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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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周氏顯然也已經得到了消息,她迎出來的時候,雙目通紅,楚楚可憐,從年紀上看,確實要比林氏年輕一些,也難怪林氏會對她防范甚深。 小周氏聽韓暉介紹了唐泛他們的身份,先朝他們行了一禮,然后道:“寡居婦人,原本就不祥,若不是我總去看望小早,說不定小早也不會出事了?!?/br> 唐泛自然沒有安慰她的義務和心情,直接就問:“我聽小糕說,韓早出事的當日,在他出門前往宮中之前,你曾見過他?” 小周氏點頭道:“是,那會兒我準備去前院給姑媽請安,正好就遇上了小早,我知道表嫂不喜歡我與小早多接觸之后,也沒怎么去找他玩兒了。但是小早這孩子惹人疼,一碰上他,我就忍不住要逗逗他,跟他聊上一會兒。那天我就跟小早說了一小會兒話,大約也就一盞茶的時間,當時小早的書童小糕在場,我的侍女臘梅也在場?!?/br> 她說的臘梅,就是站在小周氏身后的年輕婢女,跟韓暉差不多年紀,低著頭,雙手交握搭在腹部,見小周氏說到自己,臘梅就朝唐泛他們行了行禮。 唐泛看了她一眼,重新望向小周氏:“你還幫韓早近身整理過衣裳,對嗎?” 小周氏愣了一下:“對,這,這有什么關系嗎?” 唐泛沒有作答,只說道:“我想看看你的房間,可以罷?” 小周氏看著唐泛,驚愕交加:“大人,大人這是懷疑我嗎?” 唐泛淡淡道:“是與不是,先看了再說罷?!?/br> 小周氏咬著下唇,一個女人被人搜查屋子,實在是莫大的侮辱,而且這本身似乎就向外人傳達了一些訊息?!叭羰俏也淮饝??” 唐泛望向汪直。 一直在旁邊充當布景板的汪公公出場了,跟唐大人配合無間的他立馬獰笑道:“現在讓我們搜,還是等我把你帶回西廠再搜,你自己選?!?/br> 唐泛暗暗地朝汪公公豎起大拇指。 這句話從西廠提督口中說出,效果是十倍加成的,若是讓唐泛搬出順天府,那就毫無威懾力了。 唐大人心想,當初陛下讓汪廠公親自出馬來監視自己外加幫忙,其實也不是一無用處的嘛。 西廠的威名,連閨閣婦人也如雷貫耳,小周氏的俏臉一下子就失去了血色。 她往后退了兩步,臘梅連忙扶住她。 小周氏盈盈下拜:“二位大人容稟,此事與我確實毫無關系,我將小早當成子侄一般疼愛,如何會去害他?我一介婦人,若是讓人搜了屋子,以后傳出去還如何做人,個中緣由,還請大人們體諒才是?!?/br> 唐泛的聲音很溫柔,語氣卻不為所動:“奉差辦案,也請你體諒則個了?!?/br> 說罷也不管小周氏了,他直接當先就向屋子走進去。 汪直帶來的人此時就派上了用場,他們外加汪直唐泛,幾個人在屋子里搜了起來。 西廠的人辦事當然不可能溫柔到哪里去,不一會兒,那些被褥妝奩之類的就都被查找得一團凌亂。 作為一個婦道人家的閨房,能被汪廠公親自上手搜的,小周氏也算是頭一份了。 不過汪公公上手更是粗暴,他專門挑那些很少有人注意的角落去查看,連床幔帳頂都被他扯了下來。 最厚道的是唐泛,他找的是墻角床腳這樣的地方,很少造成毀滅性的破壞。 韓暉不方便進來,就在外頭等著。 無法阻止,只能跟在唐泛他們后腳進來的小周氏看到這一地凌亂,當即就腿一軟,差點沒厥過去。 臘梅慌忙扶住她,喊了起來:“主子!主子!” “廠公!”汪直帶來的兩人之一忽然叫了一聲,他站在窗臺處,一手拿著塊磁石,正從窗臺關合窗戶的縫隙處吸出一根細針。 汪直和唐泛隨即應聲走過去查看。 近前一看,才發現那根細針兩寸多長,與頭發一般粗細,若不是西廠這個探子聽了唐泛的話,特意帶了磁石過來,還真未必能發現此物的存在。 “這是根斷針!”汪直道,然后轉向癱軟在地上的小周氏,目光陰冷?!绊n早正是斷針沒入水分xue而死,你還敢說不是你做的?” 小周氏睜大了眼睛,猛搖頭:“不是我!不是我!我不知道那針是誰的!” 汪直也不聽她辯解,直接就對左右道:“先將她捉起來!” 小周氏哭喊:“冤枉??!大人,冤枉??!” 