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節
一個想被挽, 一個想攙扶, 兩人正在為哪種姿勢更適合病人放風而各執一詞時, 身著金甲,腰佩寶劍的方正平從一邊走了出來。 他看見秦秾華,眼睛一亮, 在一身重甲的鐺鐺聲中走到她的面前。 “卑職參見長公主、九皇子?!?/br> “方同知不用多禮, 請起罷?!鼻囟屓A笑道。 秦曜淵瞧著單膝跪地的方正平,面無波瀾, 卻趁秦秾華被分神的時候, 瞬間將她的手夾到臂下。 方正平剛一抬頭, 就看見二人親昵地挽著手臂。他臉上笑意一僵, 帶著疑惑起了身。 這個年紀還如此親昵的兄妹姐弟, 他此前從未見過…… “方同知是在巡邏營地嗎?”秦秾華笑道:“可曾用過吃食?” 話音剛落, 少年鐵一般的臂膀就把她的前臂給夾住了。 秦秾華往一旁看去, 罪魁禍首望著地面上兩只正在爬走的螞蟻,若無其事。 方正平低頭回道:“卑職巡完這一輪,就去換班用食。郳音仍未抓捕歸案, 長公主還是多帶些人在身邊, 以防意外才是?!?/br> 秦秾華謝過他的叮囑, 問道:“方同知, 車隊已經出發多日,不知我們如今在什么地方了——還有多久才能出草原?” 方正平細細地回答了她的問題——有些過于細了。以至于她被夾在臂膀下的手越發受到壓迫。 秦秾華努力忽視好像被狼啊嗚一口咬住的前臂,道:“穆氏父子可有異狀?” “穆世章每日都在車內,不見客也不外出,穆得和被金吾衛嚴加看管,禁止一切探望,兩人都沒有異常?!?/br> “穆得和有沒有問過外邊近況?” “開始幾日問過,許是見金吾衛都不理他,之后便消停了?!?/br> “穆得和心狠手辣,對父親卻十分敬重,他對嫡子雖不如燕王上心,但還是有幾分看重。如今他不問穆世章,不問穆陽逸,連燕王也不問了——”秦秾華皺眉道:“他這幾日情緒如何?” “形如枯槁……”方正平眉頭緊皺,也意識到問題所在。 出了這樣的大事,沒有反常才是最大的反常。 秦秾華問:“穆得和如今安排在車隊什么地方?” “為了隔開穆氏父子,軟禁穆得和的馬車安排在后軍隊尾,由金吾衛重兵看守?!?/br> “那便勞煩方同知,把人和車都調到中軍尾部來,再把穆世章的馬車調到陛下的輿車之后?!?/br> 方正平揖手道:“卑職明白,這就去辦?!?/br> 方正平離開后,秦秾華看向身旁少年:“……還不松手?” 秦曜淵懶懶瞥她一眼,雖然松了手臂力量,但一看就是“下次還敢”。 兩人在輿車附近走了一會,秦曜淵看似如常,額頭卻出了一層薄薄的虛汗。秦秾華心里沉重,面上一如平常:“太陽曬得我頭暈……淵兒,我們回去罷?!?/br> 秦曜淵從喉嚨里應了一聲。 返回輿車時,他拒絕烏寶攙扶,拒絕矮凳,如從前那般跨上輿車——她裝作沒有看到他踉蹌的一步。 已經在好轉了——她安慰自己。 他至少醒著,更何況,上官景福也說過,只要好生調養,不會有性命之憂。 兩人回到車內,結綠送來今日分到的午膳——隨著車隊逐漸遠離草原,出現在桌上的rou類又開始少了,熟悉的路菜重新現身矮桌。 因為剛離開桐曲圍場的緣故,現在的路菜還算豐富,不僅有烤狼rou、板鴨,還有葉菜可食,甚至連漢宮棋和水團這類糕點也偶有見到。 秦秾華把自己的那一份rou挑到他碗里,又拿勺子拌勻,將一碗混雜菜葉、玉米、燒rou、米飯的大雜燴端回他面前。 “……干什么?”秦曜淵皺眉。 “吃不下——”她道:“我想吃水果?!?/br> 秦秾華將桌上盛著切塊秋梨的芙蓉石碗端到面前,七八塊新鮮多汁的雪白秋梨,躺在器薄色艷的緋色碗底,看了就讓人食欲大開。 這是她和秦曜淵共同的份額,但因秦曜淵現在忌寒涼,這一碗都是她的。 結綠見狀,主動說道:“我再去后邊拿些水果吧——公主想吃什么?結綠今兒去領膳食的時候,看見了幾個大西瓜——” “不必?!鼻囟屓A用銀簽叉上一塊秋梨,道:“宮中用度都有章程,我們多用就有別人少用。我吃得不多,這些已足夠了?!?/br> 結綠欲言又止,忽然想到了什么,匆匆離開了輿車。 不到一會,她重新回到輿車,帶著又一芙蓉石碗。 她揭開石蓋,將一碗沒動過的石碗推到秦秾華面前,高興道:“這不是結綠去膳房要的,公主快吃吧!” “不是膳房要的,那你是從哪里得來的?”秦秾華奇道。 “舒公子今日又到輿車附近來吟詩了,結綠見了他,和他閑聊幾句——”結綠面露得意:“沒過一會,他就把這碗秋梨送來啦!” 