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節
從此處到陽青府,要想最快到達,必須穿過反賊的兩萬軍隊,若是算上調動城中守衛和商會船隊的時間,方正平必須冒險突圍——走任何一條迂回路線,都可能導致錯過接應時間。 秋狝的大部隊已經只剩兩千,他要突圍,能帶的人也不多。秦秾華說九死一生,完全是保守之言——這分明就是百死一生。 這樣一個百死一生的命令,方正平卻想也不想地受了。 因為秦秾華敢把她的,陛下的,所有人的命運都交給他! 為人臣子,還有什么比這更令人激動的信任?!他就是流盡這一身血,也一定不會辜負她的重望! “卑職領命!” 他將鳳牌攥在手心,一夾馬肚,轉身往后軍方向奔去! 到了該擔責的時候了,內閣猶如虛設,幾位閣老眼睜睜地看著秦秾華發號施令,不知不覺便跟上了她的步伐。 反正,贏了是陛下功勞,輸了是長公主妖女亡國。她愿意站出來做這吃力不討好的事,他們何必阻撓? “傳令下去,所有人棄輜重,收緊側翼護衛中軍,讓后軍民工自行逃命——” “不可!”太仆寺少卿鄭東流急忙道:“若遣散后軍民工,反賊豈不是輕而易舉就能追上中軍?!” “遣散民工反而能讓我們在混亂之中突出重圍,再加上我們為減重扔下的財物——歷來為人部曲,刀口舔血者皆是無田無地之人,本宮不信他們對天上掉下的金銀財寶不動心?!?/br> “可——” “鄭卿,本宮不是在和你商量?!鼻囟屓A沉聲道。 鄭東流一愣。 秦秾華掃過聚集在輿車旁的眾人,寒聲道:“穆氏反賊大逆不道,意圖滅我大朔國運!諸公奉陛下成業,荷本朝厚恩,十年寒窗苦讀,為的難道是今日自亂陣腳,讓謀逆反賊和天下萬民看個貪生怕死的笑話?!” 草原上狂風侵襲,枯黃的海浪翻涌不斷。 女子纖薄身姿在狂風中傲立如竹,騰騰風塵卷弄著她的外袍大袖,將她帶著薄怒的聲音里往更遠處吹去。 “金榜題名時,諸公曾向陛下許下忠君愛國之誓!言猶在耳,忠豈忘心?!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諸公是勤王功臣,還是亡國之奴,全憑今日一戰!若能轉危為安,陛下感念諸位功勞,爵賞必如黃河濤濤,源源不斷!但若再有推三阻四,卻又拿不出更好方案者出言動搖軍心——” 她鳳目微瞇,冰凍三尺的目光在一張張面色各異的臉上掃過,重聲道: “一律按逆賊同黨處決!” 鄭東流被她一眼掃得脖子發涼,不敢再發一語。 一眾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臉上神情逐漸堅定。 “臣等愿與大朔共進退?!笔嬗鲫匾臼值?。 舒遇曦開口后,裴回接著也揖手道:“老臣愿隨陛下進退?!?/br> “微臣……” “卑職……” 一時間,此起彼伏的附和聲響在輿車四周。 秦秾華轉身面對天壽帝,以君臣之禮屈膝跪拜。 絳紫色大袖如云如霧,灑于顫抖不已的輿車地面,女子腰肢纖細,從墨色發髻下露出的一段雪頸盡顯柔弱,背脊卻如嶙嶙寒山。 她面若凝霜,擲地有聲道: “兒臣斗膽,懇請父皇即刻下旨!” 天壽帝回過神來,百感交集地看著跪在面前的女兒。 這是他秦恒懋的女兒! 即便她并非男兒,也是他一生最大驕傲! “……就按玉京所說?!彼D了頓,抬眸看向車外圍聚的眾多文武官員,厲聲道:“武如一!朕命你護衛長公主左右,長公主之令即為朕之令,若有人不尊圣旨——不必稟朕,殺無赦!” 武如一大聲道:“喏!” 對面的戰鼓又響了起來,片刻后,穆得和的聲音再度響起: “狗皇帝,快快放了我父,否則我必要將你碎尸萬段,不但刨你皇陵,還要讓你嬪妃公主皆淪為營妓!” 穆得和的話讓剛醒來的穆世章又一次暈了過去。 圍繞在輿車邊的諸臣紛紛皺緊眉頭。 秦秾華不知穆得和是原本就是瘋子,還是剛服用的福祿膏讓他成了瘋子。他亢奮的語氣和污穢的話語實在讓人難以想象這是世家出身,還高中過榜眼的男人。 秦秾華讓高大全扶著天壽帝回到輿車后,轉身對眾人道: “眾人聽令!” “陛下已做決斷,還請諸公抓緊時間拋棄車上重物。諸位都是我大朔堂堂七尺男兒,若習過武,若身無殘疾,若愿為大朔,為陛下,為自己和妻兒而戰,還請棄車騎馬,聽中軍號令,協助金吾衛護衛乘有老弱婦孺的馬車?!?/br> 秦秾華無視底下接近一半貪生怕死的臉龐,重聲道: “此乃生死之戰,車隊不會因任何一輛馬車放慢速度,我們必須日奔三百里,在天黑之前趕到玉河子碼頭才能絕處逢生?!