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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正始十一年在線閱讀 - 第5節

第5節

    破城后,這幾日桓行簡忙的正是這些瑣事,熬上兩宿看襄平近兩年的上計簿,府衙里的東西成箱抬到院里分類整理,同主薄虞松一道,大略摸清了遼東四郡的底細。

    “戶四萬,口約三十萬,”桓行簡臉上掠過絲不易察覺的輕蔑,“公孫三代人,于遼東也可謂功不可沒,難怪他有底氣自立為王?!笔值撞緝砸粩[,撿重要的指引父親看了。

    桓睦撣了撣衣襟,起身也不穿鞋,只著白襪,一身燕服拈須而立窗前儼然有幾分名士風采,默然片刻,問桓行簡:

    “這回平遼東,鮮卑高句麗烏丸諸部多有參與,殺一儆百,你看襄平城怎么處置才好?”

    最后投來的這眼,微妙一頓,桓行簡面上淡淡的,眸子一垂,從成堆的冊簿中撿出一份來,走過來,遞上說:

    “既入城,當立兩標以別新舊,大都督請過目,襄平城里十五歲以上男子約七千人,取其首級,可做京觀,以攝反復無常者?!?/br>
    趕盡殺絕,不外乎此,被桓行簡輕描淡寫說出來,正中心事,桓睦一雙眼在長子身上轉了兩圈,不動聲色啟口:

    “我領軍作戰二十余載,積尸封土,倒是頭一遭?!?/br>
    “大都督有顧慮?”桓行簡望向他,微微一笑,嘴角那股不易察覺的輕蔑再次在最親近的人跟前顯露,“遼東之地,北狄而已,化外之民何須懷柔?更何況,大都督方才說了,鮮卑高句麗這次亦遣部作戰,王師一退,這群蠻子也需震懾,懲昏逆而彰武功,非屠城京觀不能顯?!?/br>
    語調清越,如擊金石,眉眼深處寒潭般的幽暗極肖桓睦,因他年紀輕,面容又極是英俊而成一種難言的捉摸不透意味。

    話說完,發覺殘茶冷卻,桓行簡徑自過去凈了手,取府邸里不知怎么得來的蜀地蒙山露芽置入青瓷茶洗,去塵,撇盡,再轉敞口小足的青釉茶盞中,傾入沸水,一脈香冽在他行云流水的動作間盈灌滿室,儼然又成了那個洛陽城里貴胄公子的做派,優雅從容。

    茶香正好,置于鼻底輕輕一嗅,桓行簡走到窗前,把茶奉給父親:“大都督,火前的露芽風味最佳?!?/br>
    桓睦一道目光盤旋在他身上半晌,良久,笑了一聲,接過茶卻未作臧否。

    外頭,石苞一開始屏息凝神相候著,見他父子說話久不出,便一個人負起手溜溜達達在園子里逛了一逛。他出身寒微,對園子風景不太懂如何欣賞,奇石、流水、竹林、花圃這些到底怎么布的局也不甚留意。只覺風光宜人,仰頭望去,澄藍的天空醉人,鳥語繚繞,花香馥郁,恍惚有那么點洛陽的意思。

    怎么這么香呢?石苞不識迷迭香,擰著眉頭辨了會兒。

    等到桓行簡出來,繞過水榭一現身,遠遠看去,當真馬上馬下都是極漂亮的姿態,這才是桓家的郎君??!石苞愣怔片刻,斂容疾步過來同他一道往門口去了。

    門口侍衛帶刀肅立,望之井然,這邊嘉柔倒沒有小姑娘識路跟著她一通轉悠好不易繞出來。這一路,偶然跟行跡匆匆的兵丁碰上,嘉柔只是把臉一埋,快步往前走,耳朵旁聽著那些甲胄與兵器相撞的聲音心跳得極快。

    好在她來當日是有人知道的,不過多看兩眼,并不逗留。眼見到了門口,嘉柔心底跳得更快,步子微頓,將打了數遍的腹稿默默又過一遍,牽緊了小姑娘的手,鼓足勇氣盈盈走到侍衛跟前,未曾啟口,臉先是一紅,不好與人目光相接:

    “我和meimei想到街上買紫粉,請許我出府?!?/br>
    襄平城里人心惶惶,市集上哪還有人敢招搖開張?嘉柔這么一說,侍衛雖不知紫粉是什么物件,卻留心她裝扮,回答道:

    “姑娘,此時不宜出府街上并無人營市,你需要什么,只管吩咐下人?!?/br>
    咦,這個怎么行不通呀?以往在涼州刺史府里,跟著姨母帶上崔娘小婢女們到市集上去看西域來的雜耍,買龍血竭、香料、珍珠……誰也不會攔著她們。此刻,三言兩語被人給擋了回來,嘉柔沒備其他說辭,臉guntang燙的,耳朵根兒都臊紅了,像被人戳破了謊。

