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毒_分節閱讀_212
她才猛地回過神,左手驚慌失措地關掉火,右手緊緊捂著起伏不定的胸口。眼中的木然被恐懼取代,瞳仁深處明明應該倒映出吧臺邊的燈光,卻漆黑得如夜色一般。 在咖啡館點的熱牛奶她只喝了一口,雖然是上好的鮮牛奶,卻不夠甜。 她喝不慣不加糖的牛奶,只得回家自己煮。 可是,就在剛才,她突然意識到一件事——在那個目光銳利的警察面前,自己似乎說錯了話。 不習慣吃宵夜…… 居然說了這樣的話! 那個問題明明那么突兀,自己居然沒能第一時間察覺到不對勁。 她一連做了好幾個深呼吸的動作,可心跳仍舊沒有平復下去。 幾分鐘后,她轉過身,腳步虛浮地朝樓上走去。 鄒鳴不在,這棟房子就像死了一般。 她站在鄒鳴的臥室門口,抬手推開門,呆立片刻,突然將所有燈都打開,瘋了一般地在柜子、抽屜里翻找。 幾天前,她已經將這間臥室以外的房間翻了個遍,可是仍然找不到那個東西。 沒有那個東西,自己要怎么讓可憐的女孩解脫? 這個世界對女孩糟糕透頂,它配不上她們的美好! 這間臥室是最后的希望了。 可她不愿意相信,那個東西會出現在鄒鳴的臥室里。 第94章鏡像(28) 重案組幾乎沒有走得開的人了,個個肩上都扛著任務?;ǔ缰缓萌シㄡt科“抓壯丁”,逮住徐戡和自己一起去羨城。 “二娃真不像你和柳至秦的狗?!毙礻贿呴_車一邊說:“也不像德牧。膽子小得跟針眼一樣,被我家那幾只一嚇,就夾著尾巴‘逃命’?!?/br> “你上次不說它過得挺好的嗎?”花崇正拿著手機和曲值發信息,聞言抬起頭,“結果被你家那群欺負了?” “是過得挺好啊,不愁吃不愁喝,就是膽子太小了,給人一種老被欺負的假象?!毙礻Γ骸捌鋵嵰矝]有真的被欺負。我家那幾只是什么品種你又不是不知道,誰能欺負大德牧?” 花崇只聽了前半截,有些在意徐戡所說的“被欺負的假象”。在一些特定場合,有人囂張跋扈,有人弱小可憐,那旁觀者大多會認為,弱小可憐的那個會被欺負。但事實究竟是怎樣,除了當事人,誰也不知道。 “等忙完這幾件案子,我就把二娃給你送回去?!毙礻终f:“你救了它,它最喜歡的是你。上次我給你打電話,它像知道電話那頭是你似的,一直守在我旁邊,特興奮特激動,蹦蹦跳跳的。后來我都掛掉電話了,它還在原地轉圈?!?/br> “嗯?!被ǔ琰c點頭,“這陣子麻煩你了?!?/br> 徐戡笑,“客氣?!?/br> 連接羨城和洛城的是一條近幾年才修好的高速公路,路況極好,暢通無阻,不短的路程只開了不到兩個小時,連服務站都不用去。 下了高速之后,徐戡直接往城北的殯儀館開去。 十年前,劉旭晨的遺體在那里被火化,骨灰僅能存放三個月,之后去了哪里? 花崇看著一閃而過的街景,眉心習慣性地微蹙起來。 目前查不到鄒鳴到羨城的記錄,但如果自己與柳至秦的推測沒有錯,鄒鳴一定多次來到羨城,親自去過“知識城”,也到過殯儀館。 最有可能查到鄒鳴蹤跡的地方是殯儀館。 殯儀館門外排著一條長長的車龍。城北是整個羨城最不發達的地方,處處都冷清蕭條,但占地不大的殯儀館卻天天熱鬧非凡,比市中心最繁華的購物中心“人氣”還高。 因為它差不多是所有人的歸宿。 里面的車不出來,外面的車就開不進去?;ǔ绮幌氲⒄`時間,讓徐戡找地方停車,自己下車步行。 徐戡卻反常地說:“你先別走,等我兩分鐘,我馬上就停好?!?/br> 花崇略感不解。 徐戡解釋道:“你走了,我就得獨自進去找你。我不習慣一個人在這種地方走來走去?!?/br> “你一個法醫,還怵殯儀館?”花崇頓覺聽到了笑話。 “倒不是怵,就是想著心里不舒服?!毙礻芸焱:密?,“我們這些當法醫的,從業之始就被前輩告誡——尊重逝者,尊重遺體。我不怕看到尸體,也不怕碰觸尸體,接觸那些死狀不堪的人是我的職責。前些年,我去殯儀館的次數比較多,經??吹揭恍浽釒煂渴觼硭θ?,就像丟快遞似的。那些斂尸袋里裝的是逝去不久的人啊……” 徐戡嘆了口氣,繼續道:“其實我也理解他們的做法。你看,規模小一些的城市,一共就只有一個殯儀館,每天都是人滿為患,他們一年到頭要燒數不清的尸體,每天都在重復相同的工作,燒到后來,都麻木了,哪里還顧得上‘輕拿輕放’?也就我矯情,看著心里難受?!?/br> 花崇抿了抿唇,呼吸間全是紙錢、香燭的熏人氣味。 “你見過火化過程嗎?”徐戡無奈地搖搖頭:“挺殘忍的,而且目睹這一過程的都是逝者的至親——被推車送進鍋爐房之前,躺在棺材里的還是完整的人,像睡著了一樣。一個小時后,鍋爐房的門打開,推車退出,留在上面的就只剩下一堆骨灰,和一些沒有徹底燒成灰的骨頭,頭骨是最大的一塊。為了將骨灰、骨頭都裝進骨灰盒,殯葬師會當著逝者至親的面,用錘子把頭骨敲碎。那個過程,想一想我都覺得不舒服?!?/br> 花崇在徐戡肩上拍了拍。 都說醫者仁心,法醫也是醫生,只不過他們面對的是無法被救活的人。大約正是因為這種原因,他們中有的人的心,比救死扶傷的醫生更加纖細。 徐戡笑了笑,“我其實挺久沒有到過殯儀館了,讓你見笑了?!?/br> “抱歉?!被ǔ缯f。 “沒有的事?!毙礻溃骸拔乙彩切叹?,陪重案組的老大執行公務是職責所在?!?/br> 花崇不再多說,從擁擠的人群中穿過,朝被青山蒼松環繞的“長安堂”走去。 ?? 在“長安堂”管理骨灰的是幾名四五十歲的人,沒穿工作服,看上去不太像專業的殯葬人員。暫放骨灰的架子簡陋老舊,很多格子的玻璃都碎了,里面掛著一層蛛網,看上去毫無莊重感可言。 很難想象一個人入土前的最后一站就是這種地方,但事實上,這就是一些小城市殯儀館的現狀。 接待花崇和徐戡的是名中年男人,在一堆紙質資料里翻了半天,也沒找到劉旭晨的信息。 “十年前的骨灰,按理說我們是保存三個月的。不過因為有的家庭遲遲確定不了墓地,交錢的話,我們也可以多保存一段時間,但是太長了不行。你們也看到了,我們這個‘長安堂’呢,一共也就這么大塊地兒,一天死的人又那么多,還越來越多,不可能一直代為保存?!?/br> “最長能夠保存多久?”