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
船把頭卻完全沒有欣賞煙花的興致,他原本通紅的四方大臉瞬間變成了慘白。 寧芷順著他死魚眼睛盯著的方向望去,看到一艘帆船出現在客船后面不遠的地方。 那是一艘劈浪快船,船頭很尖,嵌著一個巨大的獅子頭銅飾。扎眼的是船帆,尋常帆船都是用米黃色的帆布做船帆,風吹日曬久了也許會變做褐色。這艘船的船帆卻是花花綠綠的,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澤。那分明是整匹整匹的上好錦緞! “什么人這么有錢,舍得用整匹錦緞做船帆?”寧芷好奇地問道。 “十二連環塢的二當家,錦帆菩薩,方闊海?!卑紫壬届o地答道。 “十二連環塢,就是那個傳說中滄浪江上最兇悍的水匪團伙?” “聽說被他們洗劫的客商,無一活口留下,可是真的?” “不錯?!?/br> “難怪船把頭臉色那么難看。錦帆菩薩,這名字很有趣。錦帆我理解,菩薩是什么意思?” “因為他從不殺人?!?/br> “哦,在這種殺人如麻的悍匪窩里,還有這等善良的人?” “如果把人削掉耳鼻,砍掉手腳也叫善良的話?!?/br> “……” 船把頭并沒有心情閑聊。他哆嗦著招呼水手們道:“快,快去。去賬房把銀子都整理好,把下面貨艙打開。再讓客人們把金銀細軟都拿出來。錦帆菩薩拿夠了紅貨,興許能不傷人?!?/br> 說話間,錦帆快船越來越近了。船上的情形也能看得清楚了。甲板上數十名短打衣著的水匪來回奔走忙碌著,他們手里明晃晃的鋼刀分外顯眼。 船頭上站著一個人,葛布坎肩敞著懷,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和精壯的腹肌,上面布滿了橫七豎八的疤痕,腰里別著兩把短刀,額頭上裹著一條絳紅色頭巾,露出的光頭锃明瓦亮,黃銅耳環足有小指一樣粗,鷹鉤鼻子下兩撇八字胡透著殘忍和冷酷。 “前面是濟遠船行的客船嗎?”那人高聲叫道。 “正是,不知二當家有何見教?”船把頭由水手扶著,故作鎮定地喊話。 “船把頭請了?!卞\帆菩薩方闊海一拱手,“昨夜我們水寨里走失了一個叛徒。我看你船舷上系著的,正是那狗娘養的逃跑的時候順走的小艇,想必他上了你的船。那是一個小眼睛胖子,不知道把頭你看到沒有?” “他就在這里?!贝杨^想也沒想,高聲喊道。 此言一出,寧芷眉頭大皺。這船把頭,剛才還拍著胸脯保證人家的安全,轉眼就把他給賣了。 小眼睛胖子更是面如死灰,兩只粗短的胖手死死抓著船把頭的衣袖,兩股戰戰,抖個不停。 白先生倒是好整以暇,兀自捋著胡須。 “很好!”方闊海哈哈一笑,“那就勞煩船把頭你把這孫子綁了來。老子此番不為紅貨,只為抓人。只要你把那個死胖子送過來,老子保證你船上分文不失,毫發不傷。如果你敢說個不字……” 方闊海一拍腰間短刀,嘩啦啦一陣銅鈴響。 銅鈴每響一聲,船把頭和水手們就打一個激靈。 “去,去賬房支十兩銀子來,再去廚房包上十斤干rou燒餅,送這位先生下船?!贝杨^哆嗦著吩咐旁邊的水手。 “把頭,您老人家剛才還……”小眼睛胖子急了,嘴里已經不太利索。 “少廢話,你剛才怎么不說你惹上的是十二連環塢?”船把頭一把將他甩開,“要是尋常強盜也就罷了,惹上這幫活閻羅,我們船上幾百口人命都不夠他們塞牙縫的。我們都是拖家帶口,上有老下有小,等閑不要拖累我們?!?/br> “你……” 這時兩船距離已經很近,錦帆菩薩看清了船把頭身后的小眼睛胖子,高聲叫道:“羅胖子,你吃了雄心豹子膽,敢偷大當家的女人,騙走寨子里的錢財,還打死自家兄弟。做下這等事來,是爺們的就別跑。十二連環塢何曾有你這種軟蛋!乖乖過來受死,老子還能給你個痛快。要是等老子抓住你,嘿嘿……你會后悔這輩子投胎做人?!?/br> “原來你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敢情都是十二連環塢的賊人。黑吃黑的事情我們可不摻和?!贝杨^橫眉倒豎,“伙計們,把他轟下船去!” 