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這次她臨行之前特意去了客棧,在去那燕山以南之前,她要去見仁語一面,她有一些事情要交代她,但過一切都安排妥善后,她直奔渡頭而去。 第二日清楚,煙波浩渺的滄浪江上,一艘艨艟巨艦順江而下。 這種長達十數丈,高三層的樓船原本只會出現在各國最精銳的水師里面,作為旗艦使用。自從滄浪江沿岸各國十年前簽訂盟約,永罷干戈,這一黃金水路上商貿空前繁榮,幾個財大氣粗的商會趁機買下多艘艨艟巨艦,改作客船使用。 上中下三層客艙可以容納幾百船客,既有一擲千金的達官貴人,也有背井離鄉的販夫走卒,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寧芷并沒有心情理會這些。 此刻她正坐在舷窗前,望著岸上向后疾馳而去的蒼翠山巒靜靜出神。 自從離開尚京,先走旱路后走水路,一直顛簸勞頓,總算進入了楚國地界。前方再有一日的船程,就是楚國都城建郢城了。 想到那個人,寧芷心里五味雜陳。多少年了,她還從未離開過那片土地,那即將血雨腥風的尚京…… 而與那一抹白衣情愫,好像這江面上彌漫的霧氣,看得見,摸不著,虛虛晃晃,飄飄渺渺,偏又在心底里面無比的真實。 “嗨,你個死叫花子,怎么又跑這里來了?!這是你來的地方嗎?!”艙門外一聲喝罵傳來。 寧芷此次出行前,花離笙、赫連蒼隼、沐成風等人各自送了她不少金銀細軟,雖然他們并不知曉她行程的底細。原本一直低調樸素慣了,不過考慮到路途勞頓,自己又有傷在身,寧芷破天荒地選擇了一等客艙。 這一層的船客非富即貴,確實不應該是乞丐出現的地方。寧芷好奇心頓起,推門出來查看。 只見幾名水手正圍著一個衣衫襤褸的人拳打腳踢。 那人三十歲左右的年紀,萎頓著仰臥在甲板上。細細高高,骨瘦嶙峋,看起來不知道幾天沒吃過飯了。一張臉棱角分明,但是遍布的泥垢遮蓋了他本來的面容。眉骨很高,一對細長的眼睛倒是還有幾分光澤。他一身打扮很是特殊,不像中原人士,藏青色的粗麻布左衽短衫破破爛爛,露出黑黃的皮膚,一條油污不堪的頭帕裹住亂蓬蓬的長發。雖然渾身上下臟兮兮的,但是寧芷還是一眼看出這名男子的衣著同那個叫清靈的小丫頭有著相似的風格。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睂庈粕锨爸浦鼓切┧?,“這人是誰?” 水手們看到寧芷,趕忙行禮道:“對不住,小姐,打擾您休息了。這人是個叫花子,老是趁我們不注意,偷偷跑到這層來。您說說看,這里都是老爺太太們安歇的地方,哪里有這種人來的道理,當真討打?!?/br> 說著,水手們揮拳又要打,有的還取來了棍棒。 “慢來慢來,先不要打?!睂庈粕焓謹r住他們,“他一個乞丐又是怎么上得船來的?” “小姐,您還真問對了。我們也納悶呢?!币粋€水手撓頭道,“小的們記得這人是從上游的桐江浦上船的,那時候他雖然看起來沒啥錢,但也不是這個鬼樣子。誰知道不出三日他就變成了叫花子,想必是跑到下層的黑賭局鬼混,輸光了家底,只能討飯過活了。這等沒出息的,留著他做什么?” 說著,水手們又要打。 “不要動不動就打人嘛。這人也是個苦命人,去后廚給他拿些食物,記在我的賬上?!睂庈谱罱樾木拖襁@滄浪江的江水一樣泛濫。 “小姐您真是菩薩心腸?!彼謧兘豢诜Q贊著。 “我不是討飯的,不是討飯的,不是……”誰知這名男子并不領情。他原本神色萎頓,只能有氣無力地喃喃念叨,突然細長的雙目精光大盛,聲嘶力竭地吼道:“我要見白先生!” “浪催的,找死??!鬼叫什么?!”水手們勃然大怒,木棍拳腳雨點般落在他的身上,“白先生那么尊貴的人,豈是你能見到的?!” “都給我住手!”寧芷眼看不能阻止這些水手,干脆上前俯身擋在這名男子身前。 “小姐,您……”一眾水手趕忙住手,一時手足無措。不過還是有幾下棍擊打在寧芷后背上。 那名男子起初只是自說自話,并沒有注意到寧芷的存在。這是寧芷的臉就在他面前近在咫尺的地方,他雙目圓睜著,怔怔呆住一句話說不出來。 不過他眼睛里的精光卻是愈發迸發而出。 “白先生是誰?”寧芷站直了身子,柔聲問這名男子。 “說不得,說不得……”他緩緩搖了搖頭,目光一直不肯離開寧芷的臉,喉頭一突一突地跳動,“這位……小姐,可否幫在下一個忙,大恩大德,沒齒不忘?!?/br> “哦,有什么我可以幫忙的嗎?” 男子伸出又黑又瘦的干枯手掌,探進懷里摸了又摸,良久掏出一個東西。 甲板上頓時明亮了許多,那是一塊鵝卵大小的綠寶石,晶瑩剔透,幽深得好像一汪春水,在陽光下折射出無比瑰麗的華彩。 水手們都長大了嘴巴,實在不明白這人懷揣如此價值連城的異寶,為什么還能混到這樣落魄的模樣。 “幫我……,遞給白先生……”男子仿佛用盡全身氣力在說這幾個字。 “這塊寶石價值不菲啊,為什么如此信得過我,你就不怕我私吞了?”寧芷遲疑著,并沒有接過寶石。 “說不得,說不得……”男子又恢復到有氣無力的樣子。 “好,既然你信得過我,我一定幫你送到?!睂庈菩⌒囊硪淼仉p手捧過綠寶石,“白先生在哪里?” “天字號船艙丁乙室……”男子說完,緩緩閉上眼睛。 接著,他吃力地翻過身子,匍匐著向下層船艙爬去。寧芷趕忙去攙扶他,誰知他猛地向后伸出右手,堅決地擺了擺。 寧芷只得目送他一點一點爬走。等到接近舷梯口的時候,他突然停住,一字一句地說道:“小姐如果日后有什么棘手的麻煩,就去建郢城東南鄒記小吃鋪,找掌柜劉麻子,說是九溪陰牧野的朋友?!?/br> 說罷,這個叫陰牧野的男子消失在舷梯口。問清楚天字號丁乙室的位置,寧芷緊緊握著那塊寶石快步走去。 九溪,莫不是那個傳說中善于用蠱施毒的南夷部族九溪蠻?江湖傳言這個神秘部族出過不少職業殺手,專門殺人于無形,不留絲毫痕跡。 想著,寧芷后背一陣發涼。雖然如此,但她的腳步并沒有遲疑。 其實她這次前來還有一個重要的目的,就是打探那五幅圖的事兒。畢竟一年之約,她一直都是記在心里的,那關乎一個人的姓名。她又怎能忘記。 而尚京那邊,云行歌自有分寸,如今最卻的就是一只軍隊。 她一定要想盡辦法給他帶回去,不然他時刻都有著危險。 天字號丁乙室在上層船艙的后部,那里是整艘船最好的位置,平穩安靜,觀光視野也極佳。門口的甲板上,立著一名中年男子,正在眺望江畔的遠山。 他中等身材,并不高大,但是氣度著實不凡。身上著一件湖藍色細絹長袍,寬袍大袖,衣袂飄飄,一根精致的青玉束帶收住腰身,一看就是南楚貴族的風范。頭上兩側有小巾垂下的輕紗籠冠更是楚國名士的標志性配飾。目似朗星,眼角的魚尾紋顯露出他的年紀,更是為他添上不少成熟男性的韻致。 “我受人所托,前來拜訪丁乙室的白先生。請問他人在何處?!睂庈瓶蜌獾貑柕?。 “我就是?!卑紫壬D過身來,臉上是優雅而又不失威嚴的微笑。 “一位叫陰牧野的……公子,托我把這個交給您?!睂庈菩⌒牡剡f上那塊綠寶石。 白先生微微一錯愕,伸手接過寶石,修長的手指比寶石更精致。他只用余光掃了寶石一眼,而后合上手掌。 瑩綠色的光芒從他的指縫里激射而出,等他再張開手掌,手心里只剩下一團綠色的齏粉。白先生瀟灑地一揚手,綠寶石碎屑就這樣隨風飄灑進茫茫江水之中。 這下輪到寧芷錯愕了,不過不是微微的,而是大大的,大大的錯愕。 那塊寶石少說也值個七八千兩白銀,就這樣被他覆手間弄得灰飛煙滅。 “姑娘是陰牧野的朋友?”白先生看著寧芷一臉的不可思議,笑容更加和藹可親。 “這倒不是,我與陰公子萍水相逢,路遇而已?!睂庈撇煊X到自己有些失態,穩了穩心神答道。 “哦,這倒奇了。陰牧野難得會信任別人,更何況是一位路人?!卑紫壬哿宿巯骂h的胡須,“好在他一向是講信用的,我沒有看錯他。陰牧野自己為什么沒有來?” “陰公子……身體不太方便,就托我把東西送過來??汕赡谶@甲板上欣賞江景,找來并沒有費多少工夫?!睂庈葡肫痍幠烈芭R走時決絕而又自尊的眼神,沒有把實情完全說出來。 “欣賞江景?我可沒有這個閑情逸致?!卑紫壬Φ?,“多虧你提醒,我差點忘了自己出船艙來是有事情要做的?!?/br> 說著,他從袖子里拿出厚厚一摞書信,解開捆綁用的絲繩,一揚手也統統撒進茫茫江水之中。 “寧與燕雀翔,不隨黃鵠飛。禍福無常主,何憂身無歸。白某人豈可為他人作郵差乎?”白先生忽然神采飛揚起來,“白某能與姑娘在這船上相遇,即是有緣。不知姑娘可愿屈尊與白某小酌幾杯否?” “白先生盛情,妾身自然恭敬不如從命?!睂庈谱詮恼J識了花離笙,對南楚名士不拘俗禮的行事作風早已見怪不怪。陌生男女共飲的逸事,想來對于他們也不算什么。 “不過妾身有一事不明,不知當問否?!?/br> “但講無妨?!?/br> “方才先生丟棄的那些……” “白某知道你就會問這個。那些都是別人托白某人帶去建郢的書信,基本都是找門路,求官職的?!卑紫壬p蔑地搖著頭,“身在江湖心懸宮闕,既然不甘寂寞,愿與這濁世隨波逐流,就索性付與這滔滔江流好了?!?/br> 又是一個不知所謂的荒唐人,寧芷心頭浮現出花離笙絕世妖孽的笑容。你倒是灑脫了,可苦了那些眼巴巴地等待混個一官半職的人。 正說著,啵的一聲,前方的船舷好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緊接著是一陣sao動。寧芷與白先生相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湊了過去。 原來是有一只小艇掛靠在了巨艦的船舷上。小艇上系著一根粗棕繩,棕繩的另一端有一個鉤爪,深深嵌進巨艦的甲板,一個胖乎乎的人順著繩索吃力地爬了上來。 一干水手把那個胖子團團圍住,大呼小叫著。船把頭急急火火沖了過來,神色十分慌張。 “出什么事了?”白先生推開圍攏的水手們。 還不等有人答話,那個胖子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砰砰砰直磕響頭,帶著哭音懇求道:“各位大爺行行好,救救小人吧。小人是來往江上販賣綢緞的客商,前日里遇到了一伙蟊賊。他們把小人的貨物錢財全部擄去,隨從統統殺死,只留下小人一個,好討要巨額贖金。