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拖下去……”云曦昭接連在各國使臣面前有損龍顏,剛剛又迫于形勢罷黜了太子云奕。此時心中早已躁郁難解。又碰到此事,可謂雪上加霜,龍顏大怒。 眾人也只能感嘆這宮女的命不好。再說一個宮女的命在這皇宮內院里還不如那妃子所養的一只貓。 眾人也早已習慣了。 下人的命在這個年代,早已不屬于自己。指不定哪天主子一個不高興了,便人頭落地,或許這還算好的,累及了家人那才最是悲哀。 可寧芷畢竟過過苦日子,對于這些,心里總是有著幾分不忍的。 她走上前,幽幽吟道:“臨流而彈,竹澗焚香,登峰遠眺,坐看云起,松亭試泉,曲水流觴,煙波釣叟,蓬窗高臥?!?/br> “好詩,甚妙!”云曦昭贊道。 “謝皇上夸獎?!睂庈聘A烁?,又道:“這流觴曲水本是風雅至極之事。那宮女看來年歲不大,又不懂這般高雅玩意,不知那應該用殤系的器皿最好,尤其那木制的杯子為最,這樣漂浮其上,大有‘羽觴隨波泛’之感。不過今兒陛下跟諸位來此是圖個開心,我看這宮女略施懲戒也就罷了,這樣在各位使臣面前才能顯出我泱泱大國的風范,也更好地彰顯我皇心胸之寬仁,浩若滄海?!?/br> “哈哈,原來寧丫頭繞了一圈子竟是為了給個宮女求情,朕就喜歡宅心仁厚的姑娘,罷了罷了,就如同你說的,大家來這不過都是圖個樂呵。就罰她一個月月例?!?/br> 那宮女忙磕頭謝恩,用感激的眼神望著寧芷。 待宮女們把那木制的酒杯放在水上時,花離笙、沐成風以及官位比較高的朝臣等都已分列一旁。 而寧芷則始終站在云行歌身邊,狀似親昵地扶著他。但其實只有她自己知道,若不是這樣,恐怕別人會瞧出端倪,而一旦有人知道云行歌深重劇毒,形同廢人,那恐怕想置他于死地之人便又會興風作浪起來。 到時,恐就麻煩了。 然而旁人卻不知,尤其是花離笙,剛到這流水一旁,就席地而坐。眾人見他如此,以為這流觴曲水就當是如此,都紛紛坐了下來,只是這坐雖是坐,但看起來卻差了萬千。 花離笙、云行歌等人坐著都如同一道風景,讓那些小姐們整個看癡了眼,而其他人,卻完全不是這么一回事,有的坐得東倒西歪的,有的過于胖,竟盤腿坐不下來…… 但不管是歪著坐的,還是正著坐的,皇帝和各國使臣都坐了下來,他們就算再為難也只能如此。 此時,一個木杯剛好漂到了沐成風那。 他笑了笑,抬起頭看了看這水又看了看一旁含羞帶怯的女子們,遂道:“淡淡著煙濃著月,深深籠水淺籠沙?!彪S即又補充了一句,“美人一笑,最妖嬈?!?/br> 說完那殤又被他放了回去,接著漂到了曲卿臣那兒。 此時的曲卿臣,神色依然不好。整張臉一直沉著。當那木杯漂到他那時,他整個人一頓,眾人都知他心情不好,也便無人敢催促,唯獨花離笙道:“曲將軍,到你了。若是吟不出,認輸也可?!?/br> 經這一說,他似乎才緩過神來,望著周圍,發現眾人都在看他,又望了左下方一眼,當看到寧芷的身影時,眉宇更是緊蹙幾分。 隨即道:“重過閶門萬事非, 同來何事不同歸! 梧桐半死清霜后, 頭白鴛鴦失伴飛。 原上草,露初晞, 舊棲新垅兩依依。 空床臥聽南窗雨, 誰復挑燈夜補衣?” 這詩一落,眾人皆一片靜默,誰都知曲卿臣這詩是在說給寧芷聽的,尤其是那句“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备亲屓烁锌f千。 