臘梅也拉住她的衣袖驚叫起來。 韓暉想是聽見了里頭的動靜,連忙走進來,見到這番情景不由目瞪口呆,連忙問汪直:“汪公,這是怎么回事,這其中是否,是否有什么誤會?” 汪直冷哼一聲:“是不是誤會,帶回去問一問就知道了!” 若是唐泛帶著順天府的人在此,必然是不方便這樣直接帶人走的,因為不管怎么說,韓家都是官宦之家,韓方還有成化帝那邊的關系,但是汪公公就沒有這番顧忌了,他直接揮揮手,讓人將小周氏帶走。 韓暉是完全阻止不了的,他在韓家說不上話,也無官職在身,這才汪直根本都懶得與他多作解釋就能看出來了,韓暉沒有辦法,只好追在兩人的腳步后面出去,趕緊去稟告韓方。 臘梅一個侍女,更是手足無措,滿臉慌亂,她看了看還在屋里的汪直二人,也跟著跑了出去。 汪直回頭,看見唐泛還站在窗戶那里,乍看好像在看風景,近身一瞧才發現他是在對著窗外發呆。 “舍不得走了?”汪直皺了皺眉,直接一掌拍向他的后背。 唐泛差點沒被他拍出毛病來,頓時咳個不停。 他一邊咳一邊道:“這事也太巧了,我們過來說要搜查,正好就發現斷了一截的針。這么細一根針,隨便往花叢里一丟,往泥土里一插,要找出來不是更費勁么,小周氏腦子又沒毛病,怎會塞在窗戶縫隙那里,等著我們去發現?” 汪直道:“閨閣婦人有何見識可言?林氏那般痛恨她,幾次三番找她麻煩,又羞辱得她差點去上吊,小周氏懷恨在心,想要害死韓早來報復林氏,讓她痛不欲生,一點都不出奇。她殺了人之后心中慌亂,自然不會去想太多,將銀針隨處一藏,也沒想到我們會找到這里來……你老看著我干什么!” 唐泛淡淡問:“以汪公的精明,不覺得自己這番話漏洞百出么?” 汪直冷笑:“你什么意思?” 唐泛道:“我能理解汪公想要盡快結案的心情,但是在案情未明,兇手還沒有真正找出來的時候就下定論,是不是為時過早了?” 汪直雙手負于身后,瞇起眼,陰柔頓時化作凌厲。 唐泛無懼對方流露出來的淡淡殺氣,依舊平靜地迎上對方的眼神。 二人對視片刻,汪直微微緩下語氣,道:“本公明白你想立功的心情,這件案子一了結,本公自會上奏為你請功,雖然現在還未能完全確定兇手,但小周氏嫌疑頗大,已經毋庸置疑,本公自會讓人嚴加審問,你若有興趣,自然也可以加入?!?/br> 官場上沒有真正的敵人,也沒有真正的朋友,之前汪直和唐泛處于合作關系,兩人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就是這樁東宮案,但細論起來,各自的側重點又有所不同。 唐泛的側重點是找出兇手,汪直的側重點是解決這件事,不要引起太嚴重的后果。 現在小周氏動機充足,作案過程也有了,還有人主動把證據送上門來,最妙的是,她跟宮里的人毫無牽扯,也不算韓家的人,保全了皇帝想要安撫自己老師的愿望。 如此條件,不用白不用,汪直覺得這簡直是上天送給他的最佳兇手人選了,如果再讓唐泛深挖下去,難保會牽出什么丑事來,那時候就不是這樣皆大歡喜的圓滿結果了。 所以汪公公不是不精明,他是太精明了,將各種政治考量因素加入一樁兇殺案里。 這就是他跟唐泛的分歧。 聰明人不需要說太多話,就已經明白彼此的想法。 不過明白歸明白,唐泛卻不打算照汪直說的去做。 他微微一笑:“汪公好像忘了,當初陛下說的是讓我主導此案,而只是讓你協助調查罷了?!?/br> 汪直怒道:“唐潤青,你別給臉不要臉,這件案子該怎么辦,我比你清楚多了,這就是最好的結果!” 唐泛淡淡道:“但不是最真實的結果,若小周氏不是兇手,豈非白白背了冤名?我輩讀書人,做事做人都要對得起天地良心,雖然現在滿朝文武,大都碌碌無為,可并不代表所有人都忘記了這句話,當年于公所言,我一日不敢或忘?!?/br> 說罷朝汪直拱了拱手,便轉身出去了。 汪直皺起眉頭,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那句“當年于公所言”指的是什么。 唐泛口中的于公,指的自然是于謙,這位在英宗時被冤殺了的救時宰相,在成化初年又被平反,他生平為人,正應了他自己寫的詩。 