彼淅淠抗鈷咭晣@在車邊的眾人:“諸公可都明白?” “臣遵旨……” “卑職領旨……” 輿車的門又一次開了,在高大全的帶領下,天壽帝的侍人紛紛抱著各式重物走了出來,有器物、有書本、有金銀珠寶,他們走到車邊,將這些價值連城的寶物眼也不眨地扔下馬車。 秦秾華旋身走向車頭邊緣,傲骨嶙峋,衣袖飄飛若仙。 “三軍聽我號令!”她沉聲道:“改道玉河府,全速前進!” 鼓兵赤著肌rou虬結的雙臂,汗水隨起伏的鼓槌飛散。 咚!咚!咚! 曾經一度中斷的中軍鼓聲再度響起,在無數絕望潰逃的兵卒心中重新燃起希望的火把。 身后插著旗子的傳令兵前后奔走,將同樣一個命令傳播到車隊各處。 “全速前進!” “全速前進!” “全速前進!” …… “大人!”一名小兵騎馬沖到穆得和所乘馬車旁邊,急匆匆道:“敵軍遣散了后軍,四逃的民工和他們拋下的輜重嚴重影響了我們的追擊速度!現在該如何是好?” 穆得和乃文進士出身,對行軍打仗無甚研究,聞言看向同坐一輛馬車的男子。 “……你說現在該怎么辦?” 郳音淡淡道:“讓將士避開輜重,無視民工,全力追擊龍輿?!?/br> 他淡然的表情還沒維持一刻,哐當一聲,馬車忽然之間的大幅度顫動讓他的屁股完全離開了坐榻。 “……怎么回事?!”穆得和捂著摔疼的屁股墩朝外怒目而視。 那張從臉紅到脖子,連眼底都布滿紅色血絲的可怕模樣讓小兵心里一滯。 他低下頭去,顫聲道:“敵人不但拋棄了輜重,還將車上的金銀珠寶盡數拋出,不但他們的民工在搶,我們的將士也在搶……剛剛……剛剛,大人的車輪壓過的正是一尊金鑲玉香爐……” “他們怎么敢?!”穆得和大怒,眼底霎時又蹦開一條血絲:“傳令下去,膽敢無視軍令,拖慢追擊速度便是叛徒!一律嚴懲不貸!” “喏!”小兵調轉馬頭,傳令去了。 屁股不但撞疼,案上茶杯摔在身上,澆了他一身熱水的郳音仍嫌不夠,食指和拇指放進口中吹了一聲,馬車立時一抖,一個面目僵硬之人跳上馬車,直挺挺地推門走了進來。 他撩起衣袍,看著剛好濕在尷尬位置的袍子,眉頭皺成一個川字:“……擾亂軍陣之人,無論敵我,殺無赦?!?/br> “不行!這兩萬人馬是我東山再起的籌碼,你殺了我的人,難道要拿這些怪物……” 穆得和話音未落,一把匕首插在了他的大腿上。 “?。。?!” 穆得和抱著受傷的右腿慘叫起來。 面目僵硬的男人毫不留情地拔出短刀,任其鮮血飆飛,在車壁上濺了一線。 “穆大人,他們不是‘怪物’,而是為我紫庭出生入死的忠勇之士?!编\音兩手分別提著濕袍子的一角,微笑道:“還請大人慎言,以免禍從口出啊……” 穆得和敢怒不敢言,戰戰兢兢掏出懷中福祿膏,挖了一大塊戳進嘴里。 福祿膏入口,他呼吸急促,靠在車壁上,神飛九天去了。 郳音視這具喪失理智的行尸走rou如無物,將濕袍子別到一邊,對正以指腹抹去刀上血跡的男子道: “陛下真是料事如神,早就猜到穆得和狡兔三窟,出京隨圍必定安排了自己的部曲暗中跟隨。如今他失了嫡子,又失了成為國舅的希望,一生榮華皆成過往云煙,除了一個年邁的老父,可以說是什么都沒有了。要cao控這樣一個廢人,易如反掌,陛下何必非要讓我出面呢?” 男子用僵直的舌頭,慢慢說道:“公主……” “是啊……公主?!编\音若有所思:“咱們都有任務,可你就輕松多了——那人如今蠱蟲暴動,你便是放著不管,沒有陛下相救,他早晚也是死路一條??墒俏夷??我還要冒著生命危險,保護公主性命……” “這可不是一般的公主啊……”他嘆了口氣,正想再抱怨幾句,男子已經轉身走了出去。 不到一會,車外響起清亮的口哨。 隨著口哨聲響,前軍景象驟變。 手握刀槍的狐胡親軍反手就將身邊忙著撿寶的友軍劈碎捅攔。 前軍一陣慌亂,可是沒過一會,就連換亂中潰散,想要反戈一擊的友軍也統統支離破碎的落馬。 在壓倒性武力的迫使下,穆得和的兩萬部曲被恐懼鞭撻,頭也不回地拼命向前奔去。 頗有兩炷香前,敵人后軍被追擊的狼狽模樣。 兩軍之間的距離又一次縮短了。 郳音收回目光,端起翹頭案上隨著馬車搖晃而顫動的茶盞,給自己重新倒了杯茶。 他悠悠抿了一口,自語自語道: “……這不是一般的公主,可陛下,也不是一般的陛下?!?/br> 第10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