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來得及
強如大晉王朝又如何,人命照樣貴賤不同。 豐豫大東家容蘇明意外被劫,愿意讓豐豫欠個人情的大有人在,石公府自然不會放過這樣個一舉兩得的機會,下令溫離樓,如論如何都要把容蘇明給找回來。 溫離樓出身歆陽碧林書院,曾兩次險中求富貴,以一身謀略與一條性命作賭,拼來未及而立而掌緝安司。 此人有水樣性格,會包容所有善意和惡意,卻不放過任何觸法犯律之惡徒,那名逃亡的殺人兇犯途徑歆陽而暫時逗留躲避,卻正正撞上溫離樓這塊鐵板。 走投無路當如何?橫豎一死,自是以命相搏。 兇徒逃竄途中為藤甲武侯傷,行動不便,生出搶代步工具之意,視線中正好撞進輛體小且靈巧的馬車。 此乃天降橫禍,容蘇明避無可避。 歆陽城內人民數萬,以公府合軍衙之力,恐一月之期都難尋到太多兇犯蹤跡,城中各門把死,溫離樓以石公府名義向同級各城廣發公函,迅速調來百余只公府官犬,配合搜尋容蘇明。 按照溫離樓的分析,容蘇明為兇徒誤劫,兇徒要輾轉逃跑,自是該不會帶個大活人增大目標…… 然則這種事情,但凡從公府里透漏出一星半點相關消息,消息內容就會在極短時間內被添字加料再口口相傳,成為無數種形形色色的不同版本,在茶樓酒莊以及井邊巷口廣為流傳。 人心非常奇怪,流言內容傳得愈是離奇,反而相信的人愈是會多。 容蘇明夜里被劫走,翌日,短暫且漫長的一天過去后,方綺夢便已暫時全權接管豐豫。 商號內伙計數以千計,人心需要安撫,生意還要繼續,大東家暫時不在,豐豫這個龐大的機構卻不能停止正常的轉動,有太多人指著它養家糊口,生存活命。 又一日清晨,天光微亮時,民坊宵禁才解,留宿豐豫的方綺夢收到來自容家大宅的消息,她拿上外袍就沖出了門。 五花兒街離城北容家大宅算是有點距離,待方綺夢打馬趕來時,天光已完全放亮,守衛在容家外面的藤甲武侯已經悉數撤走,不少歆陽容氏的同宗本家子弟依舊還在,正被許太太帶來的許家仆攔在東側門外。 小泊舟早早等候在后街的角門,直接將方綺夢請進家。 主院里,許太太和花齡剛把給容蘇明診治過的大夫們請進明堂內,改樣說泊舟和方綺夢進來了,許太太走出明堂,將方綺夢拉到旁邊走廊下說話。 “鋪子里接下來該如何,我知你定會安排妥當,”許太太緊緊拉著方綺夢的一只手,眼眶里滿是殘留的淚痕,鼻音頗重:“蘇明也該是有話對你說,一回來就非要見你,然則她傷得不輕,剛服下藥去休息,趁她還沒睡下,你過去見見她罷,正好春想也在,你們年輕人之間說話方便些?!?/br> 言罷,許太太又是淚珠漣漣。 容蘇明活著回來,許太太那一口提在喉嚨眼的氣松出一半,這位往日保養得當且總是精神頭十足的富太太,似乎一下子蒼老了幾分。 方綺夢輕拍許太太手背,“蘇明回來便是萬幸,鋪子里有我和劉三軍等人暫時幫蘇明盯著,姑母寬心?!?/br> “去罷,我沒事,”許太太松開方綺夢的手,掏出絹帕擦淚,把方綺夢往起臥居方向推,“仔細蘇明等久了睡過去,你快過去罷?!?/br> 方綺夢欠欠身,轉身去起臥居。 走出幾步后,她輕勾嘴角,揚起抹淡淡笑意,作為容蘇明全心全意信任的朋友和伙伴,她能理解許太太對她深埋的不信任,以及言語中暗含著的提醒。 敲門進入起臥居,屋里只有那兩口子在,二人一臥一坐,相對靜默著,似乎就是在等方綺夢來。 “綺夢姐你來了?!被ù合胱谂P榻邊的方凳上,手里拿著錦帕,雙目通紅。 屋里氣氛略微有些沉。 “嗯,收到消息就過來了,”方綺夢擦擦眼角,搬凳子坐過來,“門外很多容氏本家子弟?!?/br> “春想,先著人去把他們都打發了罷,我沒事,只是和綺夢說會話?!比萏K明低聲道。 這人眉眼溫和,卻帶著種商人特有的狡猾,無論她說什么都會讓人發自本能地選擇相信。 “如此?!被ù合肼鹕?,朝方綺夢點點頭,緩步離開。 待那扇可以隔絕里外的房門被人從外面帶上,容蘇明立馬痛苦地屈起一條腿,呼吸都變得輕且短促起來。 “傷很重嗎?”方綺夢一步沖來臥榻邊,慌忙不知該如何,“叫叫叫大夫我去叫大夫……” 手腕被一只冰涼的手握住,容蘇明額間滲出冷汗,嘶啞的聲音憋了三分笑意,“他娘的,疼死我了!” 方綺夢抬起手就想狠狠抽這家伙幾巴掌,有些悲喜交加,“容蘇明你個矬鳥人,嚇死老娘——” 微微一愣,方總事突然站直身子,抱起胳膊垂眸睨視胡亂嚎嚎的人,“這不是該向你媳婦鬧的情節么,跟我這兒博什么同情啊?!?/br> “這我,這不是不敢么,”容蘇明咧咧嘴角,單手還捂在一側肋骨上,煞白面容帶著疲倦,“那什么,我這兒有正事找你?!?