昨夜小人趁賊人喝醉了,磨斷繩索,逃了出來?!?/br> 這胖子抬起頭來,眼巴巴地看著眾人,額頭上豆大的汗珠滾落,混著淚水在他那油膩的臉上劃出兩道痕跡,小眼睛滴溜溜亂轉。 “賊人發現小人不見了,豈肯死心,一定會來追小人?;艁y中小人只摸得一艘小艇,如何跑得過他們的快船?被他們抓回去,絕對是死路一條啊。老爺小姐們開恩啊,救救小人吧。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啊?!?/br> 船把頭是個五十來歲的漢子,年輕時候也是個混跡江湖的,現在雖然上了歲數,豪氣還是不減當年。他聽到這番陳詞,便動了惻隱之心,漲紅著四方大臉想要答應。不過白先生在這里,他也不敢過于造次。 “白先生,您是見過大陣仗的,這事您怎么看?”船把頭恭敬地問道。 “這是你的船,理應由你做決斷。白某不過是船上的乘客,又兼平日里閑散荒唐慣了,不便置喙?!卑紫壬χ鴵u了搖頭,目光飄向寧芷,“姑娘你有什么意見?” 寧芷萬沒有想到白先生會問自己,當下略一遲疑,扯了扯船把頭的衣角,把他和白先生引到一旁沒人的地方。 “我看這個事情有些蹊蹺?!睂庈婆ゎ^望了一眼那個胖子,“這人說話的時候眼神游移,嘴角老是微微上翹,像是有什么東西在隱瞞。他兩手時不時互相搓兩下,這也是說假話的征兆。況且這人太陽xue隆起,雙手虎口有老繭,明顯是個練家子,不是什么尋常買賣人。船把頭,你還是小心為上?!?/br> “小姐,您的意思是……”船把頭皺起眉頭。 “我看這人所言不實,貿然留他下來,說不定會惹上什么大麻煩。不如給他些許干糧銀錢,打發他走人?!?/br> 船把頭聽到這里,大臉更是紅得像早晚的日頭,“小姐,您這番話就不對了。方才我聽伙計們說,您救下一個叫花子。原本以為你也是個熱心腸的人,不成想卻說出這等不爽利的話來。大家都是在外面混的,靠的就是四方朋友,哪里能見死不救呢?” “船把頭,我也是為了你好??峙隆?/br> “不要再說了,方才我敬你是個好心人,現在嘛……”船把頭沒有說完,扭頭朝那個胖子走去。 白先生從始至終一言不發,只是微笑著看著寧芷。 寧芷沒好氣地跺跺腳。 “這位兄弟,不要怕。你的事情我管定了?!贝杨^把那個胖子拉起來,拍著他的肩膀道,“上了我的船,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放心,我一定把你平平安安送走?!?/br> “老爺真是菩薩心腸。小人替我全家老小謝謝老爺了。大恩大德,永世不忘。將來當牛做馬,一定報答您的救命之恩?!迸肿诱f著,又要跪下磕頭,“就怕小人尾巴不干不凈,給老爺您惹上麻煩……” 船把頭一把把他拉住,哈哈一笑道:“說哪里話,不就是些賊寇嘛。我在這條江上討了大半輩子生活,綠林里的朋友多半也要給我三分薄面。他們真要是追上來,不用怕,我替你把他們擺平?!?/br> 胖子又是千恩萬謝,眾水手也齊聲夸贊船把頭仁義。 寧芷在一旁撇了撇嘴。 錚—— 尖銳的破空之聲撕破了許多人的耳膜。 鳴鏑! 一支利箭死死釘進客船的主桅桿上,朱紅色的箭尾不停抖動。 緊接著,砰地一聲,一枚煙花騰上天際,綻放出五光十色的花雨。 非年非節,怎么會有人在江上放煙花?不過這煙花確實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