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節
這次出來魏家給的毛皮便有十來張,整個魏家尚存的毛皮皆大半給了他們,賴震嚴也把家中所余的那最好的兩張給了親meimei,任家更是把所存的全部拿出來給了姑奶奶,魏瑾泓那兒也是自己存了幾張給她,都是極好的毛皮加起來五十張有余,每兩張要裝一個大箱子,這花了翠柏不少功夫才給運到此處,因毛皮多,冬雨也舍得花了二十來張同色的毛皮縫了五張雙面毛毯,兩張放在了臥房,三張放在了琴房。 快近酉時這會賴云煙便喜臥在榻上看怪志,這幾日魏大人也上了榻隨她一道看,不過有個人在背后摟著太溫暖,賴云煙看不得幾頁就睡過去了,反是拿著書的魏大人要看得多一些,往往乏了眼這才與她一道睡過去。 往往也是魏大人先醒過來。 比之妻子,魏大人的身體還是要好得太多。 這日魏瑾泓先行醒來,見已到他們用晚膳的戌時,睡在他胸前的妻子還未醒,他便輕拍了拍她的背,喚她,“云煙,醒醒?!?/br> 叫了兩三聲,她才醒過來,迷瞪了好一會,才揚頭去看沙漏,看完時辰便又窩到魏大人胸口不動了。 應她需在戌時末用藥,那藥不能空腹喝,用藥的半時辰前需先用一次膳,魏大人不得不勸她,“再瞇一會就下去?” 賴云煙直點頭,瞇得一會,魏瑾泓又問了一句,直問得她煩了,她這才下了地。 身邊的丫環不老跟著她了,現在煩人的就成魏大人了。 琴房雖也在主屋內,但出了暖屋,走至用膳的堂屋還有十來步路,一道小走廊,走廊兩邊這時都燃了燈籠。 他們在此過日子后,所住之地雖已不是以前在宣京的華屋瓊樓,但入夜的燈火自從他們來了之后就一直沒有歇過,就跟過去一樣,入黑點燈,天明熄燈。 賴云煙沒有吩咐過下人這些事,前時日子夜間回堂屋用膳,看到寒冷的空氣中那搖曳的燈火,她恍然有一種這就是家的感覺,夜里總有燈火在亮著。 她想了幾日,這便才私下問起丫環,是誰的主意。 問起來,聽到家中皆多瑣事都是魏大人囑咐過的,賴云煙便有點感覺魏大人真在屢行以往說過的話的意味起來了。 臨了,還真是有這么一出。 賴云煙沒有感動,但在那之后,多少便也不再什么事都往心里藏著擔著,她放棄知道太多外面的事,許多事也去依賴魏瑾泓,讓他來照顧她。 她覺得她可以再放松點,這對他們都好。 “等會去書房拿幾本書回屋看罷?!贝浒厮麄兲焯煊惺乱?,沒空陪他說幾句話,能與他說話的便只有她了,賴云煙便時不時挑幾句話來說,免得魏大人除了看書寫信,一天到晚也說不了幾個字。 “好,要看哪一本?”魏瑾泓垂首看她,嘴角柔和,“等會我去拿?!?/br> 賴云煙微昂了首,昏黃偏暗的油燈中,魏瑾泓這時滄桑了不少的臉竟比當年的清逸還要更勾人心魄七分…… “挑本農書罷,來年看看我們能不能挖塊菜地出來種種地?!逼策^臉,賴云煙想起來明年開春還挺展望的。 “好?!?/br> 秋虹在堂屋門口候著,見到他們來,淺淺一福,打開了門讓他們進屋。 “你們用了?”賴云煙問。 “用了?!鼻锖绱鸬?,“主子您等會,我就去廚房和冬雨把膳食端來?!?/br> “去罷?!辟囋茻煼隽艘巫幼?,等到魏瑾泓也在身側坐下,她過去拉拉他的手,摸了摸他剛被她枕在身下的手臂,“可還麻?” 魏瑾泓笑了,油燈的火苗在映在他眼中跳個不停,他出聲也是倍是柔和,“尚還有一些?!?