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思我乎
五花兒街是歆陽最繁華的街道,公府清明治下百業云集,凡在這條街上開門營生的,錢以五萬緡計之者多甚,乃不足傳之于《歆陽民志》。 街兩邊店鋪中,制茶、造紙、印刷、售鹽等商號連門俱是,寸土寸金之地車水馬龍游人如織,豐豫總鋪附近亦多扎聚大小商號,無有什么出名的酒樓飯莊在此,附近人若想尋覓吃食,唯獨豐豫往西四射之地有家常家食肆可供用酒飯。 食肆有兩層,門面不大,一樓用來招待尋常食客,二樓設著好幾個獨間靜舍,供有點身份的人會面談事用。 方綺夢乃豐豫總事,身份地位僅次于大東家容蘇明,她若外出與人會面談事,最次也是約在千金街上的哪家名食肆大酒樓,至于常家食肆,她近來五六年還真的是鮮少再來過。 時間雖已過午食整刻,但食肆里還有食客三五成群地坐著吃飯,更有甚者還吃到熱得光膀子。 方綺夢踏進門檻,食肆的小伙計大步迎上前來:“客幾位?吃點啥?” 方綺夢的視線極快地掃過食肆里的諸多食客,隨意朝那邊的樓梯口指了指:“約了人,姓婁,勞煩引路?!?/br> “是嘞,您樓上請?!被镉嫲咽掷锓狐S的抹布甩到肩頭,殷勤往前領路。 這附近商號雖多,卻不都是像豐豫那般有自己的庖廚,豐豫的伙計也極少會有人跑這么遠來這邊,方綺夢邊跟伙計上樓,邊又往四下看了一圈。 她發現,那些正在用飯的人大都是這附近商號的伙計,以及不少賣力氣做苦活的短工。 一樓嘈雜喧鬧,二樓則相對安靜太多,噪聲蓋為張張屏風所擋。 食肆伙計把方綺夢引到某間靜舍門前,方綺夢推門進去,那位約她相見的婁沁正扭頭看著窗外。 她聞聲回過頭來,朝方綺夢微微一笑,已然恭候多時。 伙計確定可以上菜后顛兒顛兒地退下,屋里二人見禮,對案落座。 食案上暫時空蕩蕩,僅一壺茶和幾個茶杯,方綺夢雙手接過對方倒給的熱茶,一時吃不準這位婁姑娘此番約見到底是何用意。 婁家就位于與方家有一街之隔的后街,即便婁沁乃婁家庶出,但她與方綺夢同齡,兩人兒時也曾和其他同齡人混在一塊玩過。 后來慢慢長大,兩人念書的念書,居家的居家,這才漸漸變得生疏起來。 而今回想,方綺夢見婁沁的最后一面,大概就是當年拉著容蘇明同去后街看婁沁出嫁了。 “方總事,”婁沁的笑容多少有些不自在,文文靜靜道:“今次冒昧請您過來,雖有些唐突失禮,但的確是有些事需要與您溝通,見諒?!?/br> 自從方綺夢鬧過那出離家出走,兩個當事人之間不見面還好,但見就會覺得尷尬,尤其是方綺夢。 她邊腹誹著自己不要臉的程度還是較容蘇明差太遠,邊與婁沁客氣地寒暄著。 說實話,除卻生意場上的起起落落,日常生活里她方綺夢再沒有比現在更尷尬的時候了。 …… 當一個人在乎另一個人的時候,多時都想知道那人在哪里,和誰在一起,又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易墨自詡俗人,亦逃不了落進俗套。 但她最近點兒不順,本想趁著午食時間來五花兒街假裝偶遇方綺夢,不巧卻在豐豫附近遇見了從郵鈞城辦事回來的容蘇明。 她與容蘇明的交情,更多停留在那些往來的書信上,無論是與方綺夢有關的,還是很多年前別的什么不為人知的事情,兩人這般面對面的情況還是很少。 三兩句寒暄后,她順便就被容大東家請進了豐豫總鋪。 余慶樓大東家由豐豫大東家相陪走進豐豫總鋪,這事未幾就傳遍了五花兒街,以至于方綺夢才從常家食肆出來,不錯耳就聽見旁人在議論此事。 方綺夢原地愣怔片刻,覺得有些舉棋不定,邁步想往總鋪回,卻又害怕遇見易墨,猶豫幾番還是朝總鋪去了。 嘿,聽說容蘇明回來了不是么,那她方綺夢這個總事怎能不趕緊回去見見上司呢。 結果她一踏進豐豫的門檻,抬眼就見那姓容的彎著腰趴在對面二樓欄桿上。 那廝笑得眉眼彎彎,見方綺夢蹦噠著進來,招招手慢條斯理道:“快快上來,此處正待卿歸?!?/br> “你不是說還要再兩日才能結束么,怎的這會兒就回來了?”