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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懷瑱覺他今日有話未肯道明,但難理頭緒,凝想間口中菜肴漸失滋味。然而直至終了,李清玨始終半字不講。 宮人撤下碗碟,已是夜入三更。 平懷瑱欲做梳洗,褪下外衫繞室行往內殿深處。 一道寬屏擋不住水汽繚繞,李清玨先他半步伏于池中閉眼休憩,半壺酒氣經浴水蒸騰入腦,正昏昏欲睡。那一眼不似人間,若謫仙臨世,玉面少年雖歷萬千,仍未染塵垢。 平懷瑱脫衣入池,緩到身旁,抬手撫他眉眼。指上水珠順眉梢滾落,李清玨方一睜眼又被刺得合眸,隨即吻至唇上,經久纏綿。 李清玨喉里泄出似有若無半聲低吟,久違親熱盈身,思緒正自迷離時聽他問道:“清玨今日是否有話要講?” “無話?!彼麚u了搖頭,再度吻去,此后無言,只曖昧之聲漸重。 李清玨確不愿講,昨日出宮去往趙府,趙珂陽曾有話與他私相探討,是為太子影衛一事。 趙珂陽深覺先前遇刺之事不可大意,而影衛寥寥七人,與其再添數位于暗中庇護,不如軍行險招,就此傭兵自用。 李清玨早因前些日來京中風云而遍閱江湖雜談,細一思忖亦覺此舉有益,然如何傭兵,何處養兵,皆是難題,思來想去,決意親往民間尋訪。 若要萬無一失,當求死侍。 太子尚且年少,宏宣帝正值壯年,來日方長,他要為平懷瑱親手養出一支精銳。 此后數年,由太子于朝與劉尹斡旋,而他在外,終有一日,與君復相見。 第四十五章 翌日醒來,枕畔無人,衾被間未存余溫。 平懷瑱睜眼未瞧見李清玨,只當他先行起身去了殿外,全不知一騎快馬早已踏破晨光,遠赴境南。 臨去前李清玨獨往京郊小村看了看侄兒,綿軟嬰孩偎在養母懷中咧嘴傻笑,尚不通世理,對著人間唯存的骨血至親眨巴著黢黑大眼。 李清玨屈指撫他稚嫩臉龐,半晌狠下心來,在桌角留下一袋銀錢,起身告別。 此一去數年,望太子康泰,侄兒康健。 心有牽掛,故事成必歸,珍重,珍重。 短短數字白底墨色書于宣紙之上,平懷瑱實難置信,斂眸凝視許久,恨不能將那一紙碾作灰燼。 殿外蔣常匆匆入內,俯首稟告:“太子,殿內外均未尋得李大人蹤跡?!?/br> “不必尋了,”平懷瑱沉沉應聲,咬牙將信紙收入衣襟之中,似藏下滿腔疼痛與不舍,只覺周身如遭利刃剜rou,狠狠剜去他最為在意之人,直剜得遍體鱗傷、鮮血淋漓,不得不忍痛獨行……他將難喘息,雙手緊握成拳,死死抵在書案上,良久令道,“備車架,出宮?!?/br> 馬車疾行至京中趙府,平懷瑱步履匆忙,不待通報踏入內院,直往趙珂陽寢房行去。 值此時辰趙珂陽方用罷早膳,桌上殘羹未收便聞廊外人聲漸近,片刻后見是太子,驚訝站起身來,與之問禮。 平懷瑱上前兩步將他一扶,哪待他悠然動作,心急如焚下開門見山道:“舅舅可知清玨去了何處?” 趙珂陽聞之一愣,緩緩回過味來,猜是李清玨擅自離開了。 那日交談過后,他知李清玨已有去意,然尚未與他商定日程,不想如此雷厲風行,竟連消息都未向他通傳一聲,更將平懷瑱從始至終蒙在鼓里。 身逢磨難依舊堅韌決然至此,此少年心智倒是當真不容小覷。 趙珂陽暗作慨嘆,斂眉細思半晌:“該是往境南去了,南邊多山脈,少平原,易于藏兵?!痹挼酱吮M相坦言,將計劃和盤托出,霎令平懷瑱震怒不已。 “此等大事,為何不與我商榷!” “若與太子商榷,太子可能舍得?”趙珂陽直言不諱,“太子太過重視李清玨,比之臣子,視之更若親弟。然爭權之路險而又險,萬不可感情用事?!?/br> 平懷瑱為他一語道破,瞠目無言。 可哪只是視如親弟而已,李清玨于他,分明堪比性命重要。這是要拿他性命涉險南下,替他歷苦養兵,又該令他如何好生過活? 趙珂陽卻不懂,平懷瑱更無法使之明朗。 李清玨已孤身遠去,來路日曬風霜,皆由一人擔下,喜怒哀樂,無他同享。 “舅舅不懂……” 平懷瑱斂去話中怒意,顯出幾分失魂落魄來,過往意氣之貌全無,如魂飛萬里。 何家倒時,尚不至一蹶不振;宮中遇刺,亦不斷披荊之勇;知一己身世,仍不會怨天尤人……可如今李清玨離他遠走,使他掛念非常,從此食無味、寢不寐,才是心中最苦。 然而事已至此,平懷瑱終無可奈何,面上不愿、不甘皆不得不緩緩落下,帶著一雙腥紅疲乏之目,與李清玨的一意孤行相妥協:“罷了……何時清玨有音信傳回,還望舅舅定相轉告,切莫再瞞我?!?/br> 趙珂陽嘆息應下。 關外馬蹄漸遠。 李清玨騁馬三日,夜宿山間,總算在第三日晝色褪盡前打近道至一方小城,牽馬落店,于此稍作休整。 此城名作溯城,史得此名,正有溯源而去之意,因身處要道,古來南北商販行路往來,必經此城而過,故而取一順遂之名以求平安。 李清玨問店中小二要罷一間客房,坐在堂下用膳歇息,抬眸暗作打量,見投宿之人果是商人打扮居多,各個風塵仆仆,如今越近北境越顯狼狽之相,但面容之上神情卻顯得松懈,交相感嘆著生意難做,生存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