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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相之中,唯有宏宣帝扶緊椅上雕花,只把殿外廊下這狼狽婦人容在眼底,幽幽道一“賞”字,旋即起身離殿。 王公公忙躬身去扶。 “擺駕養心殿——” 殿外傳唱聲響,宮人起輦。 承遠王妃在那一霎失了魂魄,險些跌倒在地,幸得宮婢在旁才險險扶穩廊柱,再抬眼,見平懷瑱已至身前。 “王妃辛苦?!?/br> 那嗓音分外干啞,王妃聽到耳里但覺如蜜甘甜,抬頭勾出淡笑。 皇后身疾終得痊愈。 雖一夜驚心,然柳暗花明。 徐太醫行診有功,連帶整個太醫院都受了賞,他人皆有險里逃生之幸,唯徐太醫本人仍自眉頭暗鎖,一日三回往鳳儀殿去,為皇后診脈開方調養身骨。 皇后痘發之處不日結疤,精神好轉,承遠王妃再相照料兩日便意行出宮——如今皇后康復,無需侍疾,仍于宮中久留難免不合禮數,況且家中尚有幼子等待,算來離別近月,實在想念。 她一遭來去贏得一身盛名,更有浩賞無數,自是惹來雙雙紅眼,暗中道她貪慕榮華,直怕承遠王去后無依無靠,這才死死傍住宮里那座大靠山。 各色閑言碎語承遠王妃全當充耳不聞,只管置身事外,閉門休憩,勞碌此久,一回府門便病了一場,驚得府里幼子守在床邊不愿離去,再不肯令母妃入宮半步。 好在萬幸之下,未被天花染上分毫。 一晌風波就此揭過。 鳳儀殿否極泰來,后宮主權未有半點兒旁落于人,皇后神姿不改,僅面上常覆一層輕紗,隱隱約約把那滿面瘡痕連同虛弱憊色一并遮擋住。 平懷瑱復能踏足殿里,晨昏定省比之過往更為勤快,伴皇后閑聊解乏,從始至終不提身世二字。 過不數日皇后覺出異樣來,這日方將湯藥飲罷,重將面上紗罩攏好,忽問:“太zigong中李清玨去了何處?似許久不曾見了?!?/br> 平懷瑱聞言恍惚,片刻后斂回神思應得模棱兩可:“舅舅另有安排?!?/br> 皇后頷首,倒不追問。 平懷瑱卻自此又生牽掛,重重疊疊,無休無止。 直入了夜里,如泉狂涌的磨人思念才尋得歸處。 適值酉時,宮燈初掌,點點明光如碎星綴起,亮了一片內室。 蔣常目有喜色,邁著疾步行入殿來,只嫌那掌燈宮婢手腳緩慢,盡數遣了出去。平懷瑱心生疑竇,自書案后抬起眼來,看他神情不同往日沉靜,驀然心下一動,淺淺生出幾分期冀,將手中書卷極輕極緩地擱到了案上。 宮婢施禮退下,蔣常行近案前,從襟里摸出一紙薄信,呈雙手遞來。 平懷瑱登時迫切起身接到手里,當下拆信展閱,宣紙融融暖暖撫于指上,直令他如見故人,胸膛里好一陣酸澀難當。 字跡如舊俊逸,滿當當書了整一頁紙,平懷瑱未及細閱,只一眼望見行文之末清清淺淺地落了兩字:甚念。 第四十八章 “境南奇峰羅列,不似北域平原廣闊,一望無垠。穿行其里,素有嶙峋怪石相繞,恍惚不知身之所處,無怪乎古語有云,難于上青天。 昨日踏暮色而入虞山地界,趙大人予人相應,現已安頓,萬勿憂思掛懷。此間行路兩旬有余,耽擱此久,確有其故,乃因途中驟得一嬰,予名憐華。吾聞憐華家破,實不忍不顧,而疾匪寇之恣存,天道之不章,恨不能策馬斬賊,以復青山綠水,再無刀光當途。 太子臨朝,若逢機緣,望上諫于帝。 自一別離京,吾久不以虛面示人,甚覺暢然。 諸事俱佳,獨思悠悠,意重重。 此去不知歸期,京中譎云未散,太子切自珍重,吾于此甚念?!?/br> 于此甚念。 平懷瑱反反復復默覽三刻有余,透過一紙玲瓏信,隱約可見燈下濡墨之人,眉清目俊,一筆一劃輕述與他。 字間口吻較之從前更為灑脫,便在一霎之間,平懷瑱不再為之介懷,想蔣常所說無錯,李清玨是早不慣在宮里。 從前安然此處的是何瑾弈,如今滌身山水的才該是李清玨。 如此也好…… 平懷瑱覺出幾分疏朗,罷了復又閱覽,目光落于信中一段,知李清玨收養一子在旁,驚訝之余諸多滋味攪在心頭。他凝著“憐華”二字沉吟須臾,一番斟酌緩緩釋了眉頭,而融融胸中還是欣慰最多,畢竟有子相伴,好過孤身一人。 千里迢迢之信稍解相思,亦平了惴惴不安之心。 半縷夜風潛入室,燭火徐晃,將籠罩之外鏤空雕花一角一面地映在宣紙上。平懷瑱乏了雙目,仔細將信收起,親手研墨欲回信一封。 濃稠厚墨盈滿硯臺,清香入鼻,唯久久不見落筆,似有近鄉情怯,令他懷揣多日之話竟不曉從何講起。 平懷瑱但是不知李清玨實則亦然。 今日書信,早不是頭一封。 李清玨于途中斷斷續續逢夜寫了數回,無一滿意,感萬千字也道不清心中離愁,直到終抵虞山安頓下來,靜心再寫,才覺一句“甚念”足矣 。 自此之后,二人盡靠書信往來。 秋意漸往,旭安殿院里蟲聲輕淺不少,室內人隔窗烙下剪影,屢屢長夜不寐…… 轉眼暮去朝來,數月即過。 宮中秋華殿那位主子濡素足月,復又現于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