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節
至少此刻, 他覺得仿佛踩在云端亦般,腦袋里輕飄飄的,卻又格外愉快。像是在懷里用心捂了許久的種子,終于破土而出冒出嫩芽,又迅速抽苗竄高,令人無比欣喜。從前只是他的一廂情愿, 猶豫掙扎, 卻無從窺探她的內心。 而今, 他終于在她心底占有一席之地。 那是種更勝于骨血交融的滿足感。 盛煜輕輕捋她的頭發,目光陷在她溫軟的眼波里, 唇角亦緩緩勾起。 “明白。你喜歡我?!?/br> 他篤定地開口, 仿佛宣告。 魏鸞頷首, 興許是被他身上酒氣熏的,興許是被他灼灼目光盯的,柔嫩耳廓浮起可疑的微紅。她將雙臂攀在他脖頸,又低聲道:“長這么大,我頭回喜歡人,其實也害怕彷徨過, 怕世事多艱,人心易變。但我也很高興,因夫君絕非旁人能比。前路漫長,夫君可別忘了今晚之言?!?/br> 即便他會登基為帝,君臨天下。 即便她會紅顏白首, 春歸人老。 她也盼望兩人能如此時此夜,兩心相交,珍重彼此,不為外物羈絆。 盛煜自然明白她的彷徨所在。 是怕他當初見色起意,會因色衰而愛弛;怕他身在朝堂之巔,翻覆風浪中另有取舍;怕前路漫長,誘惑太多,他會違背初心。但這世間即便千般勝景,萬種風情,又有誰比得上他珍視多年的心上嬌顏? 心底溫柔而激蕩,言語出口,卻只極簡單的一句。 “放心,在我心中,你的分量遠勝自己?!?/br> 酒后雙眸微紅,如暗夜浩瀚深邃。 果真他今晚是喝醉了,尋常端著玄鏡司統領的威儀,軟話都不曾多說幾句,厚顏又自持,而今稍袒心扉,竟會說出這樣的話。如春水漫上心間,魏鸞眼底的笑意幾乎溢出,眼睫輕闔時,盛煜俯首,吻上她的唇瓣。 …… 掰扯清楚后,盛煜這兩日春風得意。 不過他仍會來妝臺箱籠間逡巡,幫魏鸞挑衣裳,看她梳妝摹字,仿佛是從閨房瑣事中尋到了新的樂趣。且自打鎮國公父子伏誅后,玄鏡司仿佛忽然間清閑了起來,尋常案子交由趙峻和虞淵處置即可,盛煜還能多留些空暇回府。 臘月將盡,年關近在眼前。 因章太后的喪期未出,百姓出了禁嫁娶三月的限制,還能趁年節湊個熱鬧,但凡有爵位官職的人家,卻仍不能有違國喪禁令。除夕之夜,永穆帝帶頭將宮里的家宴辦得簡單,眾臣見狀,更沒人敢在年節設宴,閑而無趣,事佛的事便愈發多了。 或是廣捐功德,或是重塑金身,或是贈鑄香爐,京城內外的寺廟道觀里涌進去不少官宦貴人,成堆的香油錢添進去,祈福禳災的佛事愈多,呼朋喚友之余,也引得不少百姓去湊熱鬧。 便是有孕在身的魏鸞,都收了成堆的請帖。 五個月的身孕漸顯,魏鸞自然不會去各處亂跑,帖子大多都擱著,只在初一那日陪魏夫人去寶林寺進香。同去的除了盛煜和魏嶠,還有幾乎沒怎么去過寶林寺的魏知非。 ——按先前的打算,他該在章太后喪期過后,護送幼安郡主回朔州。不過盛煜既打算帶他去白蘭,且魏知非自打從軍后,在京城過年的次數屈指可數,于是永穆帝特地給鄭王傳了口諭,欲借他一用。 軍中將士,無不適帝王臣子,鄭王自不會違逆。 反倒是魏知非,習慣了軍旅征殺的日子,陡然在京城閑下來無事可做,渾身都不舒服。起初久游回京,陪伴父母的膩歪勁過去后,這陣子他據說每日早起在府中練劍,后來不知尋了什么門路,還時常去校場轉轉。 而幼安郡主竟然也延了回朔州的日子,說是許久沒賞京城的春光,要晚些再回。 去寶林寺進香那日,幼安郡主也露了個面。 兩下里相遇,魏鸞但笑不語。 那之后,除了去趟公主府看望周驪音,往娘家和遠嫁回京的好友那邊走了一趟,其余時候幾乎都留在府里養胎。