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甘氏推開破舊的木門走進院子,她和蔡中敏唯一的女兒立即向她奔來:“娘親!” 她才六歲,就沒了父親。 甘氏鼻子一酸,緊緊摟住女兒。 “娘親!公主來了!公主!”還不懂事的女兒高興地指著身后。 甘氏一愣,抬起頭來。 一女子從前廳走出,素衣素裙,頭上只別著一支玉簪,依然風姿過人。 “玉京公主……”甘氏脫口而出。 秦秾華朝她微微一笑。 甘氏第一次見她,充滿拘謹和不安,而一炷香后,甘氏便對著她痛哭起來。 秦秾華想讓誰打開心扉,總是容易的,對正處于悲傷中的人來說,更是如此。 她想知道蔡中敏臨終前寫的那本書在哪里,可惜甘氏并不知情。 秦秾華留下足夠甘氏和女兒一輩子生活的銀兩后,走出蔡府。結綠候在門前,見了她,立馬上前扶住。 二人走出巷子,回宮的馬車就停在巷口,醴泉站在馬頭前,眼神看著蹲在地上用樹枝逗弄馬匹的小女孩。 蔡中敏唯一的女兒天真爛漫,似乎并不明白父親已經永遠離開了她,秦秾華在蔡府等候的這段時間,是她陪著談天說地,驕傲地展示珍藏的幾顆彩色石頭和發芽果核。 女孩手里的樹枝有幾張綠油油的葉子,她就是憑這點誘餌,逗得拉車的馬匹不停響鼻,夠著頭想要去吃。 小小的事,女孩開心笑個不停,rou嘟嘟的臉頰兩邊露出一對甜甜酒窩。 秦秾華制止行禮的醴泉,蹲下身,對朝她看來的小女孩笑著伸出雙臂。 女孩晃著手中的樹枝,一蹦一跳朝她跑來。 秦秾華摟住到了眼前的小女孩,笑著說:“喜歡馬兒嗎?” 女孩睜著濕漉漉的大眼睛,大聲說:“喜歡!” 秦秾華喜歡這樣的小女孩。 她們還什么都沒學到,不知道女子要輕聲細語,不知道女子要掩嘴微笑,不知道女子和外男不可在同一桌上用餐,也不知道,女子要大度,要分享,要主動為男子納妾才是賢德。 “你告訴我你叫什么,我就把馬兒送給你,好不好?” 女孩神色猶豫,片刻后,說:“我們家養不起馬兒,娘親說只有大戶人家出行才用馬車,爹爹說我們是小戶人家,而且……娘親也不喜歡馬屎的味道。還是算了吧……” 遺憾的表情只在女孩臉上停留了一會,她的眼睛就又亮了起來:“但我可以把名字告訴你!” “你的名字是什么?” “我叫蔡執!”女孩奶聲奶氣道:“不是菜菜的菜,是蔡琰的蔡!執著的執!爹爹說,做任何事,都要執著,半途而廢者,永遠沒有出息!” “……小執希望做一個有出息的人嗎?” “希望!” “原來小執希望做個和爹爹一樣的人啊?!?/br> “公主jiejie,小執的爹爹是個有出息的人嗎?” 蔡執睜著天真無辜的大眼睛定定地看著她。 那雙還不知世事的赤子之眼,如同世間最尖銳的刀子,片在秦秾華的心上。 時間每過去一刻,這雙眼睛,就從她的心上剜去一片帶血的rou。 她痛得指尖蜷縮,面上卻只有微笑。 只有溫柔的,包容萬物的微笑。 “小執的爹爹,是一個勇敢、誠實,比世上絕大多數人都要聰明的人。他是這個時代的偉人,走在所有人前頭,是黑暗中引領人們的第一束光。他會名垂青史,后人會永遠記住他……公主jiejie向你保證,好嗎?” “我聽不明白……”小執的兩指搓著其中的樹枝,開朗的小女孩直至此時才落出一抹落寞。 小女孩看著秦秾華,緩緩問出那個對二人都說都格外殘酷的問題。 “我想爹爹了……爹爹什么時候才會回來?” 秦秾華還在微笑,可是她已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怕一張口,臉上的微笑就會分崩離析。 她笑著低頭,半晌后,抬頭迎上女孩疑惑的視線。 她笑著說:“你想去公主jiejie的學府念書嗎?公主jiejie會照顧你和娘親,直到你成為和爹爹一樣——了不起的人?!?/br> 蔡執想也不想,激動點頭:“好!我要去念書!我要成為和爹爹一樣了不起的人!” 秦秾華摸了摸她的頭,起身正要走向馬車,蔡執忽然扔下樹枝,說:“公主jiejie等等我!” 她飛奔回家,過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小女孩氣喘吁吁跑了回來,手里拿出一本手寫的書,那封面,是秦秾華熟悉的字體。 “這是我的寶貝……送給公主jiejie!” 秦秾華伸手接過,蔡執朝她粲然一笑,開心地又跑了回去。 她拿著這本手寫的書,走出小巷陰影,暴露于明亮的盛陽之下,翻開保護手寫稿的空白第一頁,真正的封面出現在她眼前。 “大仁”—— 龍飛鳳舞的兩個字,濃縮了蔡中敏一生的信念。 仁,偏愛。 天地不仁,人類才得以立足。 君王不仁,人民才得以生活。 官吏不仁,國家才得以發展。 “故此,不仁才是大仁。