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
魏鸞詫異,見沒落鎖,便掀開盒蓋。 尺許長的盒子,紋路細密,觸手柔潤,掀開盒蓋后有淡淡的香味散逸而出,里面鋪了厚厚的錦緞,當中微微凹陷,仍拿錦緞蓋著。錦緞之上,還有張折好的紙箋,魏鸞取了展開,上面銀鉤鐵劃,寫了四個字—— 遙叩芳辰。 極為熟悉的筆跡,肆意揮灑,落在松墨花箋上。 竟是盛煜親筆寫的? 魏鸞未料盛煜竟然知道她生辰,還會在出京辦差時,送回這樣一張道賀的信箋,頓時喜出望外。昨日初見家書時的失落一掃而空,她的手指緩緩拂過墨跡淡香的紙箋,想著數百里外盛煜寫下這信時的模樣,忍不住勾起唇角。 徐嬤嬤在旁笑道:“這錦緞底下是主君的賀禮?!?/br> 魏鸞忙揭開,便見狹長的盒子當中橫躺了一座玉像,長有尺許,質地柔潤。她的目光不自覺落在雕像的臉上——婉轉高堆的發髻絲絲分明,黛眉如遠山依約,眼睛以黑寶石雕琢而成,望之如有光彩流轉,便是在這陰涼屋舍中,仍能瑩然生光。 再往下裙裾飄逸,纖腰細足,身段裊娜。 魏鸞瞧著熟悉的眉眼,霎時呆住了。 這玉像雕的是她,且眉眼雕得極有神韻,衣衫亦如隨風翻卷,瞧著栩栩如生。 她猛地想起盛煜擺在廳中的那些石雕,想起北朱閣里那方令她贊嘆的木雕駿馬,忙將玉像翻轉。目光細細找了一遍,果然沒瞧見半點徽記,她抬起頭,不太確信地問道:“這是……主君親手雕的?” “是主君雕的?!毙鞁邒咝Χh首。 魏鸞沒想到盛煜瞧著冷厲粗疏,竟還會藏有這樣的細心,驚喜之下微微張著嘴巴,眼底的笑意如春水涌起,再望向玉像時已是愛不釋手。 這玉像雕琢得精致,細微處絲毫不含糊,定得費許多功夫才能慢慢打磨而成。盛煜忙成那樣,在外不舍晝夜,在府里腳不沾地,竟能偷空雕出這樣一幅不遜于名家的玉像?她忍不住浮想,盛煜手捉刻刀,細細雕琢這眉眼身姿時,定是極為認真用心的。 能雕得如此傳神生動,他當時心里…… 某個念頭一閃而過,魏鸞滿面的笑意忽然微微一僵。 他當時心里想的是她,還是……她? 這念頭冒出來,原本潮水般涌起的驚喜稍稍冷卻,她不好讓徐嬤嬤瞧出端倪,直垂目將玉像輕輕放回盒中。旁邊徐嬤嬤沒留意那些微變化,笑容如舊,又屈膝道:“還有一樣東西,也是主君吩咐要給少夫人的?!闭f著話,請魏鸞出了里間,到盛煜那張長案旁駐足。 “少夫人稍候?!毙鞁邒哒f著,搬了圓凳踩著,去取書架頂上的錦盒。 那方魏鸞印象深刻,卻從未得睹內里真容的錦盒。 盛煜竟然要把這東西給她? 徐嬤嬤微胖的身軀貼在架上,小心翼翼的將其捧下。魏鸞站在案旁,不知怎的,有些緊張忐忑,令呼吸微緊。 作者有話要說: 鸞鸞:好緊張! 今天更新稍晚了點,抱歉哈。明晚見吖~ 蟹蟹青青子衿的地雷,么么啾??! 第79章 畫像 有風從門縫里鉆進來, 撩動鬢邊碎發。 魏鸞看著徐嬤嬤將那錦盒從書架頂端取下來, 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而后朝她含笑行禮,躬身退到幾步之外。錦盒并未上鎖,也瞧不見半點灰塵,要么是盛煜頗為珍重,令徐嬤嬤時時擦拭, 要么是徐嬤嬤昨晚就收拾好了, 等她來取。 無論如何, 都可見其重視。 魏鸞搓了搓指腹,伸手輕輕落在狹長的錦盒上, 掀開蓋子, 里面果然是一卷畫軸。瞧紙張的質地, 應是上等佳品,成色也不算新,乍一眼瞧不出門道,唯有那象牙軸雕琢得精致,觸目貴重。 她有點害怕猜測被印證。 但心里又覺得,盛煜雖性情高傲了些, 卻并非榆木腦袋。明知今日是她的生辰,又送了那樣貴重的賀禮,隔著百里之遙如此安排,總不至于故意給她添堵。 