春光漸盛,嫩芽半吐,明媚陽光灑滿庭院,讓人慵懶得想睡覺,也讓人想游走散心——比起冬日的圍爐讀書,春日閉門終究令人覺得悶。 尤其是往年春日熱鬧,今年不許宴飲,更少了樂趣。 魏鸞近來格外愛去后園逛。 時常前晌過去,在那邊用飯睡了午覺,后晌才回北朱閣。 盛煜自然也瞧出來了。 自打嫁進曲園,她就跟腳腕被上了鐐銬似的,踏春秋游的次數屈指可數。等章家父子伏誅,東宮母子被囚,京城里稍稍風平浪靜了些,卻又有了身孕——畢竟是頭回懷孕,誰都不敢掉以輕心,整個冬日除了曲園盛府這點景致,都沒能去看梅花。 活生生沒了許多樂趣。 而今胎象漸穩,氣候愈暖,倒是能去透透氣。且盛煜過些日就得奉旨去白蘭,那邊畢竟沒有玄鏡司的人手,辦成差事須費不少力氣,加上往返的行程,前后怕是得兩月。趁此之前,著實該親自保駕,陪著魏鸞到處走走的。 是以這兩日,盛煜陪魏鸞上街,將幾條街巷逛遍。 過了元夕后整頓馬車,去燕子嶺的溫泉賞花。 燕子嶺是皇家親貴所用,周遭有禁軍戍守,里頭峰巒河谷縱橫,錯落分布著離宮別苑。山里亦有溫泉,因地氣和暖,幾乎四季如春,花開不敗。這時節雖已入春,除了零星嫩芽和枝頭花苞,郊野間能賞的花極少,溫泉是個極好的去處。 魏鸞想去,只需借周驪音的光即可。 夫妻倆早起動身,馬車緩緩出了城門,官道旁柳絲已然婀娜。燕子嶺離城數十里,魏鸞懷了身孕走得慢,打算在那邊住兩晚,也不急著趕路,只管徐徐而行。車外染冬和盧珣騎馬相隨,盧璘隔了十多步落在后面,優哉游哉地跟著。 他感覺有點孤單。 數年之前,兄弟倆跟著盛煜出生入死,走南闖北,從未想過婚娶。 如今主君有了少夫人,很快還會有小主君。 就連弟弟都開竅了。 而他…… 盧璘二十多年孑然一身,無牽無掛地從未覺得如何,此刻卻有點孤獨。 就連周遭的春光都似乎黯淡了起來。 他握緊了手中韁繩。 …… 快到燕子嶺的時候,已經后晌。 因有周驪音早早送來的帖子在手,且魏鸞跟長寧公主的交情滿京城無人不知,旁邊又有個位高權重的盛煜保駕,守衛的禁軍哪敢怠慢,連忙放行。因是皇家親貴所用,偶爾還有御駕親臨,這地方的路修得極為整齊,連路上的石子兒都掃得干干凈凈。 誰知馬車進了山谷沒多久,迎面竟碰見了熟人。 ——魏知非和幼安郡主。 那兩位各自騎馬,身上穿著勁裝,背后捆了箭筒,自斜前方的路口策馬而出,顯然是剛射獵完。兩人皆是久在軍旅之人,幼安郡主雖無軍職、不上沙場,卻是老王爺親自帶大的,弓馬嫻熟身手利落,加之貌美颯爽,騎了紅馬過來,讓人眼前一亮。 而魏知非挺拔剛健,亦有奪目英姿。 驅車的沈叔是個謹慎人,不敢在別苑冒撞,早早停車避讓。 魏鸞掀側簾瞧見,忙探頭招呼。 那邊兩人沒想到會在此處碰見魏鸞夫婦,忙勒馬駐足。魏知非面露訝然,幼安郡主卻是綻出笑意,見魏鸞要下車行禮,忙擺手說不必,又道:“前晌遠遠瞧見長寧,我還說她怎么忽然想起來這里,原來是跟盛少夫人有約?!?/br> “長寧也來了?” 魏鸞原只是討個帖子開路,卻不知周驪音也在。 幼安郡主道:“是啊,還帶著客人呢?!?/br> “那還真是巧了?!蔽蝴[一笑,又道:“聽家兄說郡主騎□□絕,不遜男兒,看今日這架勢,箭筒都快空了,怕是射得不少獵物吧?”說著,又偷瞥魏知非——他雖在軍中,卻出自高門,性情里多少承襲了文儒的內斂,除了招供回京的緣故外,沒吐露別的。 畢竟只是個影子,沒有把握的事他極少宣之于口。 但魏鸞覺得很有戲。 姑娘家多愛聽甜言蜜語,從她嘴里說出來的,分量也稍有不同。 