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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發生的總歸是發生了。 過往二十余載的父子情不再、兄弟義罔存,權之一字,他教了太子多年,眼下功成,是成也骨血,棄也骨血。 宏宣帝一聲苦笑。 簾外響起衣物窸窣,平懷瑱落膝跪下,聽里頭出聲后低喚兩字“父皇”。 “嗯?!焙晷蹜T,簾帳便被高高挑起,他眼角余光瞥見滿殿狼藉,垂眸不去留意,只問道,“人呢?” “不及攔截?!?/br> 宏宣帝面上瞧不出掙扎與否,卻著實沉吟良久,好容易再開口時聲有喑?。骸皞麟拗家?,六皇子平懷顥犯上作亂,重逆無道,朕可恕而天道不可恕,今廢為庶人,緝拿問斬?!?/br> “兒臣領旨?!?/br> 宏宣帝合眼頷首:“太子接旨?!?/br> 平懷瑱胸中一震,眸色沉沉地直身望向他。 “朕今在位三十六載有余,心系蒼生社稷,擁山河之廣,臣民千萬,然夙夜孜孜,寤寐不遑,終至年邁力虛,感喟天命,故內禪帝位,靜養天年?;侍悠綉熏櫲似焚F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朕親御乾清殿,躬授寶璽,可稱朕為太上皇帝?!?/br> 日夜所期一朝得來,平懷瑱思緒復雜難言,重重叩拜而下:“兒臣領旨!” 然其喜未過,宏宣帝未盡之言又來:“太子登基,當立妃在前。你如今已過而立,朕在這般年歲時早為人父,如此想來絕不可再算作早婚,是時候令那欽天監再測天鸞?!?/br> 平懷瑱腦里轟然鳴響,心頭如被針扎般驟生刺痛,所得狂喜轉瞬消逝無蹤,從宏宣帝那一番話中尋不著半字反駁之處。 室里寂寂,宏宣帝等不來答復,睜眼側首,望著太子絲毫不曾抬起的身子,再問:“國不可無后,當日太子為天下運道而不婚,今擇賢女為妻何嘗又不是為了天下運道?朕望太子切莫刻板迂腐?!?/br> 平懷瑱無話可說,身未起,三道其言:“兒臣……領旨?!?/br> 第八十七章 平懷瑱久久伏跪,皇權臨身之日,不知命途可否自在掌握。 寒風自破窗帶入零星幾抹雪,未落地便被融作絲縷煙氣,無味無蹤。 是夜打養心殿出來,漫天如絮的棉飄飄灑灑,廊里宮人們尚還跪著,未能從這一晌驚魂中回過神來,呆呆傻傻,以為自身命數已盡,是該伴著過往的春秋化作歷史了……諸相之中只蔣常還留著凝緊的心智,額邊附著雪風吹不散的汗珠子,待瞧見平懷瑱露面,立時從地上爬起身來,眸里浮起見證他全然無虞后的狂喜與欣慰,湊近跟前卷著余驚抖聲低詢:“太子爺……太子爺回殿否?” 平懷瑱一時不答,好似忘了自己已然結束這場戲,出殿后究竟該往何處行,腦里僅余如麻雜亂的人與事。他微抬眼望著無月的天,好一會兒才理出個急緩,問:“李大人現在何處?” “方還在此處,”蔣常壓低聲小心翼翼地回,“見這邊兒定了勢便先行退去了,許是……許是到了旭安殿?!?/br> “好,”平懷瑱頷首,“打道皇后居處?!?/br> “嗻?!?/br> 蔣常忙往階下兩步迎他,回身不忘向著太子身后揮手,示意那數位仍未收劍回鞘的侍衛隨身相護。未凝的血珠偶有三兩滴沿著劍刃滴落在石階之上,殷紅地融進白雪里頭。 平懷瑱邁過道道尸身,如行走在與平素無異的空寂庭院里,目不斜視地但向前路。此夜紛亂,無備車,不喚輦,他徒步繞過漸漸平息寧靜的宮巷,知夜雖已過,黎明將至,然皇后定是夙夜未曾合眼,惶惶地盼著他。 冷宮殿內果有晦澀燭火相應,平懷瑱徑自入內,至最后一重簾才停下,探手屈指在柱上輕輕一叩。頓時,簾里起了一霎窸窣,旋即有聲故作鎮定,壓了微顫威嚴問來:“何人相擾?” “母后,是兒臣來了?!?/br> 皇后閉了閉空洞雙眼,手指將床帳一緊,驟有兩行喜淚滾下。 平懷瑱挑簾而入,見此景心中是說不出的酸楚,忙上前蹲身于床畔,覆住皇后置在膝上的涼手。 “兒臣令母后受苦了?!?/br> 皇后擺首作笑,哽咽道不出“不苦”二字,一手自他掌心抽出,緩緩撫著他的側臉,今夜充斥心頭的諸多憂思半句也問不出來,好似在此一刻見他平安便已知悉一切,無不滿足。她喉口澀了許久,到頭來什么也沒問,只淺淺笑道:“如今塵埃落定,太子再無人可欺,本宮也可安心了?!?/br> “是,母后安心,父皇將禪位于我,母后便是這天下的皇太后,過往魔煞皆化煙焚盡了?!逼綉熏櫷话銓⒃捳Z放低,溫和如哄著幼童,“黑夜將散,母后好生歇息片刻,等這天色徹底明了,兒臣令雁彤伴您身旁,迎您回鳳儀殿中。兒臣要舉宮上下都在那青天白日里睜眼看著,您是正宮皇后,更將是太后,天下無人可撼動?!?/br> “太子此言,本宮足矣?!被屎筻邷I頷首,連道數聲“好”,不舍松了他的手,“太子去罷,本宮等著……” 平懷瑱應聲起來,耐心等著蔣常上前扶她睡回榻里,仔細垂落簾子,親將燭火撥暗離開。 待足音遠走,帳內壓抑良久的咳聲才驚心傳出,一聲厲害過一聲。一直候在殿中的吳陽成蹙眉行近桌旁,斟溫茶至床榻一側,挑簾扶皇后坐起身子來,好容易喂下去半杯。 “皇后咳得愈發厲害,奴才請太醫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