花崇問。 “對外說的是一年,不過一年不來取,我們也不會馬上處理掉,畢竟是骨灰對吧?”對方說:“但這其實要看運氣,說出來不怕你笑,我們這里過去管理不規范,處理誰的骨灰、不處理誰的骨灰完全看心情,一些骨灰剛過一年就被處理掉了,一些放了好幾年也沒被發現。所以這個啊,還真說不準。不過領取骨灰就很嚴格了,必須由至親帶身份證原件領取?!?/br> 花崇蹙眉,“那死者的至親已經全部亡故了呢?” “那就得靠戶籍所在地派出所出具相應證明了?!蹦腥死^續翻著資料,“這種情況其實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哎,以前的信息沒有錄入內網,不好查啊?!?/br> 徐戡低聲道:“入學之后,劉旭晨的戶口就遷到羨城科技大學了。他應該非??释x開洛觀村,在城市里立足?!?/br> 花崇點頭,正想是否去一趟羨城科技大學,就聽男人說:“喲,今天運氣好,找到了!劉旭晨,骨灰寄存一年零三個月后,被李江、孫強悍接走,喏,有派出所的證明?!?/br> 花崇連忙接過登記冊,上面的兩個名字均有備注,是劉旭晨的同學,而其他信息一欄也已寫明,劉旭晨無親人,安葬在羨城周山公墓。 “嘖嘖嘖,這個周山公墓啊,條件可不怎么好啊,我聽說就一戶農家在管,管也管不好,離市區遠得很,交通很不方便。有的家屬把骨灰扔那兒就不管了,墳頭給人刨了都說不定?!蹦腥苏f:“不過價格便宜,窮人也沒辦法是吧?好的公墓都夠得上一套房了,窮人哪里買得起……” 不再??攏?ǔ緦⒓春托礻?壞欄賢??兜鬧萇焦??。嘛w希?ǔ縹世蠢罱?退鍇亢返牧?搗絞?。溜溗毕覎u蠖祭肟?訟鄢牽?罱?殼吧碓詮?猓??鍇亢吩諑宄槍ぷ鰲 大約是沒想到多年之后還有警察因為劉旭晨的事找到自己,孫強悍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緊張,但完全沒有不耐煩。 花崇得知,買墓的錢是他們幾名同學湊的,好一點的墓都太貴,著實買不起,只能買了最差的一處,而花一年多才讓劉旭晨入土為安是因為各種手續太過繁雜。 “那個公墓是一次性交二十年的錢,含在買墓費中。超過二十年,如果沒有續交,可能就……”孫強悍有些尷尬,“老實說,我們最后一次去看他是大四畢業之前,后來我再也沒有去過,其他人走的走,散的散,都沒在羨城了,我想他們也沒有再去看過他。再過十年,也不知道我們里還有誰記得給他續個費?!?/br> 花崇問及劉旭晨出事當天的情況,孫強悍無不感慨,“我當時背著他,等啊等,感覺時間過得真是慢,半天救護車都不來?!?/br> “因為堵車?” “是嗎?我不記得了,那時我、李江,還有別的兄弟,我們全都慌張得不得了,只想救護車趕緊到。后來車到了,我們松了口氣,但沒想到旭晨下午就不行了?!?/br> 花崇問:“有沒有人向你打聽過當時的情況?就像我剛才問的那樣?” “我想想……”孫強悍頓了頓,“旭晨去世后,很多同學都來問我他出事時的情況?!?/br> “只有同學?” “我記得是?!?/br> 花崇又問了幾個問題,直到手機發出“新來電”提醒,才掛斷電話。 “花隊,你在哪?”柳至秦問。 “在羨城。正在往劉旭晨的墓地趕?!?/br> “我剛到茗省曼奚鎮。關于鄒媚,我在網上查到一些事情?!?/br> 花崇神經繃了一下,將車窗合上去,把呼嘯作響的風聲擋在窗外,“她有動機?” “她出生在曼奚鎮,這個地方非常貧窮,而且落后?!绷燎卣f:“17歲時,她參加高考,考上了星城大學,4年后,回到曼奚鎮?!?/br> 花崇不解,“星大是名校中的名校,星城是一線城市,既然考上了,為什么不留在星城發展?茗省是全國經濟發展水平最次的一個省,她……她是什么時候來的洛城?” “25歲來洛城,在這之前,她與老家的親人斷絕了關系?!?/br> “為什么?” “她在老家肯定遭遇了什么,但我沒有辦法通過網絡查清楚?!绷燎卣f:“目前只能查到她21歲回到曼奚鎮,與一個叫梁超的男人結婚,24歲時產下了一個男孩。但在第二年,他們就離婚了,她從曼奚鎮離開,來到洛城打拼?!?/br> 花崇手里拿著一根未點燃的煙,“我記得最近幾年好幾起女童被親人殺死的事件都發生在茗省,那里是重男輕女的重災區?!?/br> “嗯,越是貧窮落后的地方,重男輕女現象就越嚴重。不過鄒媚生下的是男孩,我有點想不通,她既然已經決定從大城市回到出生的鄉鎮,并結婚生子,為什么會在有了兒子之后,離婚遠走,開始自己的事業?” 花崇神情凝重地看著窗外,“這確實很矛盾。從她的現狀可以看出,她是個很有本事的女人,當年她放棄前程回到曼奚鎮肯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后來離開則有更特殊的原因。否則她沒有理由拋棄家庭?!?/br> “我查到她有兒子時想到一個細節?!绷燎卣f:“她24歲生育,在她35歲領養鄒鳴時,那個孩子應當是11歲?!?/br> 花崇立即明白過來,“鄒鳴也是11歲!” “她選擇鄒鳴,是不是因為鄒鳴和親生兒子同歲?這樣的話,她親生兒子身上或許出現了某種變故。這一點我會繼續去查?!绷燎仡D了頓,“你那邊呢?查得怎么樣了?” “九年前,劉旭晨已經被他的同學安葬在公墓。但公墓的位置非常偏,條件也不好。如果我們的推測沒有錯,公墓上一定會有線索?!?/br> ?? 從洛城到羨城、從羨城主城到周山公墓,兩截路都是徐戡在開車。前一段明明比后一段長很多,耗時卻更少。 “這路可真難走?!毙礻f:“路況差,距離遠,難怪周山是羨城所有公墓里收費最低的一個?!?/br> “但收費再低,也不便宜?!被ǔ鐕@了口氣,“同窗幾個月,能湊錢讓劉旭晨入土為安,那些學生算得上善良?!?/br> “難道不是因為劉旭晨人很好嗎?”徐戡道:“如果他人品差、人緣壞,再善良的同學也不會愿意湊錢給他買墓吧?” 花崇想要反駁,但一想現在案件還沒有到水落石出的地步,便把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劉旭晨到底好不好,在不同的人眼中,必然有不同的注解。 