而寧芷突聞此詩,也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來,這種感覺絕對不是欣喜,也不是暢快,而是一種說不出的悵然…… 而一旁的閨中小姐們,多少人曾把曲卿臣當成睡夢中的良人,雖然龍池大會威嚴受損,但此時聞這一番話,也無比感到神傷。 就在眾人都沉浸在這種氛圍中時,曲卿臣已將那木杯放到了流水之中。 杯盞飄飄搖搖,停在了禮部侍郎面前。此人一襲三品紅色朝服,面如冠玉,當酒盞停在他那時,不禁心下一喜。 這可是在皇帝和各國使臣,各家小姐們面前表現的好機會。 沉思半晌,抬起頭看了看天際那飛過的大雁方吟道:“東歸雁從海上去,南來雁向沙頭落?!?/br> 話落,已覺不錯,便將杯盞重新放入水中。 “這種不好,下次若是有盞再停在哪里,要出題詩,下個人需要對上才是?!被x笙道。 “好,就按花公子說的做?!毕乱淮芜@盞就落在了一名都統治面前,思忖一二,便立刻道:“白云回望合,青靄入看無?!?/br> 因為是武將,沒那么文鄒,話一落,動作也相對比較粗野,直接扔到了水中,濺出的水花讓一些文臣不禁紛紛搖頭。 當杯盞再次停下來時,一聲不急不緩的嬌柔聲音接道:“分野中峰變,陰晴眾壑殊?!?/br> 這是一名小姐,皮膚極好,就是五官略微差了些。一些少年官員不禁搖頭。 這盞漂啊漂的,不知怎就漂到了那陳煜面前,此人是一莽夫,擅長打仗,是個老粗,跟之前的都統治比雖同為武將,但文化卻是差了許多。他是從小兵用命拼上來的,平時就知這酒是要整壇子捧著喝,啥時候還整過這風雅之事,不說這個,大字他識得都不多。更別提做詩了。 可是此時,那一雙雙眼對望著自己,尤其是皇帝還在等著。陳煜就是說不出來也得硬憋出來才行。 整了半天來了一句:“天上一只鳥,地上一堆人,人想吃鳥rou,鳥驚怕人吃。有人拉大弓,鳥……鳥……”他鳥了半天,眾人卻是笑成了一團,寧芷更是。沒想到這東慶還有這等奇葩,也當是不易。 “鳥都飛走了?!辈恢悄募夜媚锝恿艘痪?,眾人更是轟然大笑。 陳煜一張臉嗡的通紅通紅的。 “俺就是個老粗,俺不會整這些玩意,你們隨意樂,但俺上了戰場,卻是能一個頂十個?!薄昂?,好,陳愛卿勇武?!痹脐卣崖犕晁@詩也龍顏大悅。不禁笑道。 可就在這時,那酒盞卻兜兜轉轉停在了花離笙和云行歌中間。 不偏不倚,正中間。 眾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一時之間不知算成誰的好。也便不好開口。 “我看這酒盞離花公子近一些,還是花公子說吧?!痹菩懈铚販貪櫇櫟穆曇繇懫?。 “呵呵,分明是離九皇子更近一些不是嗎。九皇子就說吧,花某這人一向不喜歡別人讓,讓來的東西終究不是自己的,更何況,豈是什么東西都能讓的?”花離笙的聲音一下子就鋒利了起來,就連往常那總是瘋癲閑散的調調不知怎的都變得肅穆了幾分。 一些心粗的人不明所以,心想這南楚的花公子今兒又是怎么了? 然但凡心細一些的,就知道,這二人一向和氣的氣氛如今變成如此,無非是因為一名女子,此女子今日換下了那水藍色的裙衫,著了一件碧綠的翠煙衫,青草碧玉百褶裙,身披墨色薄煙紗,周邊繡著一朵婉約的蘭花。整個人看著雖不嬌媚,卻溫婉柔美。尤其是那氣質,不知為何,讓人看了,總覺得如空谷幽蘭。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還是些其他原因,今日的寧芷看起來,分外美好。 而花離笙與云行歌此時也不再言語,似都在等著些什么。 寧芷望著他們二人,手微微合上,又輕輕展開…… 44針鋒相對 寧芷看著他們二人誰也不肯退讓,話雖說得隱晦謙和,但有些時候,暗藏著的刀鋒是比明面上更讓人心驚。 