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 唐泛的性格不像于謙那樣剛強,但于謙身為天下文臣的偶像,這份傲骨,卻是許多人都向往的。 只是有人有勇氣做出來,有人卻只能停留在嘴上說說而已。 汪公公自從逼得商輅辭職,橫掃朝中反對勢力以來,什么時候遇到這種敢于當面否決他提議,跟他唱反調的人? 呸,果然跟商弘載那廝一樣,看著軟和,實則軟硬不吃! 汪公公罵了好幾聲,脾氣一上來,連韓方都懶得應付了,直接拂袖便走,只是回頭派了個人過來跟韓方說明前因后果,就當是照顧他的面子了。 唐泛其實心里也有幾分氣,你要么就別讓我辦這個案子,說好讓我負責,結果現在又諸多插手! 但他也明白,當下風氣就是如此,要做一件事何其之難,以至于連商輅貴為首輔,都受不了,直接撂挑子跑了。 但唐泛并不打算放棄,他與汪直吵嘴之后就直接去了北鎮撫司。 薛冰跟著隋州辦差去了,但他另外一個手下龐齊還在。 唐泛讓龐齊幫忙查了小周氏的背景來歷。 既然跟汪直有分歧,他就不打算讓西廠那邊幫忙,如果有汪直的授意,西廠想捏造一點什么證據出來,那是再容易不過的。 然而龐齊調查出來的結果卻讓唐泛很意外。 小周氏是丈夫死了之后離開原籍,客居在韓家的,這件事唐泛早就知道,但原來小周氏的先夫是一個坐堂大夫,以前在當地經營過一間小藥鋪,小周氏本人也略懂醫理,還幫忙打理過鋪子,只是后來小周氏的丈夫早逝,她一個女人不善經營,這才只好關門了事,北上投奔韓家。 當初調查韓早死因的時候,孫太醫就說過,水分xue是一個很危險的xue道,cao作不當容易致人死亡,但這種事情一般人肯定不會知道,只有熟讀醫書,懂得醫理的人,才會想到要用這種法子來殺人。 而現在,小周氏卻正好符合了這個條件。 跟韓早之母有仇怨,在韓早死亡當日曾經近身接觸過他,自己本身又是略通醫理之人,還在她房中發現了至關重要的銀針,如此說來,小周氏難道真的就是殺害韓早的人嗎? 唐泛的眉頭緊緊皺起,他覺得這種感覺太詭異了,就像是有人故意引著他們往一個方向走,將“兇手”送到他們面前,還提供了完美無缺的證據。 但就是因為太過完美了,所以才更加令人懷疑。 不過這樣的結果,想必對于汪直來說,肯定是最好的。 他想要阻止汪直直接把小周氏定為兇手,就得找出更加有力的證據,證明小周氏的清白。 第二天,唐泛先到順天府去點個卯。 雖然他現在辦的案子不歸順天府管,但不管如何,他還是順天府的推官,潘賓才是他的頂頭上司,于情于理,唐泛都要照規矩來,更要顧及潘賓的感受,不能讓潘賓覺得自己攀上了大樹,就忘了舊人。 潘賓對唐泛的識大體很滿意,他對唐泛查辦東宮案這件事本身沒什么意見,唐泛是從順天府出來的人,論私還要叫他一聲師兄,不管將來有什么造化,這份香火情是去不掉的,與其去嫉妒唐泛造化大,一下子就搭上宮里頭的關系,還不如趁著現在的機會好好經營感情,將來才有回報的一天。 面對師兄的熱情,唐泛卻只想苦笑。 別人看著他一個小小的順天府推官,一下子被皇帝直接委任辦案,好像很了不起的樣子,實際上他卻隨時隨地有可能因為查出一個不合上意的結果而倒霉,福兮禍所伏,就是這個道理。 但他并沒有和潘賓說太多,只是隨意應付幾句,然后借口要查案,直接前往西廠。 在西廠,他見到了小周氏,后者還是翻來覆去地哭訴喊冤,不過她沒有受到什么毒打刁難,倒不是因為汪公公忽然知道憐香惜玉了,而是這件案子上達天聽,有充足的證據就夠了,最后自有皇帝來定奪,汪直用不著再做些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看到唐泛到來,汪直拿出一份輕飄飄的卷宗,丟在旁邊的桌子上。 “你自己看看,別說我想故意制造冤獄,小周氏的先夫就是大夫,她自己也懂得醫理,若非如此,怎能知道在哪里用針!” 唐泛苦笑:“此事我已經知道了?!?/br> 汪直微微揚起下巴,等著他服軟:“如此就好,小周氏因為怨恨其表嫂壞她名節,進而對韓早下手,如今證據確鑿,卻還死不承認,前因后果清清楚楚,等會兒進宮見了陛下,你應該知道怎么說了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