對劉展飛來說,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兄長,完美無暇。 對孫強悍等人來說,他是好兄弟、好室友,日常生活中,他或許經常給他們幫些小忙。 但對錢毛江來說呢?如果劉旭晨就是村小案的兇手,那么毫無疑問,他是最殘忍的劊子手。 顛簸了接近兩個小時,周山公墓終于到了。如“長安堂”的工作人員所言,這里的條件確實太糟糕了,一塊塊墓碑沿著公路邊的山坡排列,周圍沒有圍墻,也沒有巡視員,對面是一條江,附近農田遍布。 若不是路邊立了塊破舊的木牌,上面寫著“周山公墓”四個大字,花崇簡直要以為這里是一片荒郊野墓。 山坡上的墓碑密密麻麻,各自占著一小塊地方,因為疏于打理,很多墓碑邊已經長滿雜草,貼在上面的照片也早已辨不出面目,看著令人頗感唏噓。 在如此多的墓碑里,想要找到劉旭晨的墓并不容易?;ǔ绾托礻氐杰嚿?,又往前開了一截,才到所謂的“工作處”。 工作處里只有三個人,都是當地的農民,花崇一與他們打交道,就知道從他們口中問不出什么。 過了十來分鐘,其中一人找到了劉旭晨的墓碑號碼,cao著方言道:“跟我來?!?/br> 孫強悍等人湊到的錢,只夠在最差的公墓里,買一方風水最差的墓。被帶到劉旭晨的墓邊,花崇才發現,劉旭晨破舊的墓碑就在公路旁,他們剛才還從這里駛過。 墓碑上寫著“劉旭晨”三個字,本該貼有照片的地方卻空空如也。 現在很多墓碑都是直接將逝者的照片印上去,但以前的墓碑很多還是采取貼照片的老方法。 “照片呢?”花崇問。 “不知道?!惫ぷ魅藛T說:“這里風大,說不定被吹掉了?!?/br> 花崇心覺不對,連忙戴上手套,在貼照片的地方摸了摸,又轉身看其他墓碑。 風吹日曬,貼上去的照片的確有掉落的可能,但是墓碑上有一些不明顯的刮痕,不注意看發現不了,細看的話,有點像銳器留下的痕跡。 “徐戡?!被ǔ缯惺?,“你來看看?!?/br> 徐戡彎下腰,眉間皺起,語氣肯定道:“是手工刀?!?/br> 說著蹲下,雙手按在墓座上。 這種比較簡單的單人墓通常由一塊墓碑和一個墓座組成,墓座下放骨灰盒,上面蓋著一塊石板,由水泥封死。 徐戡觀察了一會兒,“花隊,這個墓有問題?!?/br> 一旁站著的工作人員立即緊張起來,“別亂說啊,這墓能有什么問題?” 徐戡沒搭理他,手指從溢出的水泥痕跡上摸過,“墓被打開過,現在的石板是后來新蓋上去的?!?/br> 工作人員橫眉豎目,“不可能!” 花崇問:“這附近有監控嗎?” 工作人員搖頭,“誰在這里裝監控???裝了也不敢看??!” 花崇又問:“那平時,尤其是晚上,有人在這里守著嗎?” “你,你開玩笑吧……”工作人員繼續搖頭。 花崇眼神一寒,“那你為什么斷言這個墓不可能被打開過?” “人講究入土為安??!”工作人員急了,“這墓里就一個骨灰盒,又沒有金銀財寶,誰他媽瘋了跑來‘盜墓’?” 花崇垂眸,盯著墓座上的水泥線,半晌道:“打開它!” 工作人員嚇傻了,“我cao!” 花崇亮出證件,“有任何問題,由我負責?!?/br> 封墓容易,開墓卻麻煩,只能用工具一邊砸一邊撬,弄出的動靜不小。 但若是在晚上,再大的動靜都不會被聽到。因為一到夜晚,這一片山坡就杳無人跡。 半小時后,墓被打開,里面空無一物。 墓地“管理者”們臉都嚇白了?;ǔ鐝氖謾C里找出一張鄒鳴的照片,問:“有沒有見過這個人?” 所有人都搖頭。 花崇并未感到意外。鄒鳴有種與年齡不符的冷靜,他計劃做一件事,且不想讓別人知道的時候,一定會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往洛城趕的路上,花崇不停打電話,安排人手查洛城及周邊的公墓。 “如果我是劉展飛,我說不定也會把劉旭晨‘挖’出來?!毙礻f:“那地方條件太糟糕了,如果不是沒有錢,誰愿意將自己的至親葬在那里?雖說人死了就是死了,得相信科學,但是厚葬親人,其實為的不是死去的人,而是給還活著的自己留一些念想?!?/br> 花崇手機快沒電了,插在一旁充電,“如果他不是將要做什么事,大可以大大方方地遷墓,沒有必要大晚上去偷骨灰盒。他這么做了,恰好說明,他后面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不能暴露自己?!?/br> “就是殺人嗎?”徐戡是虛鹿山一案的法醫,清楚案子的細節,也知道花崇柳至秦“鄒鳴就是劉展飛”的推測,“我們現在查的是全城的公墓,但如果他沒有將劉旭晨埋在公墓里呢?殺人犯的想法不能以常人的思維去揣摩,我覺得他把骨灰藏在家里都有可能?!?/br> 花崇揉著太陽xue,閉眼思索了一會兒,“不,他一定會讓劉旭晨入土為安?!?/br> “嗯?”徐戡問:“為什么?” “鄒媚的家,并不是他的家。他與鄒媚之間名義上是母子,其實更像是一種各取所需的關系?!被ǔ缯f:“他的親人只有一個,那就是劉旭晨。他希望劉旭晨能夠真正安息。這種安息絕對不是在別人家安息?!?/br> 說到這里,花崇瞳孔倏地一緊,仿佛陡然意識到什么。 徐戡往副駕斜了一眼,“你怎么了?” 花崇支住下巴,不言不語地看著前方。 鄒鳴出現在紀念品商店這件事,在得知那里原是劉家兄弟的家時,他與柳至秦就有了猜測——鄒鳴那天是想去看看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但現在,顯然多了一種可能。 他是去探望劉旭晨!他早已將劉旭晨埋在那里!埋在他們的家里! 正在這時,充電的手機響了。 “小柳哥,我……”花崇接起來,正要說出自己的猜測,柳至秦突然打斷—— “鄒媚24歲時產下的那個男孩,一出生就被人販子盜走了!” 第95章鏡像(29) 在男性占了九成不止的會議中,43歲的鄒媚身著修身得體的職業套裙,妝容精致淡雅,發絲分毫不亂,邏輯清晰地侃侃而談,溫和又不失強硬,周身上下似乎籠罩著一層極其迷人的光。 