秦秾華哭笑不得道:“兩碗秋梨我也吃不下,日后不可如此了?!?/br> 秋梨性寒,血虛者禁食。秦秾華將兩碗秋梨分了分,自己留下一份,其余的拿給了結綠,讓她和烏寶一起分食。 用過午膳后,秦秾華讓少年褪下上衣,重新給他上了一遍藥。 上官景福開的藥有沒有用她不知道,至少是個安慰,比起所謂的狐胡秘寶乾坤蠱,她更寧愿是上官景福開的外傷藥在幫助傷口逐漸愈合。 世上哪有免費的午餐?如果乾坤蠱真有那么好,為何歷來狐胡皇帝不種,偏要留給東宮太子? 因為父愛? 一個狐胡皇帝擁有帝王家難得的父愛便罷了,歷代狐胡皇帝也是如此? 宣傳口出來的言論,騙別人可以,騙她不行。 秦秾華一邊思考,一邊吃梨,不知不覺,碗已見底。 她看向身旁少年,他還在慢條斯理地往嘴里送飯,動作機械,臉上也無甚表情變化。配合那碗外觀欠佳的拌飯,他的表情仿佛在遭受折磨。 仔細想想,他似乎沒什么喜歡的東西。 沒有偏愛的美食,沒有偏愛的華服,沒有偏愛的金銀珠寶,金鑲玉的架子床睡得,風雨無蔽的樹枝也睡得。平日除了舞舞銀槍重弓,做的最多的就是睡覺、發呆、看秾華。 “淵兒——”她把下巴撐在手心,看著他:“等去了青州,你想做什么?” 他想也不想道:“想做什么做什么?!?/br> “你現在不就是想做什么做什么嗎?”秦秾華問。 他看了她一眼:“那你又想做什么?” 秦秾華興奮起來,立即把未來計劃娓娓道來:“先帶你去尋譚光所說神醫,順便喬裝改扮,民間走訪。青州一地廟小妖風大,青州軍打來犯的夏軍不行,和自己人打太極拳卻是一等一的好手。等摸清青州現狀,再——” “除了計劃要做的事,你沒有自己想做的事嗎?” 應該去做和想要去做之間的確有所不同。 秦秾華想了想,認真道:“有?!?/br> “什么?” “我想批折子?!彼龖n郁道:“京中的各方折子已經不知堆到多高,我這一日不批折子,一日就像白過了一樣……我已虛度了兩個月的光陰……” 秦曜淵用看神奇生物的目光看著她。 秦秾華嘆了一聲,幽幽道:“你不懂?!?/br> 千金易求,知己難得。 她的快樂,注定只能獨自享受。 看著秦曜淵吃完一碗大雜燴后,秦秾華道:“淵兒,你先歇息罷,阿姊出去一會?!?/br> 他立即朝她看來:“你去哪兒?” “今日我還未去向父皇請安?!彼矒岬溃骸耙粫突貋??!?/br> 安頓好少年后,秦秾華下了輿車,朝天壽帝所在走去。 …… 午間補給時間過去后,車隊重新啟程。 明黃的皇家車隊在三千金吾衛擁躉下浩浩蕩蕩繼續前行。 一名年輕傳令兵騎著棕色戰馬來到后軍尾部,在一輛窗門緊閉,里面鴉雀無聲的馬車前勒緊了韁繩。 “都什么時候了,你們怎么還不移動?”年輕傳令兵對馬車旁負責看守穆得和的正八品知事道:“若是同知怪罪下來——” “就要移動了——”知事道:“還不是車里這人還沒吃完么……” 年輕傳令兵皺了皺眉,道:“他如今已是階下囚,難道大人還擔心顛著他么?大人還是快些押送上去,免得同知問責!” “這就送,這就送——” 年輕傳令兵看了一眼馬車,騎馬走到車邊,推窗往里一看,蓬頭垢面的穆得和坐在一張矮桌前,聞聲抬起眼眸,毒蛇一般陰冷的目光落在傳令兵身上。 不過十幾日的軟禁生活,穆得和兩邊臉頰已經深深凹了下去,就連一頭烏發也變得花白,整個人好像陡然便老了十歲一般。實在讓人難以將其和秋狝大隊離京時,穆得和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樣聯系起來。 車里沒有其他人,一切如常。 傳令兵關了窗,最后催促了一聲,騎馬往車隊前方奔去。 他剛走,知事便往地上唾了一口。 “狗仗人勢……同知同知,同知又不是你爹,得意什么……” 知事往周圍看去,怒瞪那些看熱鬧的手下甲士:“看什么看?做你們自己的事去!” 馬車車窗緩緩打開了,一雙吃過的碗筷遞了出來。同知連忙接過,神色間露著一抹殷勤。 “這幾日,辛苦你了?!蹦碌煤兔鏌o表情道。 “都是小人分內之事……” 穆得和從袖中掏出一塊玉佩扔出,冷冷道: “……拿去喝酒罷?!?/br> “謝大人——”知事笑逐顏開,小聲道謝后,趁無人注意,趕緊將玉佩收入懷中。 “現在是什么時辰了?”穆得和問。 知事往天邊西斜的日頭看了一眼,道:“應是申正了……” 穆得和也瞇眼瞅著天邊斜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