/br> 方綺夢一臉吃瓜表情,但還是了解容蘇明此時喊她來的心思。 “我收到許姑母的信就立馬趕了回來,”轉身坐到方凳上,她耐心給關心鋪子情況的大東家說明鋪子這幾日的情況。 鑒于容蘇明帶著一身的傷,方綺夢長話短說,簡單把這幾日豐豫里的事情告知給大東家…… 事情說完,方綺夢領了吩咐回鋪子做事,容蘇明歪起頭沉沉睡了過去。 只是睡得十分不安。 那夜馬車被搶后,多年摸爬滾打的經驗讓她立馬選擇扮出恐慌懼怕模樣,好讓兇徒放松戒備,奈何那兇徒防備心極強,她花了一個白晝的時間才找到丁點破綻。 兇徒身上帶傷,發現城門設卡、武侯增多后就立馬扔下原來馬車,再次改為徒步逃竄,還挾持著一個誤打誤撞挾持來的人質。 或許是兇徒不了解歆陽緝安司正司的本事,也或許是他曾不止一次在這種險境中成功逃脫,他第一次要殺容蘇明時,被容大東家以路費花銷這個借口給拖住了。 她答應兇徒,等兇徒逃出去后給他提供銀票,只要留她一命,原本只是情急之下的周旋,沒想到兇徒竟然同意了。 不過才一日功夫,公府就搜查得愈來愈緊,她覺兇徒又起殺心后,于昨日深夜找到機會掙脫繩索逃跑,卻在逃跑時不慎從高處墜落受傷,最后還是滾進路邊污渠才得以逃跑。 歆陽城打擊私下聚眾賭博,但夜里不易被公府發現也不易被人舉報,是以許多地下賭場都在夜里開局,而那些出來私賭的人,為躲避街上的巡夜武侯,便從底下縱橫交錯的排污渠道往來賭博。 奈何她只是從溫離樓那里聽說的這種行為,自己卻因不熟悉這些道路而失了方向,在污渠里爬了許久才找到出口。 萬幸的是,她滿身污臭地爬上來沒多久,就遇上了牽著官犬搜找過來的溫離樓…… 這一場生死之劫后,身上的皮rou傷倒也不算什么,嚴重點的就是摔斷了兩根肋骨,這讓睡夢中的人疼得滿頭冷汗。 身上發著燒,肋骨疼,腳踝也疼,尤其是入睡后,疼痛在夢中被放大許多倍,讓她在迷糊不清中一次次睡著再醒來,醒來復睡去,直至燒熱漸漸退下。 幾乎睡了整日,退燒清醒是在戌末亥初十分,被喂下不少湯藥,容蘇明內急。 她傷在肋骨,身上被大夫固定了幾塊板子,躺在那里呼吸都不順暢,遑論起身或下床。 屋里沒別人,只好拉動床頭那個幾乎沒用過的鈴繩,還好,推門進來的是巧樣和改樣。 主院里有三處東凈,一間是與起臥居有著抱廈之隔的主東凈,一間位于西邊角落,還有一個,是茅坑挖在主院墻外的小小東凈。 起臥居臥衣屏后面又道磚門,可以直接通往小東凈,這是許多年前容蘇明偷懶想出來的法子,只是后來她一年到頭也不在家待幾天,小東凈也沒人再用。 今次則是算它重新有了價值。 不知是巧合還是什么原因,容蘇明剛解決好自己的事,回來后正好看見花春想從外面進來。 “大夫說不讓你動的,骨頭上的傷可是千萬不能馬虎地,”她過去將團成一團的錦被鋪好,讓巧樣改樣扶人躺下,“我看還燒不燒?” 手背探上對方額頭,花春想輕輕點頭,“唔,燒是退了,但還是得繼續吃藥,腳踝上也該搓藥了。?!?/br> “誠然,要吃藥?!比萏K明受傷后變得聽話又乖巧,要干什么就干什么。 就在容乖巧聽話地吃藥時,青荷穗兒提這個食盒并肩進來。 食盒打開,里面裝著一小壇酒,一只有點深度的菜盤子,以及幾片廢紙。 花春想要用點燃的酒給容蘇明擦腳,這法子的消腫效果極佳,只是很少有人會用此法,因為點燃的酒在揉擦過程中,其上燃出的火會把傷者傷處,以及施救者的手,都燒黑得猶如遭烈日曝曬。 酒倒進菜盤里,把打火石點招的廢紙扔進去,低度數酒騰地燃起火焰,讓人看著就覺害怕。 花春想坐在臥榻旁,抱過來容蘇明受傷的腳踝,伸手沿著菜碟邊沾一下,燃燒中的酒液就會被沾到手上,把酒在手上搓勻了搓熱了,再往傷患者傷出用力擦揉。 容蘇明從未見過這個法子,過程自然覺得有些害怕,可花春想個柔柔弱弱的都不怕這個,她自然也不能露怯,便咬緊牙硬著頭皮不吭聲。 待菜碟里的酒燒完,原本又脹又疼的腳踝果然感覺好了一些。 花春想還在搓著手上的酒味,容蘇明卻又有了困意,蓋吃藥所至。 這廂還未等花春想開口說話,容蘇明就又歪起頭睡了過去。 瞧著容家主這副模樣,花春想終于長長松了口氣,眼圈不爭氣地就紅了起來。 容蘇明回來至今,她作為容夫人,當之無愧坐到了照顧完所有人的情緒,才輪到顧及自己的喜怒哀樂和悲歡離合。 她只希望,待這一切不好的事情都過去后,她還來得及,她還有機會。 ※※※※※※※※※※※※※※※※※※※※ 謝謝閱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