她的裝扮與她的實際年齡完全貼合,哪怕是唇色、眉形這些可以下功夫雕琢的地方,都沒有刻意往“扮年輕”的方向靠。她的眼角,在笑起來的時候甚至看得見自然顯露的皺紋。 但即便如此,她依然是整個會議室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男人們西裝革履,目光落在她那張端莊的臉上。有人被她話里的內容所吸引,眼中露出欣賞至極的神色,有人的表情卻變得鄙夷而貪婪,側身與旁邊的同伴竊竊私語。 即便是在大談“男女平等”的現代社會,男人和女人在職場上的差別仍是顯而易見的。 比如男人成功了便是成功了,人們會贊美他的魄力、他的堅持、他的才能。如果他生而貧窮,那他的成功便是靠自己的踏實與本事,他會成為無數人奮斗的目標。如果他生而富貴,他的成功仍是靠自己——不驕奢yin逸,具有強大的自制力,還有與生俱來的聰明頭腦。 但女人成功了,人們卻習慣于窺探站在她背后的人,猜測到底是什么將她引向成功。同樣的條件,如果她生而貧窮,人們會說,一定有貴人拉了她一把,說不定這個貴人討要了她的身體。如果她生而富貴,人們又會說,那她的成功簡直太容易了,靠爹嘛,有個富爹,誰不會成功? 靠才華靠堅持靠勤奮的,是男人。 靠身體靠長相靠運氣的,是女人。 職場上,外表與能力皆出眾的女人,毫無疑問吸引著無數人的目光。 但這些目光,卻并非總是帶著善意。 鄒媚似乎早已習慣了那些或贊賞或褻瀆的視線。 她坦然地繼續闡述自己的觀點,連語氣都沒有半分改變。言畢,她睨視眾人,露出一個從容的、帶著些許侵略感的笑。 那是她偶爾才會展露的抗衡。 會議結束后,鄒媚踩著高跟鞋,扔下身后的一眾視線,快步離開。 社會對男人有種誤解,認為他們不像女人那樣愛八卦,其實那只是因為他們無時無刻不掌握著話語權。 女人們很少聚眾八卦某個男人胯下的尺寸,男人們卻可以在大庭廣眾下議論女人的胸部、大腿、屁股。 無論對方是年輕甜美的前臺接待人員,還是身居高位的公司高管。 并把這種行為認為是無傷大雅的玩笑。 更有人說,關注你的身體,你應該感到榮幸與高興。 對他們來說,女人就是一個“性符號”而已。 他們議論著鄒媚,甚至是意yin著鄒媚。一方面瞧不起鄒媚,一方面又想要征服鄒媚,矛盾而不自知,下流而不自知,自我感覺優秀且風流。 他們的八卦始于性,也終于性,他們并不了解真正的鄒媚到底是個怎樣的女人。 鄒媚回到辦公室,關上門的一刻,戴在臉上的面具寸寸皸裂,如粉末一般落下。她發抖的雙手撐在桌沿,喉嚨發出急促的喘息聲,梳得熨帖的額發垂了一縷下來,令她顯得有些狼狽,不再像在人前展現的那樣干練從容。 覬覦者們只看到她外表的光鮮,唯有警察看清了藏在她內心的那個漆黑無光的世界。 ?? 茗省,曼奚鎮。 由于地處邊陲,這里的建筑帶著明顯的異國風貌。身材健碩的女人們穿著樸實的衣裳,在街道上穿梭,個個皮膚黝黑,甚至可以用灰頭土臉來形容。她們中,有的推著堆滿物品的小貨車,有的雙手提著重量不輕的口袋,目光大多呆滯而茫然。男人們卻要閑適許多,有的聚在茶館里打牌,有的站在路邊聊天。 這地方窮,很窮,并且相當落后——這是柳至秦初到之時的認知。 此時,他剛從一戶民居院落里出來,一手拿著手機,一手夾著一根沒有點著的煙,快步在青石板街道上走著,手機貼在耳邊。 電話那頭,是花崇。 “鄒媚在曼奚鎮算是個傳奇人物,有關她的事,現在已經被鎮民們編了好幾個版本。我去過派出所和鎮政府,接觸了一些鎮民,當年的事和曼奚鎮的情況了解得差不多了?!绷燎剡呑哌呎f:“茗省那幾起殺害女童的案件全部發生在曼奚鎮。這里已經不是我們理解的那種重男輕女了,簡直是‘仇女’。建國以前,曼奚鎮的女人等同于牲口,只有義務,沒有權利。最近幾十年,這邊女性的地位雖然在慢慢提高,但是和正常的地方,甚至是偏向重男輕女的地方相比,她們的生活還是相當凄慘,基本上仍然是娘家、夫家的附屬物。鄒媚本名梅四,梅花的梅,一二三四的四?!?/br> 花崇腦子轉得很快,“因為她是家里第四個女兒?” “對。除了第一個女兒,梅家的其他女性全都沒有一個像樣的名字?!绷燎卣f:“梅四……不,鄒媚是曼奚鎮第一位考上大學的女性,也是曼奚鎮所有考生中分數最高的一位,但當年,她險些無法前往星城求學?!?/br> 花崇問:“被家人和鎮民阻攔?” 柳至秦嘆氣,“還有學校。我現在了解到的事還不算太細,比較清楚的是鄒媚家里上面有三個jiejie,下面有一個弟弟,鄒媚只比唯一的弟弟大一歲多。作為‘幺女’,鄒媚自打出生,就是家中最不受寵、最不被期待的人,但她偏偏非常聰明。曼奚鎮這個地方和很多邊境鄉鎮一樣,享受國家的教育扶持政策,上學念書不用花錢,但老師的水平、學校的教學質量無法保證,和大城市的重點高中絕對沒辦法比。不過鄒媚成績出眾,考出的分數即便放在整個茗省,都排在靠前的位置。她家另外三個女兒都早早嫁人,不在家里住了。高考之后,她的父母逼她把星城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換給弟弟?!?/br> “這還能換?”花崇不解:“我從沒聽說過高考錄取名額還能換。而且鄒媚不是比她弟弟大一歲嗎?兩人念書是同一屆?” “嗯,他們是同一年入學。曼奚鎮對入學年齡卡得不算嚴?!绷燎亟又f:“至于換名額這種事,落后鄉鎮的父母,因為沒有文化、沒有見識,大概什么都能想象出來。鄒媚的弟弟成績很差,考了兩百多分,上‘三本’都困難。鄒媚的父母愚昧歸愚昧,也知道兒子應該多念書,就毫無道理地逼鄒媚?;?,你能想象曼奚鎮重男輕女的情況已經嚴重到什么地步了嗎?在他們眼里,女大學生就是異類,甚至是‘不潔’的存在。他們瘋狂阻止鄒媚,鄒媚的jiejie們也在其中出了力?!?/br> “她的jiejie們?”花崇蹙眉。 “嗯,而且我打聽到,逼鄒媚逼得最厲害的不是鎮里的男人,而是那些已經嫁人,成為家庭婦女的女人?!绷燎鼗氐杰嚿?,“我倒是能想象她們的心理。