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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瑞寧滿腹疑思無一問出,當日三人無一字多話,他執杯目送平懷瑱車架遠去,杯底余茶迅速被冬日寒氣浸涼。 直到夜深,李瑞寧才叩響偏屋房門。 李清玨一夜難眠,披厚袍起身。屋外少年凍得脖頸微縮,口中呼出溫暖煙氣,幽月恰好落在肩頭,與煙相盈相繞。 少年尚還向他低聲笑出,不與他拘禮,畏寒地躲進室里來道:“深夜叨擾叔爹,實在是因心有疑問,難以入眠?!?/br> “瑞寧今日要問,叔爹必不瞞你?!崩钋瀚k知他遲早會問,倒不想連今夜也等不過,釋然回道,“你可是好奇你瑯叔究竟是何人?” 話落看他搖了搖頭。 “我已不疑瑯叔為誰,令人俯首稱臣者,普天之下再無其二?!崩钊饘幧晕苛诵θ?,溫和卻堅定地輕言后話,“叔爹,瑞寧想問你今日所言的那四字含義……” 李清玨暗感彷徨,斂眉盯著他面上神情,終聞四字落入耳中: “‘何家失事’?!?/br> 第九十三章 李清玨原想一世瞞過李瑞寧。 喪親之痛,痛入骨骸,縱使過了千夜萬夜,瞧來再似麻木,他也未曾當真忘卻分毫,仍牢牢記著始終,記著身懷六甲的大嫂抱肚牢中的幕幕,記著父親如何視死如歸,予他錐心寄語。 此痛殘忍,何苦再累一人。 李瑞寧生來不曉因果,不通其情地承著何家血脈活在世上,是為圓長者遺愿,嘗盡人間喜樂,而非身負仇恨,壓得足下寸步難行。 如此瞞過十六載,今不慎令他察覺真相,李清玨只怪自己大意??梢延性捲谇?,事至此必如實相告,況且瑞寧似父親聰敏,想來也終究瞞不過多時了。 李清玨燃亮屋內油盞,為他攏上自己那身伴過數個秋冬的錦裘,與他同坐桌畔,將塵封經年的舊事層層剖于眼前。 油燈明滅不定,爍爍映照著簡窗,徹夜未熄。 翌日早朝,李清玨一襲緋袍織繡雪雁,臨朝前最后半刻趕至乾清殿下,踏著足下多少人難以企及的登高天階,一步又一步,于蔣常唱朝之際邁進輝煌正殿里。似當初平懷瑱登基之日,步穩而不虛,心靜而不躁,向著從未蒞臨卻屬囊中之物的高位迫來。 整一座殿堂鴉雀無聲,李清玨行路緩緩,在眾人注目下默入工部一列,儒雅與周遭同僚淺禮,持笏垂眸融于臣子間。 殿門外傳唱太監從未遇過此等狀況,哪見過大臣眼瞅著要遲了早朝還敢不疾不徐地來,而座上天子竟未有責備之意,教他直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揚嗓向外高聲學唱蔣常那聲,隨即聲聲接連,直下高階而止。 平懷瑱手扶皇座一側鑲珠嵌玉的黃金龍首,靜將堂下這一人望著,眸底情愫紛雜,既有意外之喜,又有濃厚之愧。 昨日京郊事后他回到宮中,腦里經久不散李清玨那字字控訴的一席話,覺自己已然縛他半生,是絕不可再縛下去了。 本欲隨李清玨自在,想他不愿為官便放他做尋常百姓,終日與侄兒相伴農家又何嘗不好?而自己在位為君,如今再不會有誰危及身邊人,便沉心落定天下事,定有一時可拂袖而去,與李清玨遠走京外,度盡余生。 平懷瑱徹夜輾轉,好容易思得通透。 可本如此作想,孰料天明上朝會在堂下見到初登殿堂的李清玨。 他喜,喜李清玨未袖手不顧朝堂諸事;愧,愧李清玨再作犧牲,丟了宮外自由。 李清玨這一生,從始至終嵌著“皇權”兩字,亦嵌著平懷瑱之名與姓。他妄想補償,但不知從何起,唯有一直眼睜睜地看著這人苦苦糾結纏繞在他的血rou間,同悲同喜,共生共滅。 早朝潦潦收場。 今晨新帝心不在焉,諸臣暗地里皆有所察覺,只李清玨仿佛無甚感知,散朝后隨已官升工部尚書的陳知鶴往官署去,一路離殿登橋信步而走,仿佛不見一道道覆背的探尋目光。 身后有老臣眸光生惑,總覺得這位終肯露面的李大人有著幾分眼熟,多年前該在何處瞧過才是,好一陣拈須深想也憶不清晰,恰逢其旁趙珂陽路過,順口便問:“趙大人在朝多年,可曾見過這位李侍郎?老夫總覺……” 趙珂陽抬眸掃李清玨背影半眼,不予否認:“那自是見過的,元將營中舊人,文才武略皆不遜色,過往是可惜了那身才華,如今到了該到的地方?!?/br> 老臣聽得幾分虛幾分實,尋不出趙珂陽話里紕漏,想自己怕也是因元家之故與之有過幾面薄緣,就此作罷不再深究。 前方李清玨已同陳知鶴過了殿外廣橋,漸行漸遠。 待到了官署,自又有一眾臣子好奇揣度,陳知鶴行他方便,先于工部之內帶他與左右同僚一一見過,道是身有不適在府靜養,這才遲了數日應卯。 各臣早先各有揣測,此刻見到真主未感跋扈傲氣,反有一身謙遜相伴,不約而同落了胸膛里那塊石頭,心道許是不難相處,于是面含笑意與他拱手作揖互問安好。 李清玨守禮回過,還欲客氣幾句,聽身后有宮人來請,當著滿署各人之面俯身恭謹告道:“李大人,皇上請往御書房一趟?!?/br> 李清玨頷首應下,與各位暫辭,行出官署之外才見是蔣常親自來請了,還備了車駕在旁,見他現身忙將簾帳高高撩起。 如此厚待,不知該教旁人如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