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則撐著額頭坐在案后，聽見門響，頭都沒抬，便知進來的是她，低聲道：“不想應你是想叫你回去，你怎么這么執著？”

    陳茗兒回身小心掩上門，搓了搓手，“我屋里都生火盆了，你這里怎么還是什么都沒有？”

    沈則揉著額角，一副頭疼的樣子，低聲道：“不怕冷，怕熱?！?/br>
    陳茗兒走近兩步，見他眼中全是血絲，心口揪著疼了一下，卻又說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話來。

    “我聽說染病的將士越來越多，我不能再閑著了，明日起我想去幫傅醫正?！?/br>
    沈則一下下摁著脹痛的眼角，啞聲道：“我不想同意。但若是不同意，又是輕看了你。你去吧，只是一定要多加小心?！?/br>
    陳茗兒嗯了一聲，將他手邊的濃茶潑了，“你是不是又連著幾日沒睡？”

    沈則抬起頭，見她好看眉眼全是小女兒的嗔怒，連日緊繃的神經終得一日松弛，他將手心攤開在桌上，不說話，只看著陳茗兒。

    陳茗兒愣了愣，不理他伸出來的手，反去捉他的額頭，“我給你按按，傅醫正教過我的?！?/br>
    沈則就著她的手側了側身，兩腿分開，一只胳膊仍搭在桌案邊上，差不多是陳茗兒圈在了自己懷里。

    陳茗兒垂眼仔細瞧他，除去疲憊倒不見許多憂愁。

    “你有應對之策了嗎？”

    沈則閉著眼睛，聲音發翁：“還沒有?！?/br>
    陳茗兒手下用力，聲音仍是又細又輕：“之前襄城大捷的時候你說心里不踏實，這場疫病是不是就是你的不踏實?！?/br>
    沈則慢吞吞地笑了一聲，“茗兒，你真的聰明?！?/br>
    “那傅醫正她們也沒有辦法嗎？要不要傳信回京，再找郎中來？”

    沈則握住陳茗兒的手腕，將她的胳膊拉下來，仰頭看著懷里的人，“茗兒，我同你說實話，我懷疑這病就沒得治?！?/br>
    陳茗兒瞪圓了眼睛，“那你的意思是要坐以待斃?！?/br>
    “你看，”沈則道：“比這病更可怕的，是恐懼。就像你此刻的恐懼。其實加上荊州的守兵，我們有十二萬人，去過襄城又回來的不過三千，而這三千人多數又在江陵的衛軍中，想要將他們隔開剔除并不難?！?/br>
    陳茗兒聽的迷迷糊糊卻又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所以司空乾是要亂你的軍心？”

    “是，又不是?！?/br>
    沈則右手握拳撐住口鼻默了一瞬，才道：“偷襲襄城是我下的命令，城雖攻下，卻是殘城，管溫書和其他將士也要為一場勝仗而丟性命，這一切的拳頭，那個做決定的人，是我?！?/br>
    “這不怪你的，”陳茗兒急著勸慰沈則，連聲急切道：“你不要怪自己，你怎么能把這些事怪罪到自己頭上??？”

    “我可以這么想，道理或許也是如此，但眼睜睜的看著他們因我一時的決定而喪命，若說不錐心，是不可能的?！?/br>
    沈則握著陳茗兒的手抵在自己的額前，輕聲道：“司空乾是要誅我的心?！?/br>
    這是沈則第一次當著別人的面沒有用師兄來稱呼他。

    沈則抬眸，眼底清亮：“他這樣的法子我不是不會，是不恥，他以前也不恥。這是用草菅人命賣弄聰明，不是仁義之道?！?/br>
    陳茗兒眼中盡是心疼，“那你預備怎么辦？”

    沈則松開陳茗兒的手，人有些疲倦地窩進圈椅中，“卑鄙我也會，而且我卑鄙起來，誰都措手不及?！?/br>
    —

    傅婉儀捂住自己的口鼻，人躲在墻角處，催促沈則：“你有話快說?！?/br>
    沈則伸手，“玉佩?！?/br>
    “什么？”