她們從小被灌輸的就是女人應當服從家庭,為家庭付出一切,萬萬沒有離家念書的道理。鄒媚成了她們中最特殊的女人,有的人是不理解,有的人在鄒媚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經想成為的樣子。鄒媚是她們的眼中釘,rou中刺。她們不能允許自己周圍出現這樣一個獨立而優秀的女人。當年鄒媚只有17歲,在家被父母姐弟逼迫,在外被鎮民鄉親逼迫,那段時間對她來講,說是‘水深火熱’也不夸張?!?/br> 花崇問:“那她最終按時到星大報到了沒?” “報到了,學業沒有被耽誤。在星城大學的四年,她沒有缺過課,也沒有被老家的人為難?!绷燎卣f:“因為鎮政府的官員出面協調過很多次。不過這個協調也只是一時之計,解決了迫在眉睫的問題,等于是把難題推給將來。經過協調,鄒媚得以去星城大學念書,但前提條件是承諾‘畢業后回到曼奚鎮’。鄒媚根本沒有選擇的余地?!?/br> 花崇想起在咖啡館里和鄒媚見的那一面,心中頓時五味雜陳。 那時,他并未意識到眼前的女人經歷過什么。 “四年后,鄒媚從星城大學畢業,拒絕了好幾個名企的offer,回到曼奚鎮。我想,她肯定掙扎過,但那個時候,她的母親患病即將去世?!绷燎卣f:“可能對她來說,親情雖然淡漠,家庭雖然是個沉重的負擔,但還是無法說放就放?;厝ブ?,她在曼奚鎮中學教書,接著成婚、生子。如果不是這個孩子被偷走,她這輩子也許就在曼奚鎮度過了?!?/br> 花崇眼神一緊,“重男輕女的地方,女孩容易被殺害,男孩容易被盜走?!?/br> “嗯。鄒媚生的是男孩,住院期間,孩子就莫名其妙丟了。別說是那個年代,就是現在,曼奚鎮的監控都寥寥無幾。孩子一旦丟失,就基本無法找回?!绷燎仄届o道:“鄒媚的婆家與娘家都將失去孩子歸罪于她,她的丈夫梁超對她拳腳相加。出院后不久,他們就逼她備孕,之后重新懷上了孩子。梁超逼她去打B超,就是當年落后地區特別盛行的‘野B超’檢查。一查,發現是個女孩?!?/br> 花崇覺得血液一陣一陣往頭上涌,“孩子被打掉了?” “鄒媚是被強行拖去流產的,她似乎拼命想要保住肚子里的孩子。但除了她自己,沒有人希望她產下一個女孩。女孩在曼奚鎮……”柳至秦頓了頓,咽下帶有嚴重個人情緒的話,道:“鎮醫院的設備、衛生都存在很大的問題,加上鄒媚生產后身體一直不大好,第二個孩子打掉后,她便失去了生育能力?!?/br> 花崇倒吸一口涼氣,感到憤怒又無力。 柳至秦繼續說:“在得知她無法生育之后,梁超和她離了婚,將她趕回娘家。在曼奚鎮,女人想離婚是不可能的,會被百般阻撓。但男的想離婚,就非常方便了。女兒被打掉、失去生育能力大概成了鄒媚人生中的轉折點。幾個月之后,她在幾名年輕村官的幫助下離開了曼奚鎮?!?/br> “她的家人呢?”花崇算了算時間,“鄒媚離家接近二十年,身上已經完全沒有了落后村鎮的影子。她的家人同意她離開?從來沒有向她索取過什么?還有那個梁超,他沒有找過鄒媚?” “對于鄒媚的父母來說,鄒媚是多余的。他們是為了生下兒子,才生下四個女兒,而鄒媚是最后一個。用當地人的話來說,她就是最不該存在的一個,如果沒有她,家里會少很多負擔?!绷燎匕褵燑c上,“她離開曼奚鎮的時候,她的母親已經病死,父親和三個jiejie鬧了一陣,不是因為舍不得她,而是想讓她賺錢養弟弟——那個時候,他弟弟23歲,正忙著娶媳婦。后來仍然是鎮政府出面協調,協調的過程我不清楚??傊?,鄒媚這一走,就徹底斷了與老家一眾人的聯系?!?/br> “這有點不合常理啊?!被ǔ缯f:“她的家人如果知道她現在過得這么好,一定會來找她要錢?!?/br> “花隊,你如果現在和我一樣,也在曼奚鎮,就不會這么想了?!绷燎囟兜粢唤責熁?,“這里就像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閉塞的不僅是地理和交通,還有人的思想。他們不信一個女人靠自己能過得很好,也不屑于探聽外界的消息。村里甚至有一種說法——梅四早就活不下去,死了?!?/br> “這……”花崇捏住眉心,感到難以相信,也難以理解。 然而身為刑警,他卻不得不去理解。因為他比很多人都清楚,這個世界上,每天都有匪夷所思的事在發生。 “至于梁超?!绷燎卣f:“在鄒媚離開曼奚鎮不久,他就死了,被人捅了十幾刀,好幾刀都在內臟上?!?/br> 花崇目光一凜,“兇手抓到了嗎?和鄒媚有沒有關系?” “沒有。兇器是梁超自己的刀,上面有他的指紋,還有一枚陌生指紋。陌生指紋肯定是兇手留下的。不過當時警方抓的所有人,指紋和那枚陌生指紋都對不上。再加上以前刑事偵查的方法和技術都很落后,兇手一躲就是十九年。能確定的是,案子和鄒媚沒有關系。不過因為這件事,曼奚鎮的鎮民又說鄒媚克夫,是個禍害?!?/br> 花崇感到可笑,“那時他們已經離婚,鄒媚都不在曼奚鎮了,克哪門子的夫?” “他們總是找得到理由把錯誤都歸結到女人頭上?!绷燎卣f:“我今天在這里感受最深的,其實不是重男輕女,而是存在于同性之間的鄙視鏈。這里的男人把鄒媚當做一個笑談,女人卻是真恨鄒媚,克夫、狐貍精、賤貨都是從她們嘴里傳出來的?!?/br> 花崇沉默了,柳至秦暫時也沒有說話。 突然,兩人同時開口,又同時打?。骸皩︵u媚來說……” 柳至秦輕咳兩聲,“你說吧?!?/br> “17歲之前,鄒媚生活在嚴重重男輕女的家庭、社會。她能夠出生,是因為她的父母想生下一個男孩,生了三次都未能如愿,直到第四次輪到她。她從小就被灌輸自己是多余的、女人是為了男人而存在的,她沒有一個女孩該有的正常童年。17歲,她差一點沒能去星城念大學,即便去了,也時刻擔心自己被抓回去。21歲,她迫于我們可能暫時不清楚的壓力,放棄前途,回到曼奚鎮,等待她的是長達四年的煎熬。之后,兒子被偷,女兒被打掉,再也無法成為母親……這個過程中還伴有來自家庭的暴力與冷暴力。她徹底認清現實,想要開始一段新的人生?!