她深吸了口氣,拿起畫軸, 徐徐展開。 畫上果然是位少女,微微側身站在湖畔,穿著海棠色的嬌艷羅衣,臂間披帛如云,便連腰間環佩都畫得頗為細致。眉眼自是熟悉之極,正是魏鸞攬鏡自照時的模樣,雙鬟間金釵耀目,耳邊垂著明珠,就連隨風翻卷的繡鶴襦裙都頗為眼熟。 魏鸞記得,前年春日里她曾做過那樣一條裙子,穿過好幾回。 熟悉的衣衫首飾映入眼底,魏鸞緊緊捏著的掌心終于稍松,目光挪到少女身后,是蕩漾的波紋和水中央的小島,亦有曲折游廊、恢弘殿宇。雖說背景勾勒的不算細致,但從湖水島嶼的布局,魏鸞仍能認出那是皇宮的太液池。 且遠處殿宇恢弘,也絕非別處能造的。 畫中女子穿著她的衣裙,臨風站在太液池畔,眉眼姣麗,身姿盈盈。 魏鸞滿腔忐忑終于化為驚喜。 若這畫中人不是站在太液池畔,心存疑竇的魏鸞還不敢確信她是何身份,但她就站在皇宮里。魏鸞自幼出入皇宮,莫說京城里根本沒有半個跟她眉眼神似之人,便是真的湊巧有,她定會聽到風聲。 更何況畫中人還穿著她的衣裙! 盛煜這副畫里藏的竟然是她! 驚喜意外洶涌而來,魏鸞幾乎不可置信,將那幅畫來回端詳了好幾遍,又回頭問徐嬤嬤,“這錦盒是何時放到此處的,嬤嬤可還記得?” “奴婢記得是前年,主君親手放上去的,命奴婢時時擦拭,但不許人輕碰,更不許擅自揭開?!毙鞁邒卟⒉恢喇嬂锏膬热?,瞧著魏鸞的神色,卻能猜出個大概,便含笑道:“如今主君既已托付給少夫人,奴婢這差事也算圓滿了?!?/br> 魏鸞抿唇而笑,指腹輕撫象牙畫軸。 沒想到,真的沒想到。 魏鸞原以為盛煜從前各處游歷,碰見中意的女子后難以留在身邊,瞧著她眉眼神似,才會答應永穆帝賜婚,將未盡的心事寄托在她身上。而今看來,那所謂的心上人根本子虛烏有!盛煜當初偷偷畫的是她,在書房里珍重藏著的也是她! 但怎么會呢? 魏鸞從前跟盛家沒有半點交集,細細回想盛煜調回京城后的這兩年,除了聽聞彼此的名聲外,并無半點近身接觸。唯一勉強能算交集的,是她十三歲那年深秋,在上林苑的馬球賽上出言冒撞,惹得盛煜不快。 那之后,沈嘉言四處散播,蓄意挑撥。 盛煜更是在旁人探問時說她徒有其表。 畫上是前年春日的情形,那會兒她才十四歲,離盛煜說她徒有其表的日子不遠。莫非所謂“徒有其表”是違心之詞,因那時她是內定的太子側妃,盛煜為了避嫌,才故意那樣說? 可他是何時留意到她,又為何畫這副畫像呢? 魏鸞簡直好奇死了。 她站在長案旁,一遍遍地看那畫卷,不知過了多久,腿都快站得酸了,才將畫軸小心收回錦盒里,親自抱回北朱閣。那副玉像自然也被帶了回去,不過有點沉,魏鸞叮囑染冬抱著,不許磕碰壞了。 主仆倆踩著樹蔭同行,染冬瞧她時不時地偷笑,忍不住也笑起來,“少夫人方才去南朱閣,是碰見喜事了吧?進去時沒怎樣,出來時滿臉都是喜色,這會兒又只管傻笑,奴婢可很少見少夫人這樣?!?/br> “有嗎?”魏鸞回頭瞥她,摸了摸臉。 染冬笑著打趣,“摸到沒,嘴角都快笑得咧開了。定是碰見了喜事?!?/br> “也沒什么?!蔽蝴[腳步輕快,抱著懷里的畫像,恨不得立刻插翅飛到盛煜跟前,質問他是怎么回事。她心里藏著秘密似的,連染冬都沒告訴,只努嘴指了指染冬懷里的玉像,道:“收到了生辰賀禮,高興嘛?!?/br> “主君果真有心!” “還行吧?!蔽蝴[腳步輕快,有點小得意。 染冬看她前些日愁眉苦臉滿懷擔憂,這會兒云開霧散似的,也覺愉快,回了北朱閣后,同春嬤嬤、抹春她們一道備了桌豐盛的飯菜,關起門給魏鸞過生辰。因魏夫人每年給魏鸞過生辰時都會啟封一壇自釀的好酒,今晨命人送來,主仆一道喝了,酩酊而睡。 …… 興許是那幅畫實在令人興奮的緣故,魏鸞近來頻頻夢到盛煜。 起初,夢境是很愉快的。 斷續零碎的片段,或是在曲園,或是在兩人并未去過的京郊水畔,夢里比那回策馬踏青時還要愉快。甚至魏鸞還夢到了京外不知是什么地方,她追過去逼著盛煜說老實話,結果那位冷傲的臉一抬,告訴她那幅畫是假的,魏鸞當場氣醒。 醒后回想那份生辰賀禮,又忍不住暗自歡喜。 漸漸地,夢境就不怎么愉快了。 不知怎么的,她時常夢到盛煜出事,或是受傷或是失蹤,夢里他仗劍浴血,比那回在鏡臺寺被襲重傷后還慘,被人暗算得快要丟掉性命似的。有一回夜里,她半睡半醒地做了三段夢,都是盛煜遭了襲擊,她從夢里嚇醒來,背后冷汗涔涔的,心跳快得像是要從胸腔蹦出來。 如此夢境不斷,讓魏鸞愈來愈不安。 她很少這樣做夢,長了十六年,也就只在敬國公府出事,魏嶠被捉緊玄鏡司牢獄的那陣子,總是心神不寧,常從夢里驚醒,自是因她擔心父親魏嶠的緣故。 可近來她念及盛煜時多半是歡喜,并為過分擔憂。 怎會無緣無故做不好的夢? 魏鸞有些不安。 她本就隨了時下高門貴戶的風氣,常跟著母親去禮佛進香,經歷了重回少女時這樣離奇的事,對冥冥中的玄妙之事更添敬畏,不敢掉以輕心。在連著數夜被夢境困擾后,魏鸞愈來愈擔心遠在京外的盛煜,甚至想策馬飛奔過去,親眼見他無恙。 但盛煜臨行時鄭重叮囑過,不許她亂跑。 魏鸞便竭力按捺,靜候消息。 好在盧珣那邊能借著玄鏡司的渠道得知盛煜的近況,常來給報平安。 魏鸞每日問幾回,聊以慰藉。 時氣愈來愈熱,蒸籠似的曬了兩天后,下了場暴雨,澆得滿城涼爽。曲園中仍平靜無波,朝堂上近來的事情卻不少——自永穆帝當朝說了愿意為章家昔日的戰功,從寬處置后,章孝恭疑慮稍稍打消,縱然萬般不情愿,仍松開庭州大都督的兵權,孤身回京請罪。 回京之日,永穆帝命人在城門等候,徑直關入刑部大獄。 不過永穆帝守了當初的諾言,并未傷及章孝恭父子性命,只關在牢獄里,不許探視。 至于其余從犯,不論僧俗官民,皆按律處置。 私藏軍械是重罪,永穆帝親自將旨判決后,次日便在鬧市處決。據說當時上百人被齊齊斬首,周遭血腥味彌漫不散,經了場大雨沖洗,才消去痕跡。而章家的這件案子,也在這場雨后漸漸平息下去。 朝堂上,沒人再提此時,仍如往常般商議政令民生。 后宮之中,章太后的病體仍然未愈,卻不再叫人去侍疾。章家女眷們從前尊貴跋扈,每年盛夏輪番到城外避暑納涼、設宴排戲,今年卻沒怎么出門,別說設宴,便是連別家的請帖都推了。就連從前隔三差五入宮問安的做派,也收斂了不少。 仿佛被永穆帝當頭棒喝后,老實了些似的。 京城中百姓偶爾議論,都覺得此次皇恩浩蕩,章家感念皇恩,洗心革面。 魏鸞卻覺得未必。 章家自恃有帶重兵投奔的從龍之功,這些年牢牢攥著皇后、太子妃的位置,烈火烹油卻又得隴望蜀、結黨營私,分明是自詡與旁的功臣不同,欲與周氏共分江山。兩代帝王格外寬厚禮遇,都能叫他們做出謀逆之舉,豈會因永穆帝的寬容就痛改前非? 鎮國公拱手交出兵權,難道會心甘情愿? 這可半點都不像章家的行事。 不過無論如何,此刻的京城是風平浪靜的。 魏鸞眼見府外漸漸安生,她卻仍時不時地從夢里驚醒,盛煜又總是歸期未定,心底的不安愈來愈濃,去親眼看望他的念頭也愈來愈強烈——夫妻分離半月有余,盛煜離開時,她因誤會賭氣,并未給他太好的臉色,如今畫像出世,她滿懷好奇又滿腔擔憂,實在難以按捺。 這日后晌,日色西傾時地氣漸涼,魏鸞再度去了南朱閣。 盧珣在廳前值守,身如青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