木柴、火石,打包背在了肩上。 “我背你?!彼囟屓A蹲下身。 秦秾華把他從地上拉了起來,道:“我自己走……等我走不動了,我會叫你?!?/br> 秦曜淵看著她,似乎想從她平靜的面容下看出什么端倪。她避開他的眼神,率先走了出去。 兩人繼續往溪水上游走去,秦秾華在心中默默祈禱著人煙,事與愿違,一個巨大的溶洞阻擋了他們的去路。 漆黑的溶洞往外透著陰冷寒風,都是迷宮,溶洞迷宮顯然比峽谷迷宮難度更高。 秦秾華嘆了口氣,道:“……回去吧?!?/br> 秦曜淵在她面前蹲下,毋庸置疑道:“上來?!?/br> 這次,她沒拒絕。 走著走著,他忽然說:“阿姊,你抬頭看看?!?/br> 秦秾華下意識抬頭,旋即目眩神迷。 瑰麗的雨后霓虹橫跨整個湛藍的峽谷上空,灑下斑斕光點,那輝映閃爍的霞光,蒙著一層氤氳,減了耀目,多了柔和,好像吸收了世間所有溫柔。 “阿姊……你要是對我笑,我連霓虹都能摘下?!彼吐曕骸拔伊α康脑慈?,是你啊?!?/br> 秦秾華咬住了嘴唇。 秦曜淵背著她走回烤螃蟹的山洞時,天上的華帶已經隱去,為了避免天黑后找不到山洞過夜,兩人在這里駐扎了一夜。 流落無人峽谷的第三日,兩人往溪水下游走去。 第四日,第五日,第六日,刀劈斧砍般的峽谷仿佛沒有盡頭,秦秾華的雙腿已經麻木。 第七日,第八日,第九日,秦秾華走不動了,全程都要靠秦曜淵背負。 第十日,秦秾華開始發熱。第十一天,步行一日也沒有找到柴火,她縮在少年懷中昏昏沉沉地睡著。 第十二日,氣溫越來越低,峽谷里吹的風中好像夾著冰棱子。 第十三日,秦曜淵的皂靴破了。 第十四日,秦曜淵沒有帶回魚,她吃了一點螃蟹,當晚把自己抓出一身紅痕。 第十五日,秦曜淵還是沒有找到吃的。 第十六日,她昏睡了一天一夜,醒來時,他的手腕壓在她的唇上,鐵銹氣味的熱流不斷地往喉嚨里鉆。 秦秾華想躲開,他用力按住了她的頭。 她只能閉上眼,隨波逐流地吞咽。 口中咸澀,是鮮血,也是她自己的淚。 當大雪從峽谷上空紛紛揚揚落下的時候,她無力動彈,只能趴在少年背上,看著他赤腳在雪地里留下一個又一個帶血的腳印。 數日大雪后,他們還沒走出峽谷,積雪卻已經從少年腳掌到了小腿肚,他每走一步,都走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當天晚上,他們在一個深深的山洞里落腳,風雪斷于洞口,他們沒有火,沒有吃食,秦曜淵把割破的手腕按來時,她已經不再掙扎。 她用舌尖舔著他的傷口,把鐵銹味的血流盡數吞咽。 鮮血不再涌出了,少年拿起地上的匕首,想要收回手腕再割一次,她扣住他的五指不放,像小獸舔舐傷口,一寸寸溫柔吻過。 直到他的血完全凝固了,她依然扣著他的手不放。 秦秾華將頭靠在少年寬闊的胸膛里,蒼白而憔悴的面龐對著飛進洞里的幾片孤單雪花。 秦曜淵也沒說話,他扣緊了她的五指,陪她看大雪紛飛。 “淵兒……”她忽然開口,聲音沙?。骸斑^了今夜,你自己走罷?!?/br> 她被扣住的左手忽然傳來一陣鈍痛。他緊緊握著她的手,恨不得兩只手自此長在一起。 “……我不走?!彼f:“你要敢死,我就敢來地底追你?!?/br> 秦秾華閉上眼,低聲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想陪我去死……秦曜淵,你怎么這么傻?” “……你管我有多傻,你聰明不就夠了?!?/br> “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她喃喃道:“你以為,我為什么放著親弟弟不扶持,要來扶持一個隔著肚皮的弟弟?” 他不說話,高大的身影在一旁為她擋盡風雨,沉默如山。 “旁的兄弟可以靠母族,靠帝寵,靠心計,只有你什么都沒有——你不但什么都沒有,還是一個有異族血統的混血皇子,你若想在深宮中找個依靠,除了我,根本沒有第二個選擇。你的出身于你是掣肘,于我卻是后路。我送你坐上龍椅,若有一日你不愿受我控制,我也能憑此把你拉下龍椅。但這些……都不是我選擇你的根本原因?!?/br> “……” 她吞下涌到喉頭的酸澀,因吞咽動作而重新回到舌尖的血氣讓她的聲音顫抖。 “我選擇你,是因為你太傻了,太傻了……你就像街頭撿來的小乞丐,只要施舍你一點溫柔,你就熱血激昂,任我予取予求。我從一開始就在算計你,你不學經義,我故作不知;你屢次夜襲,我故意縱容;你殘忍嗜殺,我心中竊喜——我根本不想你變成明君,你的弱點越多,我就越安心——你有稱霸天下的武力又如何,你不得民心,政治一塌糊涂,日后你我生變,我輕而易舉就能將你拉下皇位?!?/br> “……” 她竭力維持平靜面容,傾流而出的眼淚卻將她背叛。 “你不明白……你若不是無依無靠的皇子,我根本不會多看你一眼……” 說到最后,她已泣不成聲。 身邊沉默了許久,少年開口,聲音低沉。 “在我九歲的時候,我在遇仙池假山后,曾聽一個瘋女人說——” 他一字一頓,緩緩道: “大皇子剛愎自用,二皇子厭女成疾……六皇子喪心病狂,七皇子目中無人,八皇子錙銖必較。究竟cao控哪個幸運兒,能讓我逐鹿天下?” 秦秾華抬起一張淚水斑駁的臉,怔怔地看著他。 他垂下眼瞼,烏黑透紫的眼眸靜靜瞧著她。 “……你說,那個瘋女人是誰?” 她的大腦一團漿糊,呆呆道: “……是我?” “是一個大傻瓜?!彼f:“……送給她騙都不騙,天下沒有比她更傻的人了?!?/br> 所有疑問茅塞頓開,過去的疑問在這一刻忽然都有了答案。 秦秾華忽然脫力。 難以言喻的悲痛壓垮她了的雙肩,她用力掙脫他的手,蜷縮雙腿,將臉埋進膝蓋里。 她喘不上氣,像是有一把火在燒著痛苦的心,纖薄瘦弱的背脊急劇起伏,眼淚大滴落下,咸澀的眼淚淌進了張開的嘴里,喉嚨中卻寂靜無聲。 他輕輕一拉,她無力的身體倒入他的懷里。 他有一下沒一下地拍著她的背,低聲說: “誰對我好,我心里清楚?!?/br> 秦秾華在他身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引以為傲的自持,在他面前成了笑話。 “阿姊活著,我才能活著?!彼麑⑺鑱y的長發別到耳后,道:“刀山火?!乙惨持㈡⒆哌^。剛剛的話,以后不要再說了?!?/br> 她緊閉著眼,眼淚無窮無盡地沖刷著面龐。黑暗像高山壓著她,痛苦像大海淹沒她。 除了悲痛,她還有一股烈日灼燒般的煎熬。 她配不上他的情義。 越是靠近,越是自覺形穢。 他對她太好,而她能給的太少。 秦曜淵輕輕拍著她的背,等她平息下來。而她體力不支,大哭一場后,在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已是半夜,洞外一片黝黑,雪似乎停了。 她的身上蓋著厚厚幾層衣服,少年則背朝洞口躺在她的身邊,身上只著一件褻褲, 秦秾華用冰涼的指尖解開衣扣,她剛一動彈,睡在對面的秦曜淵就警覺地睜開了眼。 “閉眼?!彼曇羯硢?。 秦曜淵頓了頓,閉上了雙眼。 她一顆顆解開衣扣,只留一件包裹前胸的訶子和里褲,重新躺了下去。 她脫下的衣服蓋在兩人上方,和他的衣物一起,形成一床勉強包裹住兩人的被子。 秦曜淵閉眼一動不動,身體格外僵硬。 “抱著我?!彼畹?。 他慢慢挪了過來,剛伸出手,她就已經枕上他的手臂。 “……睡罷?!彼p聲道。 秦曜淵僵直不動,漸漸上下充血。 他很想問一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