/br> “那我給你揉揉?!辟囋茻熞残α似饋?,還真是雙掌搓揉了好一會,熱了自己的手掌,伸到臉上感覺不冷,這才伸進他的袖內替他揉起了手。 “下次記著收回手,現下你驚不著我了?!币郧八簧?,心中也總是有道防線,他動動她就能驚醒過來,可現在都一道相擁這么久了,她心中無事睡得又重,他便是有點動作,也是弄不醒她了。 “嗯,好?!彼Φ脺厝?,魏瑾泓嘴角翹了翹,再道,“我無事?!?/br> 她能睡得好就成,他能給她的不多,也就剩下的這些年里,試著去把她捧在手心。 魏瑾泓的話讓賴云煙笑出聲來,冬雨她們進來上菜,輕巧地推開門,見到主子們相笑,兩人手指已五指交纏,兩個丫環站在門邊看了幾眼,這才輕輕踏進門來。 等到上好菜,她們見老爺夾了一口到主子碗里,等她用了才動筷,知道又不用她們伺候了,便默不作聲地出了門。 外面寒風陣陣,風吹得樹梢沙沙作響,煞是可怖。 冬雨回頭,看到紙窗里透出來的燈,回過頭跟秋虹道,“不知怎地,我覺得這光景甚是熟悉,好像曾出現在眼前無數遍,現在乍一眼,感覺像是等了一輩子,終于等到親眼見著了?!?/br> 秋虹笑了起來,笑容讓她眼邊皺紋盡現,但眼眸仍如那一年得了主子賞識,一腳進主院時那般的欣喜明亮,“嗯,終于等到親眼見著了?!?/br> ☆、208 賴云煙以為自己已變得面目全非,但這些時日下來,她發現自己有些地方還是沒變的,她就像一個大千世界里每個普通的人一樣,一旦覺得別人對她是真好,她就萬萬不會去傷人。 活到頭,她以為心被世事磨成了鐵石心腸,但人沉下來活著,她還是會為朝露夕花所觸動,也會因丫環做飯食失手傷了手指而心焦,魏大人這幾天因天太冷,寒腿不便行走,她便也能安下心來守在邊上與他說話。 以為行至暮途,哪料一朝偶逢春溫,就如枯木逢春,又欣欣向榮起來。 “北冥有魚,其名曰鯤……”他們之間,賴云煙是更擅講話的那一個,靜下來時魏大人只會全神看書,偶爾看看她,但賴云煙卻是個喜鬧之人,靜得太久就要說說話,挑些魏大人感興趣的東西背背。 她把莊子的逍遙游接自己的意思說了一遍,原文她是背不出來了…… “這世上可有這樣的人?”魏大人聽完看向賴云煙,等著她的話。 會有人世上的人們都贊譽他,他不會因此越發努力,世上的人們都非難他,他也不會因此而更加沮喪? “有,有天時地利人和就有,他無牽掛之人,身無一物;他心無名利,不知地位;他能餐風飲露就飽腹,不懂饑餓;他沒有欲望,便能超脫這人界?!辟囋茻熣f完笑了起來,靠在魏瑾泓肩頭的頭動了動,笑著與他說,“可是人若沒有欲望,哪會是人?他會是佛,是仙,但都不是人。你若是佛,是仙,你的族人便不會活下來,你若是那樣的一個人,便不會有人恨你,也不會有人愛你,你也不會愛人,也不會恨人……” “人之所以是人,是因為他有著七情六欲,因悲苦,歡愉更讓人追戀,因磨難,安穩才顯得尤為可貴……”靜了大半天,一開口的賴云煙滔滔不絕,信口開河,想到哪就說到哪,今兒可算是又找著話說了。 不像昨日,說完一段韓非子的話,下面的卻愣是想不起來了,還是魏大人揣度著接下話去,她“對”“對”“對”地直點頭。 說完,接下來的都是魏大人補的,一點面子也沒有。 