被ǔ缯f著一頓,“但人的每一步都有跡可循,過去的每一段經歷都在她心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她不可能忘記過去受過的苦,不可能忘記身為女人而受的罪。并且,她所謂的‘新人生’,其實并不美妙。她跟我說過一段話,大意是女人要爬到和男人一樣的位置,需要付出更多的東西,需要承受更多的挫折,需要面對更多的冷嘲熱諷。25歲到43歲,她從一無所有的鄉鎮女人變為名企高管,這個過程里她經受的苦痛,其實不難想象?!?/br> “嗯?!绷燎攸c頭,“對她來說,25歲是個轉折點,但不管是其前還是其后,生活給予她的都是苦難和折磨。唯一的不同是,25歲之后,她有金錢作為安慰,但金錢似乎沒有為她帶來幸福。在她的認知里,大概早已形成了一個觀念——女孩兒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是不幸的,就是受罪?!?/br> 花崇默了默,糾正道:“應該是出生在貧窮家庭的女孩兒、被父母利用的女孩兒,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是不幸的。生活對她太過糟糕,她將自己代入了……” “王湘美、陳韻?!绷燎卣f:“或許還有別的女孩兒。鄒媚有對她們下手的動機,她認為自己的殺戮行為不是傷害,而是‘救贖’。王湘美的死因、七氟烷是她行為的佐證!” 車已經開回洛城,花崇捏著發燙的手機,“我們看到她的那一晚,她去‘小韻美食’買烤串,不是自己吃,而是買給陳韻。陳韻還活著,被她藏在某個地方!她沒有立即殺了她,很有可能是因為,是因為……” “找不到七氟烷!”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連心跳的頻率都幾近一致。 “鄒媚不清楚鄒鳴的過去,只當他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對于孩子,鄒媚可能沒有太多戒備心。她失去了已經出生的兒子,也失去尚在腹中的女兒,一生都無法再次生育。領養鄒鳴的時候,她也許如她自己所說,只是想有個孩子來陪伴自己?!被ǔ绲溃骸暗u鳴遠沒有她以為的那么簡單。鄒鳴是離她最近的人,說不定是唯一了解她內心的人。鄒鳴知道七氟烷的存在,甚至知道她殺了人。但鄒鳴沒有揭穿,只是偷走了她準備殺陳韻時用的七氟烷,并將七氟烷用在了周良佳等人的身上?!?/br> 突然,尖銳的剎車聲響起,花崇猛地回神,發現自己和徐戡的車正停在馬路中央,險些與另一輛車相撞。 徐戡煞白著一張臉,“抱歉,聽入神了,有點膽戰心驚?!?/br> 周圍傳來陣陣喇叭聲,花崇拍了拍徐戡的肩。徐戡深吸一口氣,小聲自言自語了幾句,盡量平靜地向市局的方向開去。 “剛才出什么事了?”柳至秦問。 “沒事。咱們徐戡法醫有點兒飄,一不小心踩了急剎?!?/br> 徐戡瞪了花崇一眼。 柳至秦聽兩人沒大事,松了口氣,又道:“沒有七氟烷,鄒媚不會對小女孩動手?,F在對我們來說有兩個機會,一是救下陳韻,二是順藤摸瓜,找到那條七氟烷交易線?!?/br> “嗯,已經在查了?!闭f到這里,花崇突然想起周山公墓那個空無一物的墓坑,說:“我現在先回一趟局里,然后馬上去洛觀村。劉旭晨的墓被打開過,放在里面的骨灰盒不見了。刑偵一組的兄弟正在市里的公墓排查,暫時沒有消息。我懷疑鄒鳴早就把骨灰盒埋在洛觀村那個紅房子下面了?!?/br> 柳至秦一驚,“如果真是這樣,鄒鳴那天去那里,其實就是想看看劉旭晨?可沒有必要啊,他是案件相關人員,任何行為都可能被我們分析、解讀——他自己不可能意識不到這一點。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冒險去那里?骨灰埋著就是埋著了,又不會自己跑走,換一個時間去不行嗎?” 花崇眼前一閃,“等等!劉旭晨的忌日……不,生日是多少號?” “10月15號?!绷燎卣f:“對不上?!?/br> “農歷呢?”花崇說完就開始查新舊歷對比,幾秒后,聽筒里傳來柳至秦的聲音:“農歷8月4號,對應今年,正是鄒鳴去紅房子的那一天!” 結束與柳至秦的通話,花崇立即給張貿打電話,但直到自動掛斷,也無人接聽。 他皺了皺眉,準備打給肖誠心,張貿已經回撥過來,語氣緊張又興奮。 “花隊,錢闖江招了!” 第96章鏡像(30) 錢闖江靠在審問室的椅背上,已經換回了符合他本人風格的衣褲,雙手平放在桌上,眼睛一絲光亮都透不出來。 “是我?!彼f:“殺死周良佳、盛飛翔、范淼的人是我?!?/br> 柳至秦還沒來得及從茗省趕回來,花崇和徐戡坐在他的對面。 “為什么?你根本不認識他們?!被ǔ缋潇o地問。 “認識不認識有那么重要嗎?”錢闖江訥訥地笑了笑,“上次我是不是說過,這個村子里的人‘不配’?他們懦弱膽小、自私自利、唯利是圖,連自己的小孩都不肯好好保護,活該窮一輩子?!?/br> 徐戡一拍桌子,“你小時候受到欺凌時,他們沒有出手相助。這就是你殺人的理由?” 錢闖江瞥了他一眼,“你是法醫?” 徐戡被盯得蹙起眉。 “你是在死人身上動刀子的法醫,不是救死扶傷的醫生?!卞X闖江說:“你救不活人,別在這里假慈悲了?!?/br> 花崇拍了拍徐戡的腿,示意他不要激動,不要上錢闖江的套,然后眉目冷峻道:“他們不配靠洛觀村的自然資源過上富裕的生活,所以你這算是‘替天行道’?殘殺三個無關的游客,讓洛觀村一朝回歸貧困?” 錢闖江沒有立即回答,似乎正在思考。 “你這手段倒是挺殘忍,把大活人丟進篝火里燒?!被ǔ绺尚?,“不過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將他們引到沒人看見的地方下手?又是怎樣讓他們乖乖被你綁起來。他們是三個人,而你,只有一個人?!?/br> 錢闖江抿著唇角,下巴的線條緊緊繃著。 花崇一眼就看出,他在緊張,并在努力讓自己看上去不緊張。 “你有幫手吧?”花崇手指交疊,支住下巴,“你的那位幫手,和你一道制伏了他們?” “沒有!”