她看著花離笙,又看了一眼神色自然的云行歌。都是一樣的風采過人,只是那一襲白衣之下所隱藏的苦痛和曾經受過的屈辱與折磨她卻是清清楚楚的。 昨夜,那心還在疼,不僅僅只是內疚,隱約之間,還有一些曖昧的情愫在滋長,她說不好,因為此時的她早已不是很多年前那個懵懂不知的小女孩了。 她再也做不到那時為了一個男子可以什么都不管不顧,再也不可能天真地認為只要有他在,便是好。 此時的她有太多的顧慮,或許是心變得蒼老了,或許…… 她不知,不過私下里總是覺得花離笙身為南楚第一大世族的嫡長孫,生來就眾星捧月一般,當是活得灑脫快哉的,這樣的人,就似受到了神袛的眷顧,從出生就跟旁人不一樣。于是她笑了笑,只是那笑未達眼底。 “花公子這流觴曲水本就是南楚最好玩的東西,而你又被譽為南楚第一風流名士,自是此種翹楚,旁人總是不及的?!闭f著又看了看那木杯,道:“我看這酒觴上的杯紋口是指著你的……” 寧芷一番話沒有說完,花離笙的那雙妖孽一般的眼驀地凝了一股戾氣,只是很快便散了去。 他笑了笑,“既然芷兒都這般說了,那在下就題詩一首吧。只是我每每說出一句,九皇子就要對一句。若是對不上來,那便……”他用眼神看了看寧芷,方道:“當眾脫了你那件白色的衣裳吧。人誕于此濁世,本就赤條條來去無牽無掛,俗念向來伴著齒數增長。一絲一縷,皆是煩惱纏身;一針一線,莫非利祿織就。殿下以為如何?”花離笙的尾音拖得很長,讓眾人不禁浮想聯翩。 眾人最終看了看寧芷又看了看那風姿卓絕的兩名男子,心中一片豁然。 當初在尉遲閣,花離笙那主兒可是愿意傾國為聘的,那是何等的霸氣?而九皇子也不逞多讓,一襲白衣一跪到底的決然之姿更是讓人記憶深刻。 這兩名似是惺惺相惜的男子,此時似乎因為一個女子而發生了變化…… 睿王云琰在一旁講一切都暗暗收入眼底,心下歡喜。 如今最強的對手太子已經被罷黜,而漸漸重得圣寵的九皇子如果能再出點什么岔子那就是再好不過的了。 這個念頭在他腦子里轉了兩轉就壓下了。他可不像太子那個酒囊飯袋,行事從來不顧屁股后面。如今太子一黨雖然隨著云奕的被廢而陷入谷底,但是他睿王的日子也不怎么好過。手底下接連捅婁子,尤其是一向倚為左膀右臂的曲卿臣壞了事。千軍萬馬都奈何他曲大將軍不得,一介女流竟然把他拉下馬,幾乎鬧到身敗名裂的田地。這豈止是陰溝里翻船,簡直是洗臉盆里面溺死。這樣一來,他這一黨的實力也大大受損不說,自身都是泥菩薩過河,還是暫時韜晦一下為上。 想到這兒,他不禁又多看了一眼坐在云行歌身旁的寧芷。這女子雖然風姿不凡,更是在此次龍池大會上一展風采,要說欣賞和佩服他云琰也是有幾分的,只是談到為了一個女子而做出那些事情,他斷斷是不可能的,因此也有些不解地看了曲卿臣一眼,以他對他的了解,此人絕不是沒有城府之人,也絕不是這般不懂隱忍之人,究竟是為何?難道情愛一字真的會讓人癲狂…… 那邊花離笙看了眼木杯,神色之間看不出喜怒?!敖跳B逾白?!本驮诒娙艘詾樗麜伋鍪裁唇浀漕}語時,花離笙卻只是說了一個最簡單的短句。 “山青花裕燃?!痹菩懈璧?。 “酒浪欲爭湖水綠,花光卻妒舞衫紅?!被x笙又道。 云行歌頓了一下,看了看遠處,似在沉思著什么,半晌方淡笑著回道:“小池山額垂螺碧,綠紅香里眠鸂鶒” ……“吟時勝概題詩板,靜處繁華付酒尊?!被x笙又道。這一句題詩出來之后,一些文人雅士皆稱其厲害,心下也想,難怪這花離笙剛以那么簡單的一句題詩開篇,原來是想讓人漸漸松懈之時,再拋出真正有難意的句子。 