水手們手執棍棒棕繩圍了上來。 羅胖子急紅了眼,探出頭來沖著錦帆菩薩高喊:“方闊海你少血口噴人,我什么時候做過這許多事情。那個sao貨自己勾搭四當家,干嘛讓我背黑鍋?!錢是馮駝子弄走的,張小乙是大當家親手勒死的,別以為我沒看見。你們這般奔喪一樣緊跟著我,還不是為了我身上的東西?!惹急了我,我就把它扔進江里,大家誰也別惦記!” 嗖—— 一柄飛刀擦著羅胖子腦袋飛掠過去,削掉他左耳耳尖一小塊rou。羅胖子殺豬一樣嚎叫起來。 嗖——嗖—— 又是兩柄飛刀疾馳而至,風聲甚勁。 啪—— 一條長鞭探出,把兩柄飛刀打落到江里。寧芷昂首立在舷側的欄桿上,裙擺隨著江風獵獵飛舞。 “朋友,請問你是哪條道上走動的,敢淌十二連環塢的渾水?”方闊海擎出雙刀。 “閑道?!睂庈戚p輕說道。 “好!”話音未落,方闊海已經自錦帆快船上騰身而起,眨眼間旋飛到寧芷身前,雙刀接踵而至。 寧芷內傷未愈,不敢強運真氣,只能憑借招式身法靈巧來應對,長鞭游走著,控制住兩人的距離。 不想方闊海功夫也是走迅捷一路,在半空中飛轉騰挪,始終繞著寧芷纏斗。 二人交手三四十招,方闊海轉身欺近寧芷身側,反手一刀劈向她的腰窩。 ?!?/br> 鋼刀撞在一個硬物上,撞擊聲非金非石。寧芷的衣襟卻被劃開,流露出了里面黑沉沉的物件。 方闊海一愣,眼神里滿是不可置信。 他旋即躍身回到自己的船上,恭恭敬敬地對寧芷一抱拳,“唐突了?!?/br> 方闊海一揮手,錦帆快船調頭就要離開。 客船上所有人全都摸不著頭腦。 “羅胖子,你那顆狗頭就暫且在你腔子上寄存幾天,好好刷洗干凈了,兄弟們還要割下來當夜壺使用?!边@是大家聽到錦帆菩薩的最后一句話。 甲板上的人怔怔看著寧芷,都不明白窮兇極惡的十二連環塢二當家為什么會給這個其貌不揚的女子如此大的面子。但無論如何,煞星總算是送走了,所有人都長長出了一口氣。 白先生笑著點點頭。 寧芷偷偷摸了摸腰間的水令牌,明白方闊海是看到了這件東西才收手的。一介水匪怎么會認識水令牌?而且他對這個東西好像極其敬重,看來十二連環塢并不是什么普通打家劫舍的強盜,一定還有其他不可告人的勾當。 羅胖子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大恩大德,沒齒不忘!……” “起來,我并不是為了救你?!睂庈频卮驍嗨?。 羅胖子一臉媚笑僵在臉上,“那是為何……” “我只是不喜歡別人食言罷了?!睂庈妻D過身去不看他,“船把頭,起初我不同意你把他留下來,就是看出此人并非像他所說那般是個落難客商。但是你既然執意把他留下來,那就送佛東到西,豈有再把他推出去的道理。不要隨隨便便承諾什么,如果你并不能保證做到的話。輕諾比失信更可恥,也更可惡?!?/br> 船把頭老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小姐教訓的是,我白活五十多年了?;镉媯?,這位小姐在船上的所有花銷,全都免了。再去準備一桌上等酒菜,送到小姐房里去?!?/br> “不必了,答謝的事情,就由白某人代勞好了,畢竟如果沒有這位姑娘,白某不免也要陷入賊手?!卑紫壬焓謹堖^寧芷。 “有白先生出面,那就更好不過了。您二位樓上花廳里面請,小人一定好好伺候?!贝杨^用袖口擦著額頭上的汗水。 “無論如何,您總是救了我的命?!绷_胖子媚笑著湊上前,從懷里掏出一個沉甸甸的布包,展開來都是白花花的銀子,足有數百兩,“些許薄禮,不成敬意,略表寸心,還望您能笑納?!?/br> “省省吧,你那銀子不是巧取就是豪奪,想必不是什么正經來路。我不要,你自己留著生蛋吧?!睂庈撇辉冈倏此谎?,轉身上了樓。 留下羅胖子一臉尷尬地呆在那里。 上得頂樓花廳,格局完全不同。廳里極其敞亮,前后左右通透,四周江景盡收眼底。陳設極盡奢華,輕羅幔帳,珠翠屏風,細絨紅地毯上鋪著玉簟坐席,臥榻案幾清一色的鐵櫟紅木,杯盤酒器不是金銀就是玉制,龍涎熏香四處彌漫。 廳里已經有十來個人在飲酒。他們無一不是寬袍大袖,籠冠紗巾,衣著精細華麗,想來都是楚國的士族了。