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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未落,刑未決,平懷瑱恐在事終之前,何瑾弈先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可將他一人帶出不難,這無底天牢經年關押了死囚無數,但尋一人予之恩賞,則可令之替了何瑾弈。難的是刑室再壓他問審,兩相面對,遭人識破。 為解此困,唯有逆反之罪及早塵埃落定。 何炳榮靜坐其子身旁,手掌撫于額上,默聲陪了整夜。 京外淺春始來,綻葉新花碎于鐵蹄之下,香汁染馬,策馬人卻無暇顧及暌違日久的北境春景,一路疾馳踏過城門,半分不將守城兵將放在眼里。 連日奔波終回故里,元將軍趕至元府之外,睨了半目那圍得不近人情的長槍寒胄,怒而驅馬至皇城腳下,勒韁繩止步。 城墻下一紙皇令曝露十日已顯陳舊,紙角經風一拂微微翻卷,擋不住其上字字如劍,要斬他忠魂,誅他赤心。 這十日間春風不止,把那逆反兩字吹向西南,帶回了緝令中人。 元將軍半百之年倒不見老,數日騁馬依舊渾身抖擻精神,一如臨敵般狂肆笑了起來,若非話里苦澀,幾難覺出心中不平。 身后是軍衛數重,眨眼間已將他團團圍住,刀兵相向,其外更有平頭百姓難抵好奇,觀者如堵,他盡作不顧,放聲笑罷且對著皇城呼道:“我元某半世戎馬,南征北戰,戰旗所經,敵軍莫不恇懾。這一世開疆域,平戰亂,忠吾皇,庇國土,坦坦蕩蕩,奈何蒙受不白之冤。想我元氏滿門磊瑰光明,上至壯年男兒,下至婦孺老幼,盡可戰死沙場,不可辱于門中!” 話落一時寂然,元將軍翻身下馬,腰間兵刃解落在地,驚出兩聲重響。 周遭人無不聽得神容肅然,末了,那軍衛中才有一人行出,不失敬意向他拱手:“元將軍,多有得罪?!?/br> 他不予相應,與之入皇城。 朱紅城門重重闔上,隔天蔽日。 元將軍于皇城之外慷慨陳詞,后再未置半言,盡管隨人帶去,端端坐到了牢里。 四周潮氣撲鼻,耳中隱約可聞那終日不斷的如鬼啼聲,好似置身地獄,然他眉頭半寸不皺,只在那人走前囑道:“你與皇上復命,且替我一言。元某意求面圣。今我將死,亦當死得清白?!?/br> 話落抬眼,隔著兩道牢門,竟瞥見了害他之人。 陳年舊事頃刻間掀在眼前,元將軍怒從心起,正欲開口斥罵,卻聽何炳榮風涼笑了起來:“事到如今,元將軍又何必執著面圣?當**若聽我一勸,何至于今日委身牢中?!?/br> 此話萬般古怪,他原本滿心憤然,一愣之下反不知如何應答。 押他之人尚未行遠,元將軍不愿與之胡言亂語,只當何炳榮發了神經,心中暗啐一口,合眼向里不作理會。 污臭之地不時飄起藥香,獄吏收了銀錢,趕在宏宣帝聞訊而來前,將一碗溫藥送到何炳榮手中。 何瑾弈將醒未醒,直到父親扶他起身才吃痛低哼,身上鞭痕依舊痛如蟻噬,便是挪動半寸都要驚出滿額汗水。 何炳榮溫言勸他,藥碗送至唇畔:“來,將藥趁熱服了?!?/br> 話聲入耳,仿佛回到無知幼年。 那時何瑾弈每每病了,父母總在旁慈藹照顧,哄著他將藥服下,好能快些康復……然而如今何須康復?將死之人不必照料得這般好,平懷瑱送來太醫瞧他也不過是徒勞無功,多此一舉。 然何瑾弈未將心中所想說出口來,依舊順眉把那苦口湯藥飲盡。 何炳榮眸里透著安心,重又扶他躺下,牢窗外夕色將盡,新夜即至,不想在這難見天日之地,日月更迭亦是如梭,家人相伴,終有盡時。 “為父曾教你為人之道,你可還記得?” 口中尚還泛著澀澀苦味,何瑾弈方一睡下便聽何炳榮與他說話,當下低聲應道:“記得,父親多番教導孩兒,為人身正、行正、心正,則正氣盈身,方為君子?!?/br> 何炳榮欣慰頷首,緩慢拍撫著他垂在身側的手背,好一會兒過去,帶笑囑咐:“為父今再教你一句古話,‘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從今往后為人于世,當懂得驅禍避患,愛護己身,方不負生恩?!?/br> 何瑾弈不知緣何困意狂襲,恍恍然已要入眠,聞此一言霎時一滯,心中頓生無數驚慌??伤庀?,周身乏力,他竟連開口之話都失了聲音,空余嘴唇啟合兩下。 “父……” 何炳榮探手覆住他強欲掀開之眼。 如有一片厚重幕布遮天擋地,何瑾弈再難相應,不覺陷入昏睡之中。 第三十六章 對間牢里蔑然傳來一聲冷哼,元將軍此生最恨有八字,是為“亂臣賊子”,以及“道貌岸然”。 如今亂臣賊子落他身,道貌岸然在眼前,好一出謬戲。 若非深知那卷為禍之畫將他害到何等境地,難說方才一幕父慈之景不會令他潸然動情??上轮廉斍?,口口聲聲要親子行正道之人,在他眼里已是表里不一,其心可鄙。 夜幕漸漸落下,晚霞余光斂盡,襯得幽森廊間懸壁之火亮堂不少。 何炳榮把方才那聲冷哼給聽進了耳中,手掌自何瑾弈面上挪開,見藥性已生,何瑾弈瞧來確然昏迷不醒,僅是眉峰緊蹙不解,仍懷著滿腹心事。 他探過拇指輕輕一揉,不曾抬頭起來,卻正應元將軍那聲道:“我兒命苦,原可有萬千榮華享之不盡,熟料未及弱冠便要奔赴黃泉。怪只怪我這為人父的目光短淺,錯看了旁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