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曹氏回眸望了一眼湯mama,湯mama立刻壓低了聲音,“魯大人家的女眷便打算在松江置辦一處宅院,住下來。待魯大人任期滿了,再一同回京去。所以如今正在請方家多方打聽,想請最好的廚子繡娘進府?!?/br> 曹氏一挑秀眉,“想必官牙、私牙跟前,如今都擠破了頭罷?” 湯mama點點頭,“聽說魯夫人有意請隔壁顧娘子到府中,教魯大小姐女紅……” 曹氏勾起唇角。 魯總兵夫人打得如意算盤,既讓顧娘子教了魯大小姐女紅,往后哪家女眷想求取顧娘子的繡品,難免要承魯夫人的人情。 “你且看著罷,顧娘子絕不是那等目光短淺的?!辈苁陷p道,“珍姐兒多與英姐兒走動,也是好的?!?/br> 那邊亦珍回房,換□上的舊衣,換上淺青地子織玉色梔子團花圖案的短襦,湖水色馬面裙,下頭繡著一圈回云紋的底襕,露出一尖淺藕色卷云頭繡鞋,這才帶著招娣進了偏廳。 軟羅今日穿一件黛藍交領細絹襦衣,一條棉白裙,腰間系一條鵝黃色絳子,見亦珍進了偏廳,便矮身行禮道:“余小姐,我家小姐請您過府小敘?!?/br> 亦珍聞言,吩咐招娣,去將她新做的千層酥包起來,稟過母親,這才帶了招娣,隨軟羅一道出門,到顧娘子家去。 待到了英姐兒的閨房,亦珍遞上千層酥,“這是這幾日剛學得的,請你嘗嘗看?!?/br> 軟羅知趣地接過油紙包,到隔間取了擺茶果的干凈描花瓷盤出來,將油紙包拆開,拿干凈細棉帕子包著千層酥放到盤子上,隨后擺在英姐兒與亦珍之間的炕桌上,又沏了茶來,這才識趣地叫了招娣,到閨房門口,在廊下小杌子上坐了,吃香瓜子說閑話。 英姐兒等軟羅和招娣出了她的繡房,笑吟吟地拈起一塊金黃酥脆的千層酥來,“這幾日都不見你,原是在家隨令堂學易牙呢?!?/br> 亦珍抿嘴一笑,“我原也是個愛吃零嘴兒的,正好邊學邊吃?!?/br> “你這饞嘴的!”英姐聞言笑起來,咬了一口千層酥,隨即略略睜大了眼睛,忍不住細細嚼了,又咬一口,再三回味。最后竟將一只千層酥角兒悉數吃了下去。 “味道如何?”亦珍雙手支頤,問英姐兒。 英姐兒拿絹帕抹了手,然后挑起拇指來,“又酥又脆又香,回味綿甜,吃了還想吃呢?!?/br> 又一轉眼珠子,“珍姐兒有這樣好的廚藝,將來……”做了揭蓋頭的動作,“……有福了!” 話音未落,亦珍便紅了臉,隔著炕桌啐她,“你再胡說,我不理你了!” 英姐兒也知道這不是自己應開的玩笑,遂隔著束腰卷腳矮炕桌扯住了亦珍的袖子,“好珍姐兒,我知道錯了,你別不理我!” 又親手端了茶水,向亦珍賠罪:“以后再也不敢了?!?/br> 亦珍這才接過茶水來,“你還沒說今兒尋我來有什么事呢?!?/br> 英姐兒一拍手掌,“看我,渾將正事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br> 說罷下了屋里的羅漢床,進了內室,自梳妝匣子里取出張請柬來,回到外頭明間,遞與亦珍?!斑?,脂妍齋的大小姐下了請柬,請縣里要好的小姐到她家去做客。你是知道我的……性子又急,又容易得罪人……想請你陪我一道去?!?/br> 亦珍垂睫細細看手中玉版宣做的請柬,上頭用簪花小楷工工整整地寫著:庭花正盛,夏雨方歇,正宜揮麈弄珠。余布席掃室以待,恭候芳駕光臨。 下頭寫明了日期時間,落款是佘初娘。 亦珍抬頭望向英姐兒。 脂妍齋乃是松江府最大的胭脂水粉店,其所制綿燕支與金花燕支,膏脂稠密滑潤,搽在臉上,膚色細膩柔潤,暗香隱隱,煞是好看。年年都歲貢至宮中,乃至在京中蔚為流行。 脂妍齋的貢粉胭脂,在松江府乃至閩浙一帶,更是千金難求。因而脂妍齋的大小姐佘初娘雖是一介商人之女,但與她結交要好的閨秀中,卻不乏達官貴人家的小姐。 佘初娘鄭重其事下了請柬,布席掃室以待,英姐兒想隨意找個借口推托不去,大抵是不成了。 “我與你一道去,不妥罷?”亦珍沒有收到請柬,想是佘初娘看不上她家小門小戶的,她貿然隨了英姐兒同去,到時豈不是叫佘初娘難做人? 