無論高矮胖瘦,全都是白面朱唇,仔細看來,這些須眉男子竟然臉上全都涂抹著厚厚的脂粉。他們顯然已經開懷暢飲了許久,杯盤狼藉,酒水灑了一地。不少人早已喝得東倒西歪,索性橫七豎八地或伏或臥,姿勢很是放蕩,更有人袒胸露懷,全然不以為意。 寧芷和白先生在花廳一角的欄桿前坐了下來。 “姑娘高風亮節,委實令人欽佩。白某平生閱人無數,德性高潔如姑娘者,寥寥無幾?!卑紫壬o兩人滿上酒。 “白先生過獎了,我不過是想起自己的一些陳年舊事,有感而發罷了。方才白先生毀棄價值連城的寶石,那種是金錢如糞土的氣魄,才著實令人欽佩?!睂庈普Z氣恭敬地回答著,眼角卻不自覺地撇著一旁那些放蕩不羈的豪飲客。 “那也不過是些糊涂賬,不足道也?!卑紫壬粢獾搅怂挠喙馑?,“姑娘想必對我楚國這些自詡風流名士的紈绔子弟看不慣吧?!?/br> “不敢不敢?!睂庈颇樕弦患t,連忙擺手,“我確實初來貴國,之前也有幸結識過一些楚國俊逸之士,但是略有不同,雖然都是瀟灑不羈,卻并不似這般……” “荒唐絕倫?不成體統?姑娘大可直言,不必介懷?!卑紫壬Φ?,“這些酒囊飯袋無非是仗著祖上蔭名,忝列衣冠,胸中實無一物。他們既看不起寒門之人,又不愿像人家刻苦用功,只能互相吹捧風流氣度,靠些嘩眾取寵的伎倆,標榜自己士族的尊貴身份?!?/br> “這些還算收斂的了。要是這群沒出息的服了五石散,一會藥力發作上來,那是什么丑事都做得出來的,就是讓他們赤身裸體抱著豬槽飲酒也未嘗不可?!卑紫壬才ゎ^看了一眼,輕蔑地說道。 這時,那群紈绔子弟中卻有人認出了他。 “白……白……白先生,您怎么也……也在這里,小侄敬……敬你……一杯?!币粋€醉眼惺忪的藍袍青年大著舌頭,搖搖晃晃地挪了過來。他足下不穩,不時踩到寬大的袍角,一步一個趔趄。他倒沒有忘了躬身行禮。 “恒之,好雅興啊?!卑紫壬⒉贿€禮,“賢侄你素來海量,如何今日竟是這般不勝酒力了?” “白……白先生見笑了。方才小侄與張子瑜他……他們行酒令,用珍……珍珠做彈丸,射江上的水……水禽?!边@個叫恒之的青年舌頭越來越不利索,“哪知……知道輪到小侄的時候,突然有個花……花綠綠的大船擋住了江面,一……一只水禽都看……看不見,好不容易有個絳紅色的鳥兒在那里飛來飛去,卻怎么也……也打不著。小侄我就……就被他們罰了一海燒……燒酒?!?/br> 絳紅色的鳥兒?莫不是他把錦帆菩薩方闊海的絳紅色頭巾當做水鳥了吧?寧芷心忖,這幫二世祖醉生夢死,渾不知剛剛在鬼門關走了一遭。 白先生也不禁莞爾,就把剛才的經過同這幫紈绔子弟講述了一遍。 這些酒囊飯袋一個個張大了嘴,可以塞得進青銅酒壺。幾個剛才還迷迷瞪瞪的人,現在一下子嚇醒了酒。 雖然他們一個個都是世家大族,家里的叔叔大爺們把持著楚國軍政大權,但是他們也清楚十二連環塢是悍不畏死的水匪,從來都喜歡洗劫達官貴人的船只,楚國水師幾次圍剿都損兵折將,鎩羽而歸。 真要是讓錦帆菩薩上了船,他們還不得生不如死? “姑娘果然巾幗不讓須眉,女中豪杰,人中龍鳳。在下佩服得緊?!蓖鹾阒L揖到地。 ------題外話------ 昨日萬更,竟無幾人留言…青衣咬手帕狀…。木激情,有木有… 48身份 “姑娘如此俊秀人物,出身自然也是不同凡響了。恕恒之見識淺薄,對貴國門閥不甚熟悉。還問請教姑娘郡望,何方高就?”王恒之一臉的恭敬。 寧芷呵呵一笑,感情他這是在打探她身份背景。 也是,南楚不比東慶,這幫世家大族們把出身看得尤其重,甚至高于生命。 “白丁?!?/br> 寧芷淡漠道。 只聽她這話剛一結束,男子的臉色霎時難看起來,就連看她的眼神也多了一抹鄙夷。 “哦,原來姑娘只是個白丁,在下不信,估計姑娘是在跟桓之開玩笑呢?!?/br> “我說的都是實話,我只不過是個貧苦人出身罷了,及不上你們?!彼湫?。 “原來如此,可惜了……”男子一邊說著,一邊搖了搖頭。似真在為她惋惜。 旁邊圍著的幾個公子還不如他,嘴角一個個都勾起了一抹帶著涼意的嘲諷。 唯有那白先生仍是一派云淡風輕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