卻不想,話才一落,那曼妙優雅的聲音就再次響起,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盤珍羞值萬錢?!?/br> 果然是原來被稱為神童的九皇子,昔日太子就是不凡,這詩一出口,眾人皆驚,當然這里面不包括陳煜這種文盲,他這種只知道天上一只鳥,地上一堆人,人要吃鳥rou的人。 他聽著這些云里霧里的就覺得沒勁兒,還不如去窯子里干幾個娘們兒來得有意思,這種風雅的玩意真是難為他這種老粗,可惜,各國使臣都在這兒,皇帝云曦昭坐鎮,他就是坐得屁股疼了,心里癢了,也得在這撐著。 “好個值萬錢,九皇子果然灑脫?!被x笙突然道。只是那眼卻反而瞇得更狠了些?!笆腔ü宇}詩題的話,行歌只是順著罷了?!?/br> 二人謙讓了一番,時辰便已不早。 云曦昭跟眾位又說了幾句客套話,這皇宴便散了。不過幾日后的比試卻是照常進行,只是這一次,很簡單,就是把三個人關進同一個屋子里看誰先一步走出來誰便是那最終的勝者。 這密室決斗最是兇險不過。鐵門一鎖,除了參賽者,任何人不得擅自開門,更不得進入室內,直到最后的優勝者自行出得門來。那鐵門關在外面的,不只是焦急等待結果的各國與會者,更是關住了所有的江湖道義。幾百年來,身藏歹毒機關暗器進入密室的參賽者從來沒有絕跡過。為了巨大的利益,也為了身家性命,密室里上演的,永遠都是暴露出人性最丑惡陰暗面的戲碼。 上一次的決斗,優勝者是花離笙。當他毫發無損地推門而出之時,身后留下的是三具不成人形的殘尸。據他所說,那三人竟是自相殘殺而亡,他自己只是一直保全自身,坐山觀虎斗而已。 皇宴結束之后,寧芷原本想要去客棧找仁語,卻剛走沒兩步就被一名太監給攔住了。 “寧芷姑娘,咱家奉皇后娘娘的命,請你前去寧和宮一敘?!?/br> 此時那程皇后找她有什么事?準不是什么好事就是了。 “恕妾身冒昧,敢問皇后宣召,所為何事?” “這咱家就不知了?!?/br> “勞煩公公回去告知皇后娘娘,就說花某找寧芷姑娘有事相商,改日再去寧和宮請罪?!被x笙突然走過來道。 寧芷看了他一眼,但卻并未順著他的話,而是沉思半晌,心里暗自思忖著。 雖被下了禁足,但還皇后終究還是一國的皇后,而老皇帝云曦昭也并不一定就是真的想罰她,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好在那樣一個局面下給其他五國和三大勢力的人一個交代,當然這是她的想法,其他人未必如此想。 尤其這次皇帝詔書上的措辭不留一絲情面。風聞尚書省的一眾官員擬旨的時候,都覺得皇帝言辭太過了些,聯名諫言修改,卻被皇帝罵了個狗血淋頭,統統罰俸三月。這下朝野里炸了鍋,文死諫,武死戰,言官們覺得名垂青史的機會到了,野狗聞到rou包子一樣的興奮,紛紛上書懇求皇帝收回成命。更有幾個內閣大學士讓家仆扛著棺材,一家妻小披麻戴孝伺候著,浩浩蕩蕩連夜跑到宮門外請愿,大有以頸血獻社稷的架勢。這會兒云羲昭的龍書案上,只怕奏折早就摞到一人多高了。 而寧芷想要刺殺大慶的皇帝云曦昭又豈是那般容易的事,如今尚京人雖多,龍蛇混雜,但想要尋得機會卻不是那般容易,尤其是此時,她的身子又受到重創,武功遠不及那日龍池大會時,不過想到云行歌那孱弱的身子以及毒發作時扭曲的身子,再想到以后每一個月都要受到抽筋斷骨,萬蠱噬心之痛,便不由握緊了手。 這皇帝的頭她是一定要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