果然幼安郡主忍不住瞥向魏知非,唇角笑意愈深,那神情分明是“沒想到你居然在背后夸我”的小得意。目光流轉間,瞥見魏鸞身側還坐著個男人,玄衣黑紋,自是盛煜無疑。夫婦同行,盛煜又性情冷淡,定是不愿被攪擾,遂道:“確實打了不少,回頭送些去曲園,給你嘗嘗?!?/br> “那可要多謝郡主?!蔽蝴[欣然受之。 幼安郡主笑而擺手,沒再耽擱,徑直策馬離開。 魏知非沒瞧見里頭的盛煜,只當是魏鸞孤身來赴公主之約,瞧著郡主和meimei一唱一和,笑顏歡暢,便知魏鸞是故意的。行經馬車時,稍緩步伐,淡聲道:“當心看戲閃了腰。乖乖回府養胎去?!?/br> 說罷,催馬趕上郡主。 魏鸞看他一副心事被戳破的窘樣,差點笑出聲。過后往周驪音的別苑走,到得那邊,才知幼安郡主所說的“客人”不是別家,而是三弟盛明修。 周驪音的別苑圍著一方溫泉而建,周遭地氣格外和暖,這時節已有桃花盛開,燦若云霞。明媚春光灑下,別苑的朱墻逶迤向遠處,沿墻栽滿了花樹,錦衣玉帶的少年郎和披風單薄的少女就站在桃花林里,盛明修奉命剪枝,周驪音懷里則抱著一大束桃花。 周遭并無閑雜旁人,唯有鳥鳴風輕。 即使隔得頗遠,也能覺出周驪音的歡喜。 ——周令淵母子仍被關押,她臘月里費了無數唇舌,仍未能勸得章皇后回心轉意,多少覺得沮喪。先前魏鸞去公主府時,還曾見她對著蓬萊殿的舊物嘆氣,顯然未能釋懷。如今剪枝插瓶,踏春游青,倒是難得的輕松。 魏鸞不自覺勾起唇角,瞥向盛煜。 那位顯然也瞧見了,卻默然不語。 察覺魏鸞的目光,他安撫似的握住她的手,“利害已說過,去留由他選吧,不必強人所難?!备螞r,他既已應了永穆帝的托付,往后對周驪音多加照拂,就不會因私心而違背諾言,如從前般牽連芥蒂。 馬車在別苑前停穩,盛煜先行出了車廂,將魏鸞抱下馬車。 周驪音瞧見,蝴蝶般飛了過來。 “鸞鸞!”她在京城悶了整個冬日,為家宅朝堂的瑣事而憂心輾轉,難得來燕子嶺散心,將瑣事拋開沉浸在山水里,臉上已漾滿笑意,朝盛煜頷首致意后,徑直將半捧桃花遞給魏鸞,“喏,才剪下來的,待會咱們插瓶?!?/br> 說話間,覷了眼馬車后面的隨從。 “怎么就帶了這么幾個人,我備了好些屋舍呢?!?/br> “這還不多?那我下回把抹春洗夏她們都帶來,賴在這里吃上十天半月?!蔽蝴[笑著,輕嗅桃花,想著這里頭藏有三弟的心意,半含揶揄地道:“這桃花果真比別處的不同,插瓶了放在枕畔,夢里定也是香甜的?!?/br> 周驪音只當沒聽出揶揄,顧盼左右。 魏鸞懷擁花束,同她往里走。 春光柔暖,照在她銀線彩繡的襦裙,行動間搖漾生彩。那束桃花開得正盛,襯著她含笑的眉眼,輕松而恣肆,是韶華之齡應有的神采。如同盛煜所料想的,每回見著同齡的摯友,魏鸞都能暫時拋開少夫人的端婉姿態,重拾少女的爛漫。 他沒打攪,放緩步伐落在后面。 盛明修趕上來,瞥了眼從天而降的自家兄長,低聲道:“我還以為,就二嫂來?!?/br> “我不能來?”盛煜沉眉。 “能來,當然能來!”盛明修不敢在此刻戳老虎鼻子。 盛煜眼底的笑一閃而過,只淡聲道:“是專程陪她散心?” “也不止是散心。這邊桃花開得早,比別處更有春意,時先生帶我們來瞧瞧,權當是采風。對了,二哥還沒見著他吧?先生就在里頭,只是晌午游玩得進行,喝了不少酒,不知這會兒睡醒沒?!?/br> 這般游玩醉酒,是師徒常有的閑散。 盛煜卻微微愣了一下。 時虛白竟然也在此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