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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人目力可達千里,更何況是他。 南廣和深吸了一口氣,再次睜開眼時, 瞳仁內赫然有金光流轉。借著金色視線掃射過去, 瞬間接收到整座大隋前朝后宮地下密布的地圖。以長生殿為核心看去,實則地道可通往任何一處宮殿,甚至就連當年崖涘國師師徒所居的翔翥殿, 也不過一座被架空了的偏殿。地下全是錯雜通道。 韶華宮在整個地下版圖中, 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連接點。 以長生殿為焦點,至少可通往八個偏殿, 每個偏殿都有一個出口可直達宮外。 南廣和心下微苦, 閉上雙眼后腳下竟忍不住一個踉蹌。 足屏息了一炷香/功夫, 他才手里端著一盞燭臺沿著腳下皇宮正南門的入口一路走到長生殿,計算了下時辰,以凡人腳力而言, 約莫也就兩刻鐘。 然后他換成自長生殿往最偏遠的西北門走, 而且刻意尋了一條最曲折的路,期間要經過一排冷宮, 以及低等內侍宮娥們居住的地方。 這次走的較久,約莫一個半時辰。 南廣和立在西北角門的地下盡頭, 身子簌簌發抖,掌心中燭臺的光不斷明滅,投射在他鼻梁與兩排長長的羽睫。 暗道內沒有光,也沒有足夠的空氣。 然而這都不是令南廣和感到窒息的理由。 他站在那里,想到九年前宮變夜長生殿一條長廊上疊成摞的尸體。無數盞七彩宮燈打翻在黑泥地,血水順著青磚縫隙滲透進去,伴隨尸體焚燒的焦臭味。沿途他見到一雙雙睜大的雙眼,驚恐的,無助的,憤恨的,瞪圓了朝向暗沉無光的夜色。片片白雪飄落下來,那一雙雙死不瞑目的眼睛中,最后定格在恐懼。 漫天的白雪。 血與殺戮。 九年前,大隋朝宮變夜,無一人生還。 但是若地下通道可連接宮墻下八個門,為何宮中竟無一人逃出?即便這是大隋皇族秘密,也不該……也不該便連他化身皇子南廣和時,就連他名義上的父皇、大隋朝先帝也殞命于火中,尸身叫叛軍燒的那樣狼藉! 除非…… 南廣和阻止自己往下想。 可是想法并不依照他識海中的命令,自顧自沿著清晰的脈絡走下去,就像眼前這星羅棋布的密道一般,明確地指向了出口——且是唯一的出口。 除非,隋帝根本不想逃。 大隋朝第五十一任帝君、他南廣和名義上的父皇、先帝南巫,選擇了一條最慘烈的路,帶著一族及整座皇宮,為大隋朝的沒落殉葬。 耳邊似乎又響起了昭陽六年末,于隋帝下令命時任北川侯的蘇晟奔赴西京“迎娶”他時的那一夜,他匆匆沿著地下通道奔至長生殿,隋帝隔著一道山水屏風對他說——吾兒,你與為父不同。你生而為神,為父只是一滴鳳血化生的凡人。為父不能替你戰退仙閣及一眾欲擇你為食的下界修仙者,為父便只能夠替你去死。 以一場慘烈的殉葬,換取他鳳凰兒的涅槃。 南廣和眼眸沉沉,于空無一人的地下通道,遙遙望向昔日長生殿所在的方向,輕聲地、隔了十四年的時光,回應那一日隋帝的話?!案富?,地下冷不冷?生而為鳳血化生者,你恨不恨孤?” 四壁空蕩蕩,他的這句問話在地道內輕輕地回旋,不斷傳來尾音輕顫的半句——你恨不恨孤? 地府三途河中冥河血水翻涌,并無一人名叫南巫。 鳳血化生者,死后便歸于湮滅,就連投胎轉世亦不可得。 昔年他與寄居朱雀殘魂的南冥祭祀天地后奉禮成婚,婚后為了解決子嗣問題,也是為了令那個叫南冥的兒郎有后,他以自身精血為引,取來冥河水,作了一個孕育化生的假象。 大隋朝五十一任帝君,除了開國始/皇/帝南冥外,其余五十名皆是化生者。即便可借由婦人胎腹中出世,擁有完整的一具人身,三魂七魄卻都是鳳凰精血所塑。 化生者,即便可令婦人有孕,卻無法留精。只能借由婦人懷胎將那滴鳳凰精血不斷地傳承下去。 時間越久,鳳血中所含的生機便愈淡薄。 因此先帝在朝時,身子自幼便孱弱。時人都以為是先帝耽于女色沉迷玩樂之故,但事實上,即便先帝每日練氣養生,至多也不過壽五十余。且再無法孕育子嗣。 所謂皇族無孕后,百余年來南氏皇族皆以一枚鳳凰蛋轉生,也不過是幻象罷了。 大隋朝立國三百余年,唯一真正自蛋殼中出生的鳳凰兒,只有他一個。 也從來只有他一個。 南廣和雙眸中似有淚光,良久,卻又似終于釋然。他立在地xue中,輕聲地道:“父皇,你雖只是借由吾一滴真血化生,卻是實實在在地存在過于此方天地間?!?/br> “十四年前你打開皇陵,剜心頭血rou,以密咒禱告吾重生,令沉眠于其中的吾之真魂醒覺。九年前,你以身殉葬,借由一場滔天的愛恨、烈火焚燒鳳凰真血的疼痛,召喚吾早日歸來……此恩德,吾無以為報?!?/br> “南巫,你的名姓,該存在于浩瀚青史卷中,而不是如眼下湮滅蒙塵?!?/br> 最后南廣和抬起一雙金光燦然的眸,漫然啟唇道:“吾生而為神,每一滴神血,都可化生為一個獨立的生命。南巫,你并不是吾的寄生者,你擁有自己的名?!?/br> 寂寥無人應的地xue內,忽有風起。一小撮微弱的風打著卷兒靠近南廣和腳下,雖然速度不快,卻很執著,風中隱約若有一粒極小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