    抿著唇兒同小姑娘碰了碰目光,一時難住了。

    后面,石苞跟著桓行簡往這邊來,一身戎裝未除,刀鞘子碰得錚錚作響,早瞥見嘉柔兩個,纖柔身影映入眼睛目光當即被深深鎖住了。

    石苞生的濃眉濃眼,做事謹慎,頗有才干,只是好色這一點嵌在骨子里不敢在桓行簡面前太顯露,卻又瞞不住。

    他突然噤聲,桓行簡側眸看他一眼,順著他的目光落到嘉柔兩人身上,并不點破,而是徑自走到侍衛前,眼神一動,侍衛便會意答說:

    “郎君,這姑娘和她meimei兩個想出府?!?/br>
    桓行簡把嘉柔上下打量幾眼,看不到臉面,只烏黑濃密的睫毛露出一角在穿堂的風里蟬翼般輕顫,弱不勝衣的少女,身段看著纖巧極了。

    紅裙下的那雙絲履,一點微露,繡著精致的云紋飾樣。

    嘉柔乍聞人語,隱約覺得有那么一道冷峻目光停在自己身上,平日在家的那股嬌俏伶俐勁兒頓時消散,扭過臉,一攥小姑娘的手,只想逃回內院,再作籌劃。

    “抬頭?!被感泻唴s忽然吩咐,不容置喙。

    他說一口標準的洛陽官話,兩個字,咬的低沉清凈,個中冷淡不留余地。

    嘉柔驚了下,腦中轟然作響以為被這人識破。驚疑不定間,不知哪里飛來了一只莽撞黃鶯忽啼囀掠過,她驀然抬首,一雙堪憐的嬌怯怯清眸同桓行簡對上了。

    作者有話要說:  露布:捷報

    京觀:古代為炫耀武功,聚集敵尸,封土而成的高冢

    第6章 一捧露(6)

    倉皇而去的流鶯,只遽然滑過那么一道嫩黃的影兒。嘉柔眼眸如水,點漆瞳仁潤潤地浸在銀海之中,乍然對上一張陌生男子的面孔,顧盼間,羞赧流轉著眼波避開了。

    桓行簡凝眸定神看她片刻,頓了頓,方移開目光瞥了眼旁邊早嚇得六神無主的小姑娘。

    不管這小姑娘,也不管石苞在那如何小心謹慎地把兩只眼來回在他和嘉柔身上交替,略作思忖,徑自拿過石苞手里的馬鞭抬起她下顎:

    “姜修的女兒,是么?”

    聽他直接道出爹爹名諱,嘉柔驀然把一雙眼復又抬起多了些微慍色,她生氣時,不像個生氣的樣子,眉間若蹙,反倒像籠著一層清愁,可憐可愛。

    許是厭惡那鞭子碰到嬌嫩皮膚,不被尊重,嘉柔伸手把鞭子推開,一點紅霧,漸漸從臉上暈開,矜持卻又鄭重說:

    “我不認得你,不準碰我?!?/br>
    她聲音是小女孩的嬌,軟溫如新發春筍,你啊我啊的,分的尤清。

    桓行簡眼中慢慢爬上層淺淺笑意,面上不動聲色,圍著她繞了圈,突然把旁邊那小姑娘一拎,小姑娘頓時發出聲尖叫,像是乳燕墜巢。嘉柔慌忙去看,人給她搡到眼前來了,聽那道冷淡清明的聲音飄下來:

    “姜修而立之年得一女,再無子嗣,你哪來的meimei?”

    嘉柔哪里料想他竟一切知情,支吾間,一副想要急中生智扯謊又扯不出來的模樣,悉數落到桓行簡的眼里。他不再理會她,而是直接跟一旁眼珠子不知轉多少回的石苞淡淡說:

    “公孫輸從弟家里有個小女兒正是豆蔻之年,分下去的,明顯不是,應當是眼前這個了,賞你的?!?/br>
    說完,隨手把鞭子一丟擲到石苞懷里。石苞接穩了鞭子,目光在那小姑娘驚恐的臉上一過,暗道比另一個差得多了,不過算秀氣,再長兩年也是徒勞。入城后,分到手的早相看生厭,勉為其難吧。

    正思想著,桓行簡已一副抽身要往外走的架勢,石苞跟侍衛說道:“先送我屋里去,命人看好了?!?/br>
    小姑娘似懂非懂間,突然想起母親交待的話,人木木的,呆立著不動。嘉柔見她傻了一樣,又分明聽清楚了桓行簡的話,提著裙子飛下臺階追他:

    “她不是!她其實是從涼州跟我一起來的!”

