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不安的氣息越來越強烈了。

    南廣和抬起眼，一一循著這三十三天白玉天階盡頭的眾多仙帝們望過去，見他們翻滾在云與雨水中，見他們與極情道眾生捉對廝殺在一處，見云水中滲透出來的血色越來越濃厚……厚重的，就好像在很久以后的后世，會被載入史冊。

    數十萬載的長生，十萬年前此方四靈出世，朱雀神將陵光亦步亦趨執刀追隨于他身后的一抹玄衣，三千年愛恨流轉……于地府三途河中一瓢水一瓢水地舀下去，再仔細甄別，一點點撥開，尋找陵光一縷殘魂的孤獨與苦楚。

    這依次，許多不可追憶的往昔前塵，都漸成迷途。

    三十三天一直在下雨，南廣和雙眸中終于也漸漸起了水霧。

    他凝望這翻作了血海的天宮，站在白玉天階的盡頭處，突然間昂首，以一種極清亮極宛轉悠揚的聲線，喚出了上古真言——

    “崖涘，吾以無上榮光，喚你的真名?！?/br>
    三十三天中，鳳凰一聲清啼，破開了漫長的雨霧，帶來滿天金光明霞。一道道明亮璀璨的光，自云層罅隙流瀉而下。

    鳳凰口中所呼，字字皆是真言。每個音節，都借由昔日下界九嶷山中崖涘教予他的織夢術，傳遞至無盡虛空。層疊曲折的三千小世界內通道次第打開，宛若一朵朵于同一剎那盡皆盛開的繁花，又如同堆滿了黑色星辰奔涌至凡塵的迢遞銀河。

    天地震動。

    山自腰部斷裂。

    下界四海之水斷流。

    支撐后土與蒼天的天柱石上啪嗒一聲，長出了一株數十萬年前的生命樹。

    如此浩蕩聲勢，不過為了挽回一場再也不能回頭的愛恨，替這一切不該再繼續下去的殺戮做個真正的了結。

    南廣和于那沖天的金光中化作了鳳凰的模樣，盤旋飛翔于三十三天至高處，羽翼垂落在生命樹上，在葉慕辰與崖涘頭頂投下大片彩色霞光。

    “為何……”葉慕辰回望，抬起頭一時怔然。

    蘇文羨等一眾鳥族將軍紛紛化作了原身，振動羽翼跟隨于鳳凰身后，徘徊于青空之上。

    白玉柄麈尾拂過，銀絲纏住葉慕辰頸側，一念動，即可收割他的性命。

    崖涘雙腳踏在云霧中，緩緩地落下，將麈尾遮斷成山，隔開了葉慕辰。也阻絕了身后一眾義憤填膺欲要沖過來的仙帝與天兵天將們。

    “真好，鳳凰兒，這次你終于真的喚了一次吾真名?！毖聸搴哪趋嫖不傻纳奖诤缶彶阶邅?，紫衣在金光明霞中熠熠生輝。肩頭立著星辰，銀發下面容清淡而又遼闊。

    “真好?！毖聸逵终f了一聲，然后站在山壁的后面，立于南廣和的面前 ，又笑著道：“總算只剩下了你我?！?/br>
    已化身作鳳凰原形的南廣和眼波微轉，語氣不屑?！熬退隳阌蒙礁魯嗔宋业男≈烊?，擋住了你身后那些子民，你我也沒甚可說的?！?/br>
    “于你或許沒了?！毖聸宀⒉慌?，只是依然含著那抹奇異的笑，笑意若有若無，話語也淡的很?！坝谖?，卻有藏了數十萬年的許多話，每一句，都想說與你聽?！?/br>
    南廣和于高空中居高臨下地將他望著，繼續不屑道：“帝尊從下界身外身學來的一身好手段！說起這些溫柔小意的話來，一籮筐一籮筐地往外丟！”

    “那還不是因為你小性兒！”崖涘居然當真暢快地大聲笑起來。

    白玉冕旒一陣輕晃。

    南廣和略有些意外地撩了撩眼皮，隨即又心下一陣焦躁?！拔业茸吡巳甑穆?，生了死，死了又生，吃了無盡苦頭，好不容易殺回來。你別指著賠上幾句溫柔小意的話，便能將這場兵戈給化了！”

    “為何要化解？”崖涘像是一眼看穿了他的焦躁，唇邊含的笑意愈發深沉。那雙海水般藍的眸子凝視他?！傍P凰兒，先前吾問你的話，你尚未答?！?/br>
    “沒甚可答的！”南廣和愈發焦躁，隱隱夾雜一絲不安。他快速打斷崖涘的話語，左翅尖的羽毛指著崖涘紫衣領口，不耐道：“打便打！殺便殺！沒的磨磨唧唧，你這廝到底想作甚？！”

    崖涘含笑望著他，搖了搖頭。

    “吾看不懂你！”南廣和又語速極快地道。如果一頭鳳凰能夠擰眉，那么此刻南廣和必定擰眉怒目了?！澳愕男乃紡膩聿徽f，從來不肯將話講清楚！吾是鳳凰，不是藏在你心里頭的蟲，吾如何能夠根治你的??！”

    他越說越快。

    像是早就意識到了什么，拼命要將那不該萌生的什么，撲殺在尚未燎原之際。

    崖涘卻就這姿勢，伸出白玉般的一只手，握住南廣和翅尖處的一根翠金色羽翎，摸了摸。成功地令廣和渾身打了個顫。

    “不，你懂的?！毖聸遐s在廣和發狂前又笑了一聲，語聲越發奇異起來?！澳阋恢倍贾?，這世界便是吾，吾便是這世界所化的精魂。你滅了吾，你便可獲得永生，便可自由沖出此方世界的牢籠?！?/br>
    崖涘手指夾著那根翠金色羽翎，就像昔日在下界大隋朝深宮，國師崖涘大人自后執著小殿下的手指，一筆一筆描摹畫卷中的廣闊河山。

    “鳳凰兒，你一直都知道，殺了吾，你便可自由?！毖聸寰徛暤?，自白玉冕旒后抬起臉，迎著金光明霞，素來平淡的眉目有些異樣。

    “鳳凰兒，你為何舍不得？”

    聲音不再平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