錢闖江瞳光驟縮,“沒有,只有我一個人。我熟悉虛鹿山上的每一個地方,我比他們強壯,制伏他們三個根本不算難事?!?/br> “那你倒是說說看,是怎么制伏的?” “這很重要嗎?” 花崇往椅背上一靠,“兄弟,你這可是殺了人啊。不是過失殺人,是蓄意謀殺。如果作案過程都交待不清楚,到時候怎么上法庭???” 錢闖江擰住眉,別開視線。 花崇輕哼一聲,“不交待清楚,法官會懷疑你是不是受了脅迫,不得已替人頂罪?!?/br> 錢闖江立即抬眼,木然的眼中終于流露出些許與情緒有關的東西。 “說吧?!被ǔ缜昧饲米姥?,“怎么殺害那三人的?” 短短半分鐘的時間,錢闖江額角已經滲出汗水,喉結上下抽動,似乎在忐忑地組織語言。 “說不上來?”花崇挑起一邊眉,“你受到什么威脅了?有人逼你替他頂罪?” “不是!”錢闖江脫口而出,“人就是我殺的!袁,袁菲菲可以給我作證!” “袁菲菲?”花崇神色一冷,“你認識她?” “她是住在我家的游客?!卞X闖江逐漸平靜下來,整個人又恢復了之前的灰敗,機械般地說:“我和她之間,有,有一筆交易?!?/br> 花崇放在桌下的手顫了顫,突然生出不好的預感。 在他與柳至秦的分析中,殺人的是鄒鳴,錢闖江在其中扮演了幫兇的角色。但錢闖江到底幫到了什么程度,這不是能夠分析出來的,必須一步一步去調查。而現在,身為幫兇的錢闖江似乎想要替鄒鳴頂罪,并且看上去,他參與得非常深。和袁菲菲直接聯絡的是他,而不是鄒鳴。 這就很麻煩了。 “我下面要說的話,你們盡管去核實?!卞X闖江睜著那雙大多數時候沒有任何神采的眼睛,唇角仿佛牽起一個看透一切的笑,“幾個月前,袁菲菲到我家里來,向我了解十年前發生在村小的案子。她似乎對‘燒死小孩’非常感興趣,得知我是錢毛江的弟弟,就不停向我提問。我漸漸發現,她是一名幼師,被幾個小孩聯合起來整了,她想報復這些小孩——最好是燒死他們?!?/br> 錢闖江停頓片刻,繼續說:“不過她空有殺人的心,卻沒有殺人的膽量。她太弱了,嘴上說著想殺人,卻連我家后院的雞都不敢殺。她這樣子,還殺什么人?我和她打了個商量——她幫我引幾個人到虛鹿山上來,事成之后,我幫她解決那些可惡的孩子?!?/br> 花崇盯著錢闖江的眼睛,手緊握成拳頭,心中一個聲音道:撒謊! “她把她的同學引來了,一共三個,兩個是學生時代欺負過她的人,另一個是其中一人的前女友?!卞X闖江說:“要說幫手,她就是我的幫手。她是一個一個把他們引來的,我挨個制伏他們不是問題。接著,我讓她趕緊離開虛鹿山,去村小等我?!?/br> 花崇冷靜地問:“她知道你會對他們做什么?” 錢闖江木訥歸木訥,此時卻反應極快,“不,我沒有告訴她。我只說,我想要這三人幫我一個忙,我不會害他們。她這里不太靈光?!卞X闖江說著點了點自己的太陽xue,“我一說,她就信了。她不知道我會殺了他們?!?/br> 花崇心里罵了聲“cao”。錢闖江如果說袁菲菲知道他要殺人,與袁菲菲那邊的口供一對比,這一條就可以作為他隱瞞實情的證據。但他偏偏不這么說,如此一來,等于是把罪行全都攬在自己身上。 而真正的兇手,此時仍躲藏在黑暗中。 “我的計劃進行得很順利?!卞X闖江說:“那三個人被活生生燒死。你們看網上的評論了嗎?很多人都說,洛觀村出了這么嚇人的事,以后絕對不會來旅游了。呵呵呵,沒人來旅游,大家不就沒錢賺了嗎?我的目的很簡單,這里的村民不配過上富裕的生活,他們活該窮一輩子?!?/br> 徐戡咬緊后槽牙,完全無法理解這一套“瘋子理論”。 花崇思考的卻是他和鄒鳴已經合作到了什么地步。 “將周良佳三人放置在助燃物里之前,你還做了什么?” 錢闖江沉默片刻,“我給他們打了藥?!?/br> “什么藥?” “麻醉藥?!?/br> “什么麻醉藥?” 錢闖江像個木頭人一般坐著,連嘴皮開合的動作都顯得毫無生氣。 “七氟烷?!?/br> 花崇腦中“嗡”一聲響,眉心狠狠皺了起來。 錢闖江連七氟烷都知道,并且說了出來,顯然是鐵了心要給鄒鳴頂罪。 “你從哪里拿到七氟烷這種非流通藥品?”花崇問。 “想要拿到,總有拿到的辦法?!闭f完,錢闖江食指與拇指碰了碰,“只要有錢,命都能買到,何況是麻醉藥?!?/br> 花崇沉住氣,“那錢毛江的事呢?你恨洛觀村的村民恨到這種地步,不惜殺掉三個無辜的人來懲罰他們,你對錢毛江的恨難道不應更深?十年前的事,你參與過?” “那時我還沒滿10歲?!卞X闖江反問:“一個不到10歲的小孩殺了五個比他大的男孩,這符合邏輯嗎?” “當然不符合?!被ǔ缋湫?,“不過我以為你既然把殺死周良佳三人的罪行攬在自己肩上了,也會順便再頂一個鍋。殺三個人是死,殺八個人一樣是死?!?/br> 錢闖江唇角抽了一下,視線向下,含糊道:“錢毛江的死和我沒有關系?!?/br> “你沒有參與,但你看到了,對嗎?” 錢闖江搖頭,“我沒有?!?/br> “你看到了?!被ǔ鐓s像沒聽到似的,“你看到了!你看到有人將他們五人殺死,然后點燃了村小的木屋。你的身邊還站著一個男孩,他比你小一些,個頭也比你矮一些。你們一同看著那照亮黑夜的火光,你們靠得很近,雙手甚至是牽在一起的?!?/br> 錢闖江啞然地張著嘴,像是在花崇的描述中看到了某個難以忘卻的畫面。 “他們是誰?”花崇問,“點燃木屋的是誰?站在你身邊的是誰?” “我……”錢闖江用力閉了閉眼,咬肌在臉頰浮動,像一條條掙扎的蚯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錢毛江被殺害的時候,我在家里,我二哥錢鋒江和我同在一個房間,他可以給我作證?!?/br> 花崇想起錢鋒江前兩天恐懼至極的眼神,那眼神分明就在說——錢闖江是兇手,你們趕緊把他抓走! “不過我要感謝那個兇手?!卞X闖江扯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他救了我和很多飽受欺凌的人。你們抓不到他,讓我給他頂罪也行。你說得對,殺三個人和殺八個人都是死?!?/br> “你這是頂罪頂上癮了?”