    桓行簡止步,回首上下看了看她:欲蓋彌彰的模樣可笑極了?!芭丁绷寺?,長眉一振:“這半晌,你想的就是這么套編詞?”

    嘉柔的臉騰下紅透,情不自禁摸了摸耳朵手又慢慢滑下,勉強鎮定要求道:

    “我父親同幽州刺史毋使君是故交,來這里,是為見友人敘舊的,你不能把我們帶來的人隨便賞了?!?/br>
    “是嗎?”桓行簡哼笑一聲,神情淡漠,并沒有再說什么。

    嘉柔見他一雙眼明明生的俊美極了,可整個人,卻又謖謖的像松下冷風,峻重不可親近。心里想我不要再見這個人,抬眸間,兩旁的侍衛已經過來要帶走小姑娘。

    那小姑娘怕是真的被嚇倒,男人一沾身,小蛇一樣拼力地扭了起來,嘴里哭喊著要找爹娘。

    嘉柔正無法,小姑娘忽然朝侍衛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下意識地想去摸男人身上佩刀,似要自衛,又似欲傷人。石苞眼風銳利,噌地拔劍只是一霎間的事兒,把小姑娘刺了個透。

    人軟塌塌倒下時,包著迷迭香的帕子散墜出來,幽幽落地,迷迭香卻慢慢洇上了一線紅,觸目驚心。

    嘉柔先是被震住,小臉慘白,等明白過來一雙眼立刻鼓滿了淚,惶惶地退后兩步,不敢看地上的小姑娘。兩只眼,失魂落魄盯著艷血中迷迭香像是被魘住。那方帕子,上頭一朵茉莉花也成芍藥了。

    動作太快,殺的又是羸弱少女,桓行簡暗含不滿的目光掃視過來,石苞尷尬說:“我怕傷到郎君?!蹦樟吮?。

    這聽起來都是廢話,桓行簡看看嘉柔,拔出環首刀,手臂一落,那道凜然的光從血污里勾起了帕子,問她:“你想拿回這個東西?”

    嘉柔回過神,兩片薄薄的紅唇翕動不止一時說不出話,只把一雙黑亮盛滿淚水的眸子盯住了石苞,片刻后,哀傷說:

    “你真是壞,我要告訴毋將軍你濫殺手無寸鐵的小姑娘,我還要問問他,大魏的士兵都是你這樣的人嗎?”

    石苞因她生的嬌媚非常又楚楚動人流著淚,看著年紀不大,別有嫵然裊娜風姿,火窩在了胸口,盡量心平氣和說:“我沒問你的罪,你先問起我的罪來了,你自己說,明明知道是公孫家的人,怎么還敢想著往外帶?”

    說完快速瞥了眼桓行簡,剩下的話,欲言又止干脆咽了回去。嘉柔把嘴唇咬的幾乎滴血,哽咽著:“殺一個小姑娘算什么本事,我瞧不起你們!”

    “你人小,膽子倒不小?!被感泻喌渡磔p輕一動,帕子復墜,“小小年紀,你懂什么?”不想嘉柔倔強投過來一眼,淚珠子忍著,“我就是瞧不起你們?!?/br>
    這語氣,像是慪氣的小孩子了?;感泻單⑽Ⅴ久?,忽的一笑,不過笑意走散得極快,本就淡,旋即隱去。手中環首刀的方向一轉,刀尖抵上嘉柔下頜,一抬,將她整張鮮妍的小臉對著自己,四目相對,嘉柔眼睛仿佛溶了無盡清波,正要扭頭,冰涼的刀刃在自己臉頰左畔慢條斯理捺了一捺,一股寒意直逼心頭,仿佛下一刻就會刺爛她的肌膚。嘉柔忍不住跟著輕顫起來,恐懼極了??刹鳖i卻依然如天鵝一般修長纖直立著。

    如此,那刀面移開,又如法炮制在右頰涼涼地蹭過。頓時,嘉柔兩靨上分別拖出了長長一道胭脂般鮮紅的血跡,冶艷妖嬈,像是給她平添別樣美麗。

    “天下事多了去,你管不了的,回內院去,管好你幾棵花幾株草就夠了?!被感泻啺训对谒樕喜潦酶蓛?,冷冷丟下兩句,刀入鞘,意味深長瞥嘉柔一眼攜石苞踏出了府門。

    那邊靈醒有眼力勁兒的侍衛早把地上尸首拖走,提來清水,這么一沖,好風也如水,腥氣散了生命亦散了,不知為何處積翠芳草地收拾掩埋。

    嘉柔愣怔怔看許久,山河在前,崩城染竹,她頭一回知道壯麗山河的背后全都是人的性命。非茶非酒,亦刀亦劍,心頭是月落荒寺般的愴然,前一刻還在同她一道吃糖水青梅的小姑娘,不會再回來了,不過往遼東的天空下多添一縷似有若無的尸臭。