    “我知道你身上有枚玉佩是司空乾贈的，給我?！?/br>
    傅婉儀下意識扼住領口，“你要做什么？”

    “我也要卑鄙一回?！鄙騽t勾手，“你跟我來?！?/br>
    他把傅婉儀帶到關押宇文休的柴房外，手往窗下一指，“你站這兒聽著?！?/br>
    柴房內昏暗，光從門縫中漏進來刺得宇文休閉了閉眼睛，他拖著鐐銬艱難地抬手一擋，“你這回來得比我想象的要慢啊，哦不，是比你師兄預測的要慢，看來你比他想象中要笨?！?/br>
    沈則手背摁在桌上，傾身逼向宇文休，“能叫你也心甘情愿做棄子，我師兄確實有辦法?！?/br>
    “有舍才有得，”宇文休懶洋洋地看沈則一眼，朗笑出聲：“只是你得了襄城，感覺又如何??？是不是如鯁在喉??？”

    沈則臉色一沉，手指猛地一敲桌面：“疫病什么時候開始的？”

    “不知道?！?/br>
    “有藥嗎？”

    “不知道?！?/br>
    “宇文休，我再問你最后一次。有藥嗎？”

    宇文休挑起眼皮，語氣輕蔑：“怎么，我不說，你要殺我？”

    “有何不可，”沈則哼笑一聲：“反正你對我，對他都沒什么用了?！?/br>
    “好?！庇钗男莸皖^朝向一伸，“來吧?！?/br>
    沈則一把握住宇文休的脖子，用力他往下壓，將他的喉結擠在桌子邊緣處，宇文休耳朵頭皮霎時漲紅，被擠壓的喉嚨處發出幾聲渾濁的干嘔聲，求生的意識讓他如缺水的魚一般在沈則手下掙扎打挺。

    沈則又加了把力，宇文休掙扎地更猛，細胳膊細腿的木桌都快被他撞得散架了。

    沈則這才松了手，垂眸淡笑：“你也不想死嘛?！?/br>
    宇文休彎腰干嘔兩聲，再抬頭嘴角掛著的口水一直托到胸口，好不狼狽。他猩紅著一雙眼睛瞪著沈則，艱難喘息著：“你來對我動手是因為你也不好過吧，你的副將是不是沒命了？司空乾篤信你會為此亂了心性，我還不信，沒想到你竟真的如此兒女情長。你至今口口聲聲叫他師兄，可他，他因不能誘你親自率兵攻襄城而自悔，若你攻襄城，此刻身染重疾的就是你，那大梁朝就再無第二個能與他司空乾抗衡之人了?！?/br>
    窗下一陣響動，沈則知道傅婉儀聽到了。

    “那你呢，”沈則低頭看他：“他為什么要多此一舉，非讓你降呢？費盡周折讓管溫書把你帶回來，又是為了什么?！?/br>
    宇文休的眼中終于出現了一絲慌亂，他以笑掩飾，“你不是說了嘛，我是棄子?！?/br>
    沈則悶笑一聲，只應了個好字，便擰身出來了。

    傅婉儀失魂落魄站在屋外，今日無風，她卻瑟瑟發抖。

    “這是司空乾的計？”

    沈則已經許久沒有從她口中聽到這個名字了，她始終避諱，直說他，不提名字。

    “你先跟我來?！币姼低駜x搖搖晃晃，沈則想伸手扶她，傅婉儀仍是下意識往后避，“別碰我。你不能得病?！?/br>
    “他從前不是這樣的，”傅婉儀眸中無淚卻全是悲戚，“我原本以為他想要，他會光明正大來拿。所以他反，他光明正大的反，我不怪他?？伤辉撚脽o辜人的血，這樣的他跟陛下又有什么區別？”