花崇揚了揚下巴,“當年專案組不作為,放跑了真正的兇手,你便覺得所有警察都沒用?” 錢闖江指尖不大明顯地動了一下。 “劉展飛你還記得嗎?”花崇冷不丁地問。 “他死在河里了?!卞X闖江看向下方。 “你親眼看到他死在河里?” “大家都這么說?!?/br> “大家都這么說,所以你就相信了?”花崇抬手在額角摸了摸,“你恨這村里的‘大家’,卻對‘大家’說的話深信不疑,這……似乎有點奇怪?” 審訊有很多種方式,最常見的是打亂順序問相同的問題,還有一種是“詭辯”,在大體正常的邏輯里加入些許不存在必然因果聯系的內容,乍一聽似乎是那么一回事,其實不然?!霸庌q”是為了讓嫌疑人掉入邏輯陷阱,拼命讓自己說出的話符合邏輯,但這種舉動反而會讓他們越來越被動,以至于露出越來越多的馬腳。 徐戡明白這個道理,錢闖江卻是個門外漢,一聽花崇說“有點奇怪”,就開始皺著眉思考。 花崇趁機道:“他其實沒有死?” “他死了!”錢闖江斬釘截鐵道:“他早就死了!” “如果我是你,我會希望他還活著?!被ǔ缯f。 “他活著還是死了和我有什么關系?”錢闖江開始變得焦躁。 “他是你的朋友?!?/br> “我沒有朋友!” 說完這句話,錢闖江便不再回答花崇的問題。 ?? 離開審訊室,花崇神色陰沉,立馬叫人帶來袁菲菲。 袁菲菲精神萎靡,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 “你和錢闖江是什么關系?”花崇問。 一聽這個名字,袁菲菲慌張地張開嘴,眉眼間凈是不安。 “他知道你在陽光幼兒園的遭遇?你把什么都告訴他了?” 袁菲菲愣了幾分鐘后,慘然地笑了笑,顫抖的雙手抓住頭發,喊道:“他都說了?他承認了?他……他怎么能這樣?他答應過我!他答應過我的!” 張貿趕緊上前,將她制住。 花崇厲聲問:“他答應幫你燒死陷害過你的小孩?是不是?” 袁菲菲目光空洞,重復自語:“為什么要承認???為什么要承認?我不會把你供出來……你說過要幫我的……” 花崇心中發寒,待她情緒稍有緩和時,再問:“除了錢闖江,還有沒有其他人和你接觸過?” 袁菲菲像聽不懂似的,“其他人?沒,沒有其他人了?!?/br> 花崇閉上眼。 毫無疑問,錢闖江承擔了所有可能暴露自己的工作,并且愿意為鄒鳴頂罪。鄒鳴藏在他的身后,根本沒有親自接觸過袁菲菲。 “我沒有殺人?!痹品票еp臂,肩膀正在發抖,眼淚涌了出來,“我不知道他會殺了周良佳他們……他只告訴我,把他們三個引到沒人的地方,沒有說過會殺了他們。我,我真的不知道!” ?? “袁菲菲?”鄒鳴語氣平平地重復剛聽到的名字,“她不是三名死者的朋友嗎?抱歉,我聽說過她的名字,但并不認識她?!?/br> 他事不關己的態度令人窩火,而事實上,與他同在一間警室的刑警們并不能對他做什么。 “我已經說過了,我只是和同學一起來洛觀村旅游,我沒有想過會發生這樣的事?!彼徛曊f:“也沒有想過自己會因為沒有不在場證明而成為嫌疑人。我不認識死者,沒有殺害他們的動機?!?/br> 花崇與他視線相交,他眨了眨眼,卻沒有撤回目光。 “我向你的母親了解過,你是她的養子,11歲之前在楚與鎮的孤兒院生活?”花崇說。 “嗯。我自幼沒有父母?!?/br> “你待過的那所孤兒院說,你是10歲才到那里。以前呢?以前你靠什么生活?” “拾荒?!编u鳴說:“太小的事我已經記不得了,不知道親生父母是誰,也不知道他們為什么丟棄我。自從記事起,我就和一群拾荒者生活在一起。他們去乞討,我也去乞討?!?/br>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中毫無波瀾,完全不像是在撒謊。 花崇吸了口氣,“過慣了拾荒的生活,還會去孤兒院尋找庇護?” 鄒鳴笑了,“難道苦日子過久了,就不想過一過好日子?況且我知道,拾荒的孩子永遠不會被好心人收養,因為我們看上去太臟了。但孤兒院的孩子就很有可能去一個不錯的家庭,要么領養,要么寄養。我運氣不錯,沒在孤兒院待太久,就遇上了我的養母?!?/br> 這倒是個沒有多少漏洞的回答。 “你去過羨城嗎?”花崇又問。 “羨城?”鄒鳴想了想,“去過,不過是很久以前了。楚與鎮離羨城很近,孤兒院的老師帶我們去秋游過一次?!?/br> “跟隨鄒媚一起生活后,就再沒去過了嗎?” “沒有。羨城沒什么可去的?!?/br> 花崇舌尖不動聲色地磨著上齒,心中盤旋著很多問題。 鄒鳴顯然已經做過無數次自我暗示,才會自然而然地將謊言當做真話說出來。 他與錢闖江是否有某種約定? 錢闖江是不是知道他的全部秘密? 錢闖江為什么愿意幫他? 他知不知道錢闖江的決定? “以前來過洛觀村嗎?”花崇問。 鄒鳴仍是搖頭,“這是第一次?!?/br> “聽說過七氟烷?” “那是什么?” “一種麻醉藥?!?/br> “抱歉。我不清楚?!?/br> 鄒鳴就像一座堅固的壁壘?;ǔ缑嗣掳?,突然道:“上次我們在紅房子處遇上時,你買了一個木雕果盤,我聽說你想把它送給鄒媚?” “嗯?!编u鳴點頭,“做工不錯,她應該會喜歡?!?/br> “我勸你把那玩意兒扔掉?!被ǔ缙πσ宦?,露出八卦而市井的一面,“你住的農家樂就有紀念品賣,品種沒有紅房子多而已,但起碼不晦氣?!?/br> 鄒鳴皺了皺眉,“晦氣?” “你不知道?”花崇往前一傾,刻意壓低聲音道:“來洛觀村玩了幾天,沒聽說過洛觀村十年前發生過的事?” “聽說過?!编u鳴說:“村邊的小學燒死了幾個孩子?!?/br> “那紅房子和老村小離得不遠,你沒注意到?” “但也不算太近?!编u鳴似乎不太想聊這個話題,“大家都在紅房子買紀念品,說不上晦氣不晦氣?!?/br> “你們啊,年紀小,單純,最容易被人騙?!被ǔ纭皣K”了一聲,“你看有中年人上那兒買紀念品嗎?全都是你們這些屁大的小孩兒。要我說,那老板也是缺德,專門坑年輕人的錢。那些沾了晦氣死氣的東西買回去還行?不是禍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