只有一視同仁的去看世間萬物,才能見到它們真正的模樣。吾如今已四十有二,所見大仁者,只有一人。若世間有更多像她一般虛懷若谷、風塵表物之人,我大朔何愁不興?我漢族何愁孱弱?這四海八荒,何愁海波不平?” 顛簸的馬車中,秦秾華看完了整本《大仁》。 在最后,蔡中敏還是完成了她的囑托,寫出了一本曠世之作。 馬車在張燈結彩的燕王府門前停下。 滿面笑容的穆黨往來穿行,每個人都錦衣華服,頭上一個簪子的價格,就能在牙行合法買到十幾條人命。 人命算得了什么? 算不得什么。 男子也好,女子也好,每個人都活在名為時代的牢籠里,他們看不見這透明的墻,看不見頭上的頂,就像習慣了雞籠的家雞,安逸自得的活在看不見的監獄里。 偶爾踮起腳尖一跳,撞上透明的墻,也不過是揉揉頭頂,嘴上抱怨兩句,然后繼續如常地在籠子里度過一天又一天,直到走入生命的盡頭。 他們是被馴養的家雞,而他們的下一代,生下來就是家雞。 秦秾華從這些被馴養的人身邊走過,在一聲聲驚訝的竊竊私語聲中目不斜視。 她看到了穿著大紅禮服的秦曜泰,也看到了作為新妃娘家代表,受百官簇擁的穆得和,還看到了親自下令對蔡中敏執行臏刑的大理寺卿吳文旦。 蔡中敏自刎時,膝蓋骨已被完全剜去,全身遭受酷刑不下二十種,整個人不成人形,慘不忍睹,以至于直到下葬,甘氏都不忍讓女兒蔡執見父親最后一面。 秦秾華分明在笑,可是眾人都不由自主地因懼怕而停下交談。 “你……你怎么來了?你一個人來的?”秦曜泰往她身后看了一眼,神色后怕。 “燕王大婚,我這個做jiejie的,自然要來喝一杯喜酒。六弟難道不歡迎阿姊么?” “七姐愿意來喝弟弟的喜酒,弟弟怎會有不愿的說法!來人啊,給玉京公主滿上一杯!” 無色的瓊漿玉液伴隨酒香,從細頸瓷壺里呈小注水流涌入瓷杯。 流酒聲清脆而冰涼,燕王一邊倒,一邊忍不住去看她,越看,手中倒出的酒液越不穩。 酒杯滿了,他親自遞給她,兩人的指尖在中途相碰,燕王覺得碰到的好像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冰——在烈火中噼里啪啦,用生命來燃燒的冰。 自相識以來,秦秾華一直給他說某種不清道不明的畏懼感,十九年的畏懼感在這一刻忽然堆疊起來,讓他光是看著她的笑眼,便心生刺骨俱意。 她是在笑嗎?可是在他看來,這笑為何如此令人膽寒? 大紅的前廳里,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看著眼前的女子,她身材纖瘦,素衣加重了臉上的蒼白,她就像是晨光下的那一捧落雪,雖璀璨奪目,但注定幻夢易碎。 她有柳葉一般的秀眉,有秋水一般的瞳孔,有小巧高挺的鼻梁,有小而紅的一張嘴唇。 她生了一張比初雪夜露還要可憐可愛的容顏,卻偏偏有著比磐石高山還要執拗堅定的目光。 “這一杯,本宮敬燕王新婚大喜。祝燕王心想事成,早日飛黃騰達?!?/br> 燕王還未來得及說上一句場面話,秦秾華已經將杯中酒液一飲而盡。 “第二杯——”秦秾華自己拿過酒壺,重新斟滿酒杯:“本宮敬穆得和,祝穆氏一族枝繁葉茂,昌盛百年?!?/br> 穆得和眉頭緊鎖,面色凝重,同樣來不及說話,就見她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最后一杯——”秦秾華笑著朝吳文旦舉起酒杯:“本宮敬吳文旦,祝吳卿平步青云,兒孫繞膝?!?/br> 吳文旦臉上在笑,手卻在抖。 玉京公主臉上的微笑讓他懷疑杯中酒被人下了鴆毒,他已打定主意,除非玉京公主點破,否則他絕不喝下這杯詭異的敬酒。 秦秾華敬完三杯,面不改色地告辭。 她走出烏煙瘴氣的燕王府,一聲呼喊讓她停下腳步。 秦秾華轉身,迎上燕王府快步走出的穆得和的視線。他面色嚴厲,如臨大敵地看著臺階下的秦秾華。 正午的烈陽,割裂屋檐下的二人。 一陰一陽,涇渭分明。 “玉京公主突然而來,突然而去,究竟所為何意?” “我已經說過,為祝賀而來?!?/br> “是嗎?我見玉京公主來勢洶洶,還以為公主是來問罪的呢!” “我竟不知,穆大人何罪之有?” “公主是明白人,不妨同老臣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我既無利益沖突,又無累世血仇,何必要針鋒相對呢?”穆得和揖手道:“公主冰雪聰明,為世人敬仰,老臣小兒不才,對公主一見傾心,公主若摒棄前嫌,同穆氏結這兩姓之好,對玉京公主,對陛下,對天下都是大大的好事一樁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