    沈則抬眼看向別處，“其實他這么做，倒好辦了?！?/br>
    傅婉儀低頭解開脖子后的繩扣，自胸口抽出一枚彎月刀形狀的玉佩，瑩潤翠綠，帶著她的心跳和體溫。

    “你拿這玉佩做什么？”

    沈則道：“我要修書給他說你也染了熱癥，問他求個藥方?！?/br>
    傅婉儀凄凄搖頭，“他多半不會因我手軟，你看他現在行事毒辣，還會顧及我嗎？”

    沈則把玉佩握在手里，聲調冷脆也似玉琢，“他是不會，但我也要他親自棄你?！?/br>
    傅婉儀恍然，卻不甚在意，“這玉佩你替我還了正合我意，我每日戴著它，它壓在我胸口，我時常無法呼吸?！?/br>
    說完，她獨自朝前走，步履沉重。

    沈則知道讓她面對這樣的事實有多殘忍，無論世人如何評述司空乾，在傅婉儀的心中他從來都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

    司空乾抖開信封，玉佩從中滑落，他尚沒看清是什么，卻下意識伸手去撈，仍是沒有拽住，一聲脆響，小小的彎月刀摔成了兩半。

    沒有四分五裂，只是恰好兩半。

    司空乾這下看清了。他伸手想要去撿，用力彎下腰卻還是夠不著，身邊的人想要幫他，卻被他一聲呵?。骸皠e碰。你們都出去?！?/br>
    他撐著桌子，伏跪在地上，小心地將碎成兩塊的玉佩攥進手心里，任憑破碎處的尖銳劃破掌心的皮rou。

    信的內容只有一行字：“她因你而病，卻從未辜負于你。師兄，盼歸?！?/br>
    溫熱的血從手心里慢慢地淌出來，一點點染紅了信箋。

    “沈元嘉，你長大了?！?/br>
    司空乾賭沈則絕對不會用傅婉儀來要挾，這根刺太深了，不管是在司空乾心里，還是傅婉儀心里，他都扎得太深了，用這一招，是勝之不武。

    他一直派人留意著傅婉儀的動向，她明明一直在京中，怎么就突然到了荊州。

    但這玉佩不會有假，她玉佩不離身，誰都不能把這枚玉佩從她身上摘下來。

    司空乾看著手中被鮮血浸泡的殘玉，麻木的胸口終于涌上一股酸疼。到頭來，他到底還是最對不住她。他茍活于世，拼死復仇，或許已對得起司空一門，但他獨獨愧對傅婉儀。

    正如沈則信中所言，她從未辜負過。

    師兄，盼歸。

    司空乾心酸一笑，既已無來處，往何處歸？

    作者有話要說：　　活在大家嘴里的司空乾終于上線……感謝在20200421 23:07:54~20200422 23:54:16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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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38章

    染病的將士越來越多, 治愈者卻寥寥, 單劈開的院中很快就橫七豎八擺滿了病患，而襄城傳回的消息也的確如沈則猜想的那般，城中時疫四起, 從百姓到守軍染病者半數以上, 哀鴻遍野。這里頭, 還是不少是原來宇文休所領的襄城守軍。

    “襄城守軍中大抵只有三分之一沒有染病，人數最多，看來這病是從楚軍中起的, 而襄城百姓不過是被連累了?！?/br>
    “如果是從楚軍中起的, 總不能只有襄城這一處吧，如果不止襄城一處, 那司空乾此時定也是焦頭爛額?！?/br>
    “可我們似乎并未得到關于別處的疫情的密報?！?/br>
    底下的人你一言我一句, 沈則卻始終一言不發。

    等其他人吵吵嚷嚷地散了，閔之特意留到最后, 見沈則臉色不佳，問他：“你在想什么？”

    沈則低低咳嗽兩聲, 伸手去找茶盞，聲音低沉：“我原本以為司空乾不過是利用時疫反殺我，那他也不算太狠毒?？涩F在看來，這場時疫并不是天災，而是人禍?！?/br>
    閔之不解，“怎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