她所處的這個時代沒有莊子這些思想家,但大抵凡是像魏瑾泓之類的這種人,總有之與她所知的春秋戰國時那些思想家相符的想法,許是這些古人們思維相同,理解起來比她這種大俗之人要上道太多。 魏瑾泓聽得甚是認真,間或插幾句,等賴云煙說到口干,便去取茶來與她喝,爾后,看妻子心滿意足停下嘴,看她笑著跟他說,“你現下這點最好,我說何話都不再說我大逆不道,猖狂得無法無天?!?/br> 魏瑾泓搖搖頭,道,“不會說你,是你陪我?!?/br> 安靜得太久不叫寧靜,那是寂靜,他哪會不知,她每天開口跟他說話,是想讓他們更和睦一些,也是對他好,若不然,哪會多數說的話都是他想聽的,北冥的魚,得道的真人,有些她說來她也不是太解其意,開了幾句頭就在那瞪著眼,敲著腦袋說自個兒也不記得下面是什么意思了。 魏瑾泓甚喜這些言論,不自禁要搭著她的話意往下講,講到天黑也不知疲倦,他想為了讓他歡喜,她也是擠破了頭,為他煞費苦心,那些她講不明的事她確也是記不得了,卻能為了他努力地去想。 這些,他都是知道的,也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能靜下心來去明了她嬉笑冷酷外表下的柔軟。 “我總算做了對的事,”魏瑾泓拿帕拭了拭她嘴邊的水漬,“和你來此地隱居,哪怕還是從你這里得的太多,就算卑劣,我還是慶幸?!?/br> “呵呵?!蔽捍笕诉@么謙卑,這反倒讓賴云煙無所適從,她有些慌亂,頓了頓,又若無其事地笑著說起了另一件事,“我們不回去過年,給小輩的禮還是要備的,你說給什么好?” 世俗物質的東西總是易讓人心安穩。 “我還有幾柄刀劍,你去挑挑,按你的意思送,至于內眷……”魏瑾泓歉意地看著妻子。 “你那幾柄寶刀寶劍哪是平常過年能送的,”賴云煙可被他的話給嚇著了,連連搖頭,“今年送了這些,來年你送什么,可哪找去?” “那送什么?”魏瑾泓好奇地看著賴云煙。 賴云煙一見他樣,就知他不cao心,知道有她呢,她不由好笑,又覺得有點可惡地拍了拍他的臉,但這氣還是生不出來,她想了想便道,“這是世宇當家的第一個年,咱們送給小輩的禮輕比重好,不能奪他的勢?!?/br> 魏瑾泓頷首。 “咱們存的野味也夠多的了,不如這樣,瑾榮這些平輩的,都送大份的rou,十來斤就可,小輩如世宇的,就送一兩斤,你看如何?” 魏瑾泓算了算家中所儲的野味,攤下去算夠,便點了點頭,“好,只是這樣一來,家中便也沒多少了?!?/br> “我們占了個好山頭,餓不死?!辟囋茻熞仓@時外面最缺的是什么,他們送回族里去的這些算不了什么,但大過年的,也能給人打打牙祭,吃點rou,也是個念想。 “女眷的,我那還有一盒子當賞物的釵子留著沒動,這次一人給一支罷……”說到這,她嘆了口氣,“苦了她們,都是不易?!?/br> 這世道,女人雖說不用像男人那樣在外博殺,但維持一個家所花的心力,不會比打打殺殺輕易多少。 他們閑聊著把要送回族里給人的東西說好了,他們下午用過膳,便有人來了,冬雨家的賴絕到了,身后還帶了秋虹家的兒子姑娘小釘小鐺。 冬雨秋虹不知這事,賴絕他們到時,秋虹還在屋內的廚房忙和,冬雨正坐在屋下的平地上,用從溫泉那邊引來的水洗兒子從山中剛逮來的野雞。 乍一看到賴絕,冬雨掉了手中的雞,等賴絕站到她面前叫了一聲她的閨名小雨,她才哭著笑了出來,“你們怎來了?” “大小姐叫我們過來的?!