方綺夢朝那邊幾個向自己叉手問好的伙計點頭回禮,邊和容蘇明說話邊提著裙角邁上樓梯。 道:“前幾天我還去你家了呢,你媳婦烤的小糕點特別好吃,我侄女吃了還想要,正愁沒借口去你家呢你就回來了,回去讓你媳——” 待走到容蘇明身邊,看清楚會客室里坐著的人后,口中剩余的話被方綺夢及時壓在舌頭下面——容蘇明身后的會客室門沒關,里面誠然坐著花春想,以及易墨。 大總事從善如流地改口,仿佛剛才那幾句話調侃之言不是她說的:“呵呵呵,春想來啦,何時來的?找蘇明呀,那你來的真巧,她也是才從郵鈞回來,嘿嘿嘿嘿……” 她厚臉皮地笑著,被容蘇明攆進會客室。 “有話就趁此說清楚,磨磨唧唧不是事,”容蘇明朝易墨努努嘴,如此給方綺夢說:“過去的早已過去,今朝成不成的更也需要點沖動,我讓老申在下頭幾個樓梯口守著,誰也上不來,你們想說什么就說什么,” 扭頭看身邊花春想,道:“走罷,咱們也回家了?!?/br> 幾人互相別過,容蘇明和花春想乘車回容家。 不過出去十日不到,回來后竟得知何mama的老伴兒出門時不小心被門檻絆倒,摔折了一條腿。 “除了放何mama回家照顧老伴兒外,主人家該表示的東西我也一樣都沒虧缺,”花春想坐到窗邊的梨花榻上,拿起針線繼續做女工,也不多往容蘇明這邊看一眼: “我還另外替你墊了二十兩銀出來給何mama當藥錢,泊舟的春脩錢我也替你出了,你得空記得把錢還我?!?/br> 容蘇明端著水杯站在圓桌前,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甚至不知該不該坐過去,點頭道:“好,一會兒讓迦南把錢送過來?!?/br> 花春想繡著手中物,繡花針在她指間顯得尤為靈活:“堂前巷別院近幾日的花銷突然增多,梁管事來報了兩次,讓你回來后及時處理,另外,梁管事說卯哥兒也到了該入學的年紀,問你到底如何打算,” “哦還有,”她想了想,補充道:“何mama的女兒也有事找你,我說待你回來就讓她來見,屆時你記得見她?!?/br> 容蘇明:“嗯,好?!?/br> 花春想就坐在窗邊做繡活,邊絮絮叨叨地把這些時日家里的大小事給容蘇明轉述了一遍。 起開始她在說話時,偶爾還能聽到容蘇明在她身后不遠處發出的“嗯”、“好”之類的回應字眼,可當她說要最后一件事情,容蘇明那邊卻久久沒有回應。 她停下手里針線,忍不住轉身看過來。 這才發現容蘇明抱著胳膊靠在床頭,閉目歪首似乎睡著了。 花春想無聲一笑,不再出聲,扭回頭去繼續做針線活。 身后卻突然傳來一聲來自容蘇明的疑問,淡淡的,帶著七倦意三分笑:“梁管事、遙知、向箜,乃至是泊舟的夫子,他們都想見我,那你呢?” 答案直白,幾乎不用思考,花春想回答道:“我又無事相求,無端想見你做甚?” “你不想我么?”容蘇明睜開眼看過來,平靜道:“至少在身子不舒服的時候,或者需要人照顧的時候?!?/br> 花春想停下了手中針線。 無論是不舒服的時候,還是需要人照顧的時候,她最最想的就是阿娘。 所以容蘇明不在的這幾日里,她十之七八的時間都在母親花齡那里住著。 “有些話想問就問,你不用這樣委婉,家人之間說話不該這樣拐彎抹角,”花春想起身過來,挨著容蘇明坐到床邊。 她拉開容蘇明一只手臂,在容蘇明的不解中俯身輕輕靠了過來。 這方懷抱溫暖柔軟,有極淡極淡的奶糖香,花春想閉上眼,悄悄去摸那只專門用來裝糖的荷包。 “荷包空了,”她低聲道:“我最近也學了制作花糖,回頭做給你嘗嘗?!?/br> 容蘇明對這樣主動的投懷送抱倍感意外,被拉到旁邊的手臂猶豫須臾才收回來,虛虛攬在花春想腰際。 “好啊,”容家主笑道:“但是每次你這樣主動,我都忍不住想,接下來你會提出什么樣我不得不接受的要求?!?/br> “明明每次都是你欺負人,”花春想捻著容蘇明手肘處的衣料,道:“那天還說什么一日就回,你數數這都過去多少天了?” 容蘇明勾勾嘴角,笑得有點壞,也有點失落,并沒有回答花春想的話,反而說道:“不過才個把月的時間,你們花家幾房已經爭得差不多了?!?