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厚黑日常[清]_分節閱讀_285
張廷玉稍稍上前一步,跟上前人腳步,前趨一路行至殿陛下,站在中陛石上,石正中刻著的便是升龍與巨鰲。 張廷玉就這樣輕輕地站了上去,在所有人前面小小的一步,微微的一點,然而這一點,便已然是獨占鰲頭! 這一刻,他渾身的血液,又開始奔流沸騰,以至于他的身體都在微微地顫抖。 旭日東升已久,照耀著整個紫禁城,也照耀著著輝煌巍峨幽深的宮禁,更照耀著張廷玉,一個不普通的普通人。 隨著皇帝還宮,禮部官員將金榜放在云盤之中,黃傘鼓吹前導,一路出了太和門,將金榜張掛于長安街。 而每一科殿試之后,唯有一甲三人:狀元、榜眼、探花,才有資格從午門正中而過。 平日里,這里是只有皇帝才能走的門。 而今,張廷玉在所有人面前,一步一步出來,午門中門為他緩緩地開啟,他當日站在宮門之外回望,便是要這午門中門,為自己——開啟一回! 興許天下無數讀書人終身寒窗,為的也不過就是金榜題名獨占鰲頭之時,再從這無上尊榮的午門中門走一遭吧? 其余文武百官則至昭德門貞度門而出,往長安街觀榜。 連張英等人,也只有遠遠望著打正門而出的那三人,隔著三道宮門,他看著自己的兒子從自己的眼前走過去,走向他沉浮了一輩子的這一條路,不知是歸或不歸。 而他,并不需要插手,只需要看著。 張廷玉的選擇,只是如此而已。 整個京城,這一日是車如流水馬如龍,無數人在長安街上翹首以盼,等著第一甲三人“騎馬游金街”。 張府之人早已經知道了張廷玉高中狀元的消息,租賃了一座酒樓,只在二樓等候,外頭就是張府的下人,個個喜笑顏開。 顧懷袖就站在窗邊,看著下面熱鬧的街市,一手摳著窗欞,另一手則輕輕地按著自己的心口,有些喘不過氣來。 前面忽然起了尖聲的驚叫,沿路無數的姑娘朝著街道下面撒下花瓣,只渴盼著這三人看中自己,而張廷玉只一路面帶微笑地過去。 三匹馬行至酒樓前面,張廷玉忽然輕輕一勒韁繩,后面兩匹馬自然不敢往前,也停了下來。 兩邊無數的閨閣女子都悄悄來一睹狀元風采,而今見到張廷玉在此地勒馬,有的人甚至已經尖叫起來,羞澀一些的則舉帕掩面,可誰不巴望著狀元看中自己? 然而所有人眼中的張廷玉,眼中卻只有一人。 他抬首,望著在窗邊露出了一角影子的顧懷袖,只將袖中一把扇取出,高坐馬上借了一文士的墨筆,在扇面之上書了幾字,而后當街將毛筆投回筆筒之中。 一合扇,張廷玉將這一把折扇高高扔出,恰好敲中那半掩著的雕窗,落在了顧懷袖的腳邊。 眾人的目光全部齊刷刷地隨著張廷玉這一個動作轉向了酒樓的二樓窗邊,卻只瞥見一角秀影。 顧懷袖削蔥根一樣的細指拾起了那一把折扇,起身,站在半掩著的窗邊,輕輕將之展開。 淚珠子瞬間下來,她無聲地捧著那一把扇子,貼到自己面頰邊,掩了半張美人面,只余一雙朦朧淚眼在外,模糊地注視著他。 張廷玉卻在那烈日下頭一甩韁繩,一笑策馬而去。 長安街,還很長。 金吾仗引從天下,長安門外人如堵。 許卿一世富貴榮華…… 第一三二章 不負不離 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顧懷袖重新上了馬車,一路回了張府,也不抱胖哥兒,只坐在自己的屋里,怔怔看著這一把畫扇。 張廷玉…… 她的二爺。 青黛等人識趣地沒有去打擾,整個京城都還在歡喜之中。 多少人一朝金榜題名天下皆知? 無數士子苦讀四書五經所為為何?不必將這些人想得太過高尚,他們無非是一群庸俗的讀書人,為了揚名立萬,為了平步青云,為了緊緊地扣住敲開宦海大門的那一塊敲門磚。 而張廷玉如今,不過也是一個庸俗的人,用最庸俗的一種形式,走進了最庸俗的一扇大門,還要再踏上一條最最庸俗的路。 可庸俗又如何? 顧懷袖手指尖在微微地顫抖。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有一顆心還在跳動,別得什么也不知道了。 顧懷袖想,嫁給張廷玉興許是她做過最錯誤,也最正確的決定。 外面送來了狀元匾額,張英將之高掛起來,從此張家也是出過狀元的府邸了。 張英早已經將情緒平復了下來,只有他知道,那一日張廷玉交卷之后,為著康熙那一句話,當場的大臣們發生了如何激烈的爭執。 而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兒子的答卷。 索額圖一黨青睞的自然是會試時候熊賜履點上來的那個汪繹,這人一路連中兩元,從解元,到會元,若再中一個狀元,那便是赫赫有名的“連中三元”,在整個大清都屬罕見??上攵?,若是索額圖等人黜落張廷玉的答卷,將來這汪繹前途不可限量。 索額圖等人如何強勢? 字字句句皆如刀劍一般犀利,甚至當初張廷玉在順天復試時候順手的批語都被拿出來大加鞭撻。讀卷官們吵來吵去,依舊沒有一個結果。 他們投成了平手,最后皇帝問一直沉默著埋著頭沒說話的張英:“張廷玉是你次子,其才早該金榜題名,卻一次一次落第,張英,你可知罪?” 張英長拜于地,口呼“萬歲”,卻言:“臣——無罪!” 整個后殿頓時為之一靜。 康熙幾乎將那大印摔在張廷玉的臉上,而后怒聲喝問他:“而今這一份答卷,朕只要你一句話,你若覺得你兒子該得這狀元,庚辰科的一甲第一便是他;若你搖一個頭,便讓他自生自滅!” 張英那時候是怎么回答的呢? 他忘記了…… 真的忘記了。 他覺得自己老了。 所以在糊里糊涂看見張廷玉在小傳臚時候頭一個在丹墀之下叩拜,喊著“臣張廷玉,安徽桐城人,年二十九”的時候,便忽然之間淚流滿面了。 張英扶著大殿外面長長的漢白玉扶手,一路走下了無數的臺階,哭嚎著撞進紫禁城幽深的黑夜里。 他也忘記了自己為什么哭,不知是為了誰…… 而今看著那高掛堂中的狀元匾額,張英轉過身去,回了書房,卻提筆寫折子,寫著寫著又放下筆,出去看上一眼。 光耀門楣的一塊匾額。 到底會為張家帶來災禍,還是更深更亮的榮耀? 張英已然不想知道。 兒子們,都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