    她腳步虛浮地往回亂走,半路,遇上正焦急尋她的崔娘。崔娘一見她這副模樣,臉頓時變了,拉過手要詢問,手是冰的,忙把嘉柔領回來。

    一邊問,一邊把澡豆子化了,用香噴噴的巾子輕輕洗著嘉柔的臉。嘉柔不復平日里的嬌聲嬌氣,人很沉默,無論崔娘怎么問也不肯吐露半個字,懨懨地朝榻上一躺,帕子蓋上臉,不出聲了。

    放在往昔,崔娘也是能薄責一句的。見她實在反常,琢磨一圈,出來問從涼州自己帶來的婢子紈素,才知道嘉柔帶著府里的小丫頭出去了一趟。

    可人再沒了影兒,只嘉柔回來了。

    渾噩睡到日頭西沉,嘉柔起身,臉色雪白氣色不甚好的模樣。她沒叫任何人進來伺候,自己穿鞋整衣,對著鏡子勻了勻臉面鬢角,一個人往父親的住處來。

    一腳邁進來,見屋里坐著個壯年武將,打量他模樣,寬臉狹目,可瞳子卻是白黑分明。嘉柔回想父親品評人物時說過的話,明眸一彎,上前先跟姜修見禮,又跟毋純見禮:

    “毋使君?!?/br>
    毋純先止住話頭,跟姜修對視一眼,定睛打量起嘉柔笑:“我記得我是第一次見你,怎么,柔兒你見過我?”

    “不曾,可我父親說過,毋使君熟知兵書,善于用兵,觀之有白起之風。我看使君一雙眼生的黑白分明,英氣十足,又跟父親在這交談,就猜是了?!奔稳嵴J真說道。

    毋純深深看她一眼,不由發笑,他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容貌極奪人的少女,確是仙姿,也確是聰慧,于是搖頭打趣她一句:

    “哦?我這雙眼未免長的小了點,不敢跟白起比呢?!?/br>
    本是殺伐氣重烈的名將,此刻,眉眼一松動不禁多出幾分愜意和氣,嘉柔跟著靦腆笑了:“尺表能審璣衡之度,寸管能測往復之氣,使君何必在意大???”

    “妙語如珠,妙語如珠??!”毋純先是一愣,忍不住擊案,朗笑似鐘轉向安然端坐的姜修說道:

    “柔兒當初若是主持月旦評,也無不可!”

    姜修笑而不語,示意嘉柔在旁邊坐下來,毋純則饒有興致地繼續說:“如不是我兒年歲太小,總角稚子耽誤不得柔兒,否則,我肯定要跟你討柔兒做我毋氏佳婦!”

    說的嘉柔臉一紅,垂首不作聲了。

    雖是閑話,姜修聽著一笑淡然處之:“我祖上不過白丁俗客,到我這里,有幸識書而已,且子嗣稀薄,家門零落,柔兒的親事自有分寸?!?/br>
    語氣沖淡,可毋純還是咂摸到了那一分隱然的清傲,苦笑說:“大將軍多次提及你,欲召你入朝,你總不肯,你要是肯功名美譽當是吹灰不費,柔兒的婚事自然也就……”

    話里有留白,毋純輕咳一聲意識到當著嘉柔的面說這些并不合宜,望了望園子里白茫茫開了片拒霜,獨自芬芳,便自己解個圍:“柔兒,給你摘朵木芙蓉戴著可好?”

    嘉柔道了謝,看一眼父親,隨毋純出去當真捻著朵白瑩瑩的花進來,見姜修拿起紗布一顆顆擦起棋子,也不問他不肯做官的緣故,而是乖巧把花一放,過來幫忙,半晌后方提:

    “父親,我不想在這里住了,想去洛陽?!?/br>
    手里棋子一經水洗,越發分明,黑是黑,白是白,姜修恍若失神,看著嘉柔一雙纖纖素手在眼底浮上來的竟是血色。愛妻因生她難產,這總讓姜修對嘉柔有著難以明說的一絲嫌惡,當然,這一切需要掩飾,他也明知這樣的事情不當遷怒于無辜少女身上。

    “你自己拿主意,柔兒,你長大了,剛才跟毋仲恭那番話很有見地,”姜修撫了撫她腦后青絲,“到了洛陽,有人照料你我也放心,跟著我,總是要你受苦的?!?/br>
    嘉柔眼眶發酸,低頭不語,重新把那一朵木芙蓉取過無聲簪到了發鬢間,花被摘了,倘再不戴更是白白浪費了。她復又抬首,沖父親綻開一個明亮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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