辟嚱^還像以前那樣叫著他們的主子之一。 “我都不知道?!倍瓴林樕显搅髟蕉嗟难蹨I,笑著道。 “嗯?!庇兄粡埓植谟矟h臉的賴絕臉一直是暖的,自從知道要來陪妻兒過年后,一路上無論是他的腳步,還是心都是輕快的,“我回來了,這次家里人都一起?!?/br> 一直躲在父親背后的大寶怯怯地探出頭來,眼眶里有著淚花,“娘,我來了,你莫怪我?!?/br> 他不是不想跟她來侍候姑奶奶的,可族里要用人,他走不開。 “我怪你什么?”冬雨越哭越兇,眼淚都已擦不干。 等到稍稍平靜一點,冬雨帶了突然出現的夫君大兒和這時見了面,已哭成一團的秋虹一家去給兩位主子請安。 看到她們來,賴云煙笑得眼睛彎彎。 看到他們主子戲謔地看著他們,剛止了淚的冬雨沒像平時那樣鎮定自若,反倒大哭了起來,與哭得比平時大得許多的秋虹的哭聲匯成了一道,現下被人稱為婆婆,姑姑的兩個老丫環全然失態。 這把猜錯了她們反應的賴云煙哭得手都不知往哪放。 “好好的啊,都要過年了,哭不好,不哭了啊?!辟囋茻熜⌒囊硪淼乜粗膬蓚€老丫環,生怕她們生氣。 她們侍候了她一輩子,沒她們的盡心盡力她便也活不下來,她們太好,好得賴云煙只想對她們好,不想讓她們哭。 兩個丫環止了哭,賴云煙拉著他們的孩兒又說了一大通話,等到他們一走,賴云煙有些后怕地跟魏瑾泓說,“早知道就先告訴她們,哭這么大聲,若不是自家人,都道我連自個兒丫環都欺負?!?/br> 魏瑾泓見她被哭得一臉頭大,忍不住好笑,眼睛里的溫柔滿溢得都快要流出來了。 賴云煙嘆過氣,就站到門邊,打開門冒著冷風偷瞧兩家子人,他們現在站在木屋下面,不畏冷風,孩子們包圍著他們嘰嘰咕咕。 這一次,她又嘆了口氣,不過這次是滿足而嘆的。 她側過頭,跟走到身邊的魏大人笑嘆著說,“我老想,若是跟了我一輩子的人我都給不了好的,那可怎么辦啊,怎么對得起他們為我日夜cao的心,還好,還好,總算是有一些是我能給他們的,他們一個都沒少……” 她說著說著,眼睛不知為何濕潤了。 她流著淚,看著院中那兩家還在又哭又笑的兩家人,滿足地微笑了起來。 魏瑾泓從身后抱著她,那掩不住歡喜的兩家人不遠處,他的老仆翠柏微笑地看著他們,臉上只有歡喜,沒有陰霾。 想來,在這風雨飄搖的年頭,能有一家人團圓,不管他們是什么人,都是值得欣喜的事。 “我知,你一直都很害怕,”魏瑾泓抱著懷中的人,用臉貼了貼她被風吹得有點冷的臉,道,“害怕親人會死,害怕努力了還會失望,還害怕我臨頭生變,再迫你于絕望之境,你一直都在怕,他們都在指望你讓他們安心,你卻找不到人讓你安心?!?/br> 賴云煙慢慢地止了淚,她回過頭,這時在她那雙被水意染得朦朧的眼睛里,清晰地倒映著那個她以為永遠都不會說出此種話出來的男人。 ☆、209 她眨著眼笑了,淚水掉了下來,清明了她淚眼模糊的眼。 “我們都一樣?!彼f。 她知道,沒有誰比誰容易。 “可現在挺好,”她抬臉讓他擦她臉上的眼淚,跟魏大人笑著說,“你也是,魏大人,明天若是天晴,我便帶你去散步?!?/br> 魏瑾泓笑了起來,低下頭,看著她已刻上滄桑但還微笑著的臉,想著原來一個男人確實可以在漫長的時間過后還能更愛同一個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