見亦珍有同意的跡象,英姐連忙拍著胸脯道:“你放心,珍姐兒。我問過她家來送信的丫鬟,能否帶朋友一道去,否則我也不打算去了。她家的丫鬟說,小姐交代過了,本就不是什么正式宴請,不過是女孩兒家辦的賞花會,多帶兩個朋友去更熱鬧?!?/br> 亦珍聽了,微微一笑。這佘初娘不曉得是何等長袖善舞的女子,連家里派出來送請柬的丫鬟都□得如此進退得宜,應對中叫人挑不出一點毛病來。 相比之下,英姐兒實是個大咧咧毫無心機的。 英姐兒輕輕捉了亦珍的袖子,“好珍姐兒,同我一道去罷?!?/br> 亦珍點點頭,“只不過要問過令堂方可?!?/br> 英姐兒粲然一笑,“就知道你要教我先問過我娘,所以我已經問過母親了。母親說有你同我一道去,她更放心些?!?/br> 說罷撅嘴,“到好似我是那專門惹禍的一樣?!?/br> 亦珍不由得輕笑出聲,顧娘子的無奈,她幾乎是想象得到的。 “不過我也須得先稟過母親才行?!彼嵝延⒔銉?,免得到時自己出不來,倒教英姐兒空歡喜一場。 “我省得,省得?!庇⒔銋s已歡喜地起身,跑進內室,將上次亦珍送她的雕花小樟木匣子取了來,雙手交給亦珍,“這是送你的?!?/br> “送我的?”亦珍納罕,便接過匣子來,輕輕揭開蓋子。 匣子里靜靜躺著一條絳子,手工比她送給英姐兒那兩條更細致精巧,上頭串著的,也不是玉匠用邊角料雕的玉錢,而是一朵朵將開未開的玉豆蔻花,因玉石天生的顏色,顯出淡淡的白,淺淺的妃,隱隱的紫來,便如同在絳子上串著整片豆蔻花叢般,美麗得叫人無從挪開視線。 “這太貴重了,我不能收?!币嗾浜仙仙w子,將小樟木匣子放在炕桌上。 她送給英姐兒的那兩條絳子,乃是借花獻佛,用的也不是什么頂好的材料,無非是做了給英姐兒,圖個新鮮罷了。 可是英姐兒回送她的這條,卻用的是頂好的宮絲打的。便是她于玉石無甚了解,也看得出玉豆蔻花介是溫潤透徹的,仿佛自有生命一般,只怕造價不菲。 “我娘說了,來而不往非禮也。況且是我任性,教你陪我一道去應酬佘大小姐,如何也要先向你賠個罪,請你原諒則個?!?/br> 英姐兒從羅漢床上下來,站在亦珍跟前,微微斂袖一福,“你要是不收,就是怪我了?!?/br> 亦珍也從羅漢床上起身,輕扶了英姐兒的雙手,“英姐兒你這是做什么,我收下就是了?!?/br> 英姐即刻眉開眼笑地直起身,挽住亦珍的臂彎,“明兒我們一道佩了絳子去,做姐妹一般的打扮?!?/br> 見她如此,亦珍遂微笑,“好?!?/br> 作者有話要說:天熱,上火,空氣差,喉嚨啞了。幸好有預感,所以毛冬青提前喝了兩天,只是啞了,總算不疼。換季時候,大家都要注意身體啊~ ☆、22 第二十一章一種心思(2) 晚飯前亦珍回到家中,先去給母親請安。 曹氏正靠在床上,喝用頂好的紅豆、金絲小紅棗、紅皮小花生、枸杞和紅糖煮的五紅湯。 大夫上次來時,仔細號脈后告訴亦珍,曹氏的身體大有起色,隨后又對亦珍說,藥補不如食補,這五紅湯溫中益氣,補血健胃,養心脾,潤血rou,對曹氏乃是大有裨益。不拘飯前飯后,每日喝個三盞,常食比吃藥更有效果。 亦珍仔細將大夫說的五紅湯方子細細記下來,家里這些個材料都是現成的,遂叮囑湯mama,每日熬了五紅湯給母親喝。 曹氏喝完了五紅湯,將下頭的紅豆花生金絲小棗也拿五蝠捧壽青花湯匙舀了,細細嚼咽下去,這才將五蝠捧壽的淡描青花湯碗遞給一旁伺候的湯mama,抽出袖籠里的汗巾抹了嘴。 “今兒去顧娘子家,和英姐兒玩得可開心?”曹氏上下仔細看了女兒兩眼,見亦珍眼里有笑,便放下心來,“等娘身體好一些,你也約了英姐到家里來玩?!?/br> “嗯?!币嗾鋺?,陪母親說了會兒話,隨后對母親提起英姐請她一道往脂妍齋佘家做客的事,“英姐兒央我同去,顧娘子已經應許了。女兒不敢貿然答應,對她說要先問過母親?!?/br> 曹氏望著亦珍仍帶著細細絨毛的雪白面孔,暗暗嘆息自己不中用。 旁家的女孩兒,聽說能去參加賞花會,哪個不是歡喜雀躍不已的?聽了消息,怕是早領著丫鬟回房去,挑選出客時穿的衣服首飾了。