/br> “我已經聽我娘說了,”花春想鼻子一酸,用力抱緊容蘇明,道:“我二叔四叔為此報復你,郵鈞城的事就是他們在背后搞的鬼,是么?” “我姑常說圓腦袋的人聰明,但是你好像是個例外,”容蘇明的嘴,不損人幾句就不舒服:“以后我兒的腦子最好是隨我,這才不容易吃虧?!?/br> “謝謝,還有,對……”花春想難得沒有唇齒相駁,反而聲若蚊語地回了句什么話。 容蘇明沒聽清楚她說的什么,歪下頭挑了挑眉:“你說什么?” 花春想坐直身子,眨了眨眼才抬眸看向容蘇明,認真道:“我說,謝謝你,還有,對不起?!?/br> 容蘇明:“??” 腦子里那根潛伏已久的細線噌地繃緊起來,瞬間就繃到了將斷未斷的極致。 心臟咚咚直跳的空隙里,容蘇明還有空去想,該來的果然還是逃不過。 她笑笑,調侃道:“謝謝就算了,該講對不起的事也不是一兩件,說罷,這回是為的什么?” “該道歉的哪有很多件,歸咎到底不只有那一件事嘛,還被你抓著小辮子,時不時就拿出來威脅我,”花春想小聲嘟噥著,試圖為自己多辯白兩句,話到嘴邊卻又忍了下來,正經道: “我祖母留給我的那些東西,能分文不差地和花家香分開,這事我得跟你說聲謝謝?!?/br> “……”容蘇明歪頭撓了撓下頜,似乎沒法立馬適應這個樣子的花春想。 遂清清嗓子道:“這個,啊你說這個,那得你一聲謝謝也是應該?!?/br> 花春想既來不及對容蘇明的話做點評,也無暇觀察容蘇明略顯不自在的緊張神色,兀自道:“當初阿爹相中了東升樓樊家少爺,阿娘相中了你,他們兩人爭執起來,我在門外聽了個清楚?!?/br> 容蘇明舔舔發干的嘴唇,聲音突然帶上幾分嘶?。骸叭绱?,你聽了個什么?” “阿爹說樊家實力不如花家,屆時肯定會全力幫我爭財產,且樊家少爺并非強勢之人,只要能牽制住他母親,我以后的日子會過得很順,可若我嫁你,以你的本事,讓你幫我奪回東西容易,但你這個人卻極不好對付?!?/br> 言至此,花春想搖頭失笑:“可是我阿娘說,以樊家實力,光是幫我和花家斷清關系都難,何談以后如何生活,不如選你,阿娘說她曾和你爹有過生意上的交情,就憑這個,你也肯定會幫忙……” “所以你們一家三口,是合伙算計了我這個孤家寡人呦!”容蘇明伸個大懶腰,故作輕松。 她咂嘴嘆道:“你娘琢磨著讓我幫你把財產奪回來,你爹想著讓我護你余生安穩,你更狠,竟想著用完我就將我一腳踹開,這副心思不得了,很是不得了哦……” 花春想羞愧得抬不起頭來,憋得眼眶都紅了,心道,容昭果然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就是不吱聲地看著自己跳大戲,這人真是,壞透了。 默了默,她吞吞吐吐解釋道:“爹娘想的是爹娘想的,我們自己沒本事和花家幾房爭,只能借你的勢來辦事,如此利用算計,你最后肯定會知道,也肯定會生我的氣,如此是無法好生過日子的,與其這樣,倒不如我有點自知之明,主動離開的好……容昭,對不起?!?/br> 容蘇明盤腿坐起來,半側著身子將胳膊曲起搭在身后靠枕上,溫和道:“知道認錯就表示還不到無藥可救的地步,如何,現在回頭還有岸給你靠,要不要?” 花春想微微低頭,咬著嘴唇沒出聲。 這是容蘇明最怕見到的花春想的反應。 花春想將手放到自己小腹,不自覺溫柔了音容:“至于這孩子……” “平安誕下來,你我一同將她好生撫養長大,”容蘇明搶話,帶著幾分孩子般不講理的刁蠻:“別的統統沒商量?!?/br> 她隱隱猜到,花春想之所以會留下腹中胎兒,只是想以此來回報她的恩情,然后與她各自天涯,互不相欠。 哼,妄想! 花春想沒有急著說什么,隱在袖子里的手握滿濕汗,微微笑也藏不住話里的緊張,她道:“至于我和徐文遠的事,我想說給你知道?!?/br> ※※※※※※※※※※※※※※※※※※※※ 謝謝閱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