只她的珍姐兒,如此小心謹慎,最先想的不是穿什么衣服,做何種打扮,而是來征求她的意見。 “既是如此,珍兒便與英姐兒同去罷。只不過因是陪著英姐兒去的,未免貿然唐突,總需帶些伴手去,才不致失禮?!?/br> “女兒曉得了?!币嗾漭p輕應道。 待在母親房中吃罷晚飯,亦珍還想留下來陪曹氏吃過藥再走,曹氏卻叫她回屋去,“出門做客,不能失禮于人,不可穿得太素淡了。娘看你平日只愛那些清冷的素面兒衣裳,首飾也不帶一件。要是去英姐兒家也還罷了,明朝你是陪英姐兒到他人府上做客,衣著太隨性了,卻是落了英姐兒的面子?!?/br> 亦珍知道母親這是在教她如何待人接物,是以輕聲應了,“女兒省得了?!?/br> 曹氏又叫了招娣進來,關照招娣,明日陪小姐出門,要跟緊了小姐,不可在佘家隨意走動,聽信陌生丫鬟婆子的指使,至要緊是不可與外男接觸,惹上麻煩。 亦珍等母親交代清楚了,辭了母親出來,帶著招娣回到自己房里。 招娣雙手捏著馬面裙兩側的裥褶,來回揉搓,很是無措:“小姐……” “怎么?”亦珍坐在自己的海南黃檀木嵌螺鈿花鳥梳妝臺前,打開裝首飾的匣子,隨手翻檢。 “奴婢……怕……”招娣的聲音有些微顫抖。 “怕?”亦珍停下翻檢首飾的動作,回首望向招娣,“怕什么?” “奴婢怕辜負了夫人?!闭墟氛驹谀莾?,腳尖碰著腳尖,幾乎要將裙褶揉爛了。 亦珍一想,便明白招娣的擔憂。 “不必擔心,明日英姐兒家的軟羅也會陪著同去,你只消跟緊了她便好。那些小姐家的丫鬟婆子說的,你若聽得懂,就聽兩句,若是聽不懂,便多吃些茶果……對了,隨我去趟廚房?!?/br> 亦珍自去里間,換上舊衣,出來往后院去。 “這么晚了,小姐去廚房做什么?”招娣疑惑。 “明日要出門做客,早起還要做酸梅湯和松糕,只怕來不及,所以晚上先去廚房,把明兒要帶的伴手做出來?!币嗾湫Σ[瞇地拉著招娣,“你說是做千層酥好,還是花生酥糖的好?” 招娣被亦珍分了心,歪頭想了想,“還是千層酥新鮮,外頭仿似還不曾見?!?/br> “也不知明日有多少人,多做些總沒錯?!?/br> 兩人說著話出了夾道,來在后院。 因是月底,又是梅雨天,雖則歇了雨水,可是天上仍朦朦朧朧的,似罩著一層厚厚的青紗。 招娣去提了井水上來,兩人就著沁涼的井水,在青石砌的石槽處洗了手,這才一前一后走進廚房。 招娣掌了燈,給亦珍照亮,主仆二人便借著油燈的光亮,開始和面,揪面劑子,搟面皮兒,忙得不亦樂乎。 等亦珍將千層酥餅做得了,外頭已經敲過了二更一點的更鼓。 亦珍將酥餅一層一層疊放在干凈的莎草紙上,裝進一只廣口大肚的陶甕里,拿油紙包上甕口,再蓋上蓋子,放在提水用的木桶中,垂在井里。 “小姐這是做什么?”招娣不解。 “天氣潮濕,在外頭放一晚上,一則容易招引鼠蟻,二則容易回潮,等明天吃的時候,就不酥脆了。所以才用莎草紙隔開盛放,密封了垂在井里。莎草紙吸潮濕,油紙隔水汽,井里頭陰涼,明兒取出來,仍能保持新鮮酥脆?!?/br> “小姐真聰明!”招娣忍不住贊嘆。小姐仿佛什么都懂,遇事不慌不忙。不像她,在家里不得祖母母親喜歡,人又木訥,什么都不會。 亦珍聞言笑起來,“這原也不是我想出來的,是……先人的智慧,我不過是拿來用罷了?!?/br> “小姐想得著這些,奴婢就想不著?!?/br> “不礙的,慢慢看慢慢學,就都會了?!币嗾涑隽撕笤?,在夾道中仰頭望著上方狹窄的天空?!皶r間久了,總能學會的?!?/br> 招娣疑惑地望著小姐的背影,總覺得這樣的小姐,身上透出無盡的寂寥來。 次日亦珍起個大早,先將擺茶攤所需的酸梅湯熬了,隨后到母親曹氏房中請安,陪曹氏用過早點,便辭了母親出來,回自己房中,換上開春新做的藕色斜紋玉蘭暗花緞子上襦,艾青色細三紗布的馬面裙,月白色繡蓮花的卷頭云鞋,戴一對瑪瑙玉蘭花苞耳墜子,最后以藕色絲帶綁了丱發,便算是打扮好了。 招娣在一旁見了,輕嘆,“小姐這樣一打扮,頓時美了很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