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楚國,灃水渡。細雨如芒,隨風斜入,將渡口前竹木刻成的詔書染成深暗的黃色,亦將這滔滔江水化作千里煙波茫茫。 三日之前,東帝降詔罪己,頒行九域,世間眾說紛紜,毀譽參半。服之、嘆之、贊之、謗之,這前所未有的詔書讓天下諸國莫不震驚。 子嬈站在木棧之前,隔著綿密的雨幕一字一句看下去,微風忽過,將她竹笠之上的玄色輕紗淡淡揚起,露出唇角一絲淺笑,半幅玉容初露,驚鴻般一瞥,令旁邊避雨的行人無不屏住了呼吸。 風過如煙,子嬈妙眸低轉,忍不住含笑輕嘆,這人啊,真個是心深似海,反手乾坤。這么一道詔書,短短兩三百字,巫族人脈凋零,倒也作罷,那九夷族卻怎還翻得出他的掌心?就連堂堂楚國也平白挨了一巴掌,怕是得止戈息兵,消停些時日。 她轉身離了棧頭,踏上一艘停泊在江畔的渡船,摘下竹笠,笑意未收的艷色令迎上前來的船家呆了一呆,說話也略見不暢:“姑……姑……姑娘……” 子嬈眼角一勾,笑道:“我看起來很老嗎,竟做得你姑姑?” “不是,不是,姑娘說笑了?!蹦谴叶哑鹦斫忉?,急忙退了兩步,將子嬈讓到上層船艙,顯得十分殷勤。 這是一艘寬敞的渡船,裝飾豪華有別于普通船只,船艙上下兩層皆設有精席雅座,供客人飲酒品菜、觀賞江中風景,從灃水渡到楚都上郢兩三個時辰的水路,這樣的渡船并不少見,但今日不知是否因風雨的緣故,卻只有這一艘??吭诖?。 此時船未起錨,艙中已有些客人在座。上層船艙當中兩張桌子坐了七八個束軟甲、帶長劍的人,內中一色白衣,看樣子是同出一門的弟子;臨近他們卻是幾個商客,所著服飾像是來自南楚,幾人非但衣衫華貴,點得酒菜也極為講究,每人身旁皆帶著一條長形包裹,不知是什么貨物。再往里一邊坐了四個大漢,面目頗有相似,面前皆是大塊酒rou,聽說話的口音并非楚人;離子嬈最近的是兩個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一著綠袍,一著赭衣,貌雖風雅,卻寬手長臂,身量高壯,尤其面對子嬈那人隼目鷹鼻,神情陰鷙,令人一見之下便生出不舒服的感覺。 子嬈所坐的是船上最后一張空桌,船家上前笑問:“姑娘要不要用些什么酒菜?”一邊說話,一邊眼睛直往那妙曼的身段上逡巡。 子嬈眼風帶過,轉而一笑:“隨便什么小菜,揀可口精致的送來?!?/br> 船家答應著去了,不過一會兒,便將飯菜送了上來,子嬈倒不急著品嘗,倚窗而坐,將這客船打量。發現下層船艙不知為何以油布遮擋起來,并不招待客人,甲板上也不見船夫忙碌,唯有風雨漸急,一片煙色迷蒙。 江畔浪涌,船身隨著江水起落不休,微微輕搖,這時忽然艙簾一掀,帶起一陣細雨斜飛,一個年輕男子闊步而入。身后跟著船家一聲招呼:“貴客到——” 此人出現在門口的一剎那,子嬈敏銳地察覺到船上氣氛有一絲細微的異樣,似是極快的一瞬凝滯,立刻又恢復如常。抬眸看向那人,只見他身著墨黑色緊身武士服,沾雨微濕,但分毫不見狼狽,冠帶束發,背插長劍,身形頎長卻不瘦弱,肩寬腰窄,龍行虎步,雙目奕奕隱含精芒,掃視之間竟有一番睥睨氣勢,令人心折。 那人環目一周,見已客滿,便走到子嬈桌前抱拳道:“在下唐突,不知可否與姑娘同桌暫坐?”他說話時直視對方雙目,舉手投足間帶著極強的自信,有種十分吸引人的氣質。子嬈點了點頭:“公子請便?!?/br> 那人道了聲謝,拂衣落座。船家早趕過來伺候,滿臉帶笑,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人,似乎天下突然掉下來一尊財神,旁邊一直令人垂涎的絕色反倒變得無足輕重。 那人丟出塊楚金,吩咐道:“不拘什么菜,但要好酒,快些送來?!?/br> 那船家與他目光一觸,竟不敢正視,忙低頭哈腰地接了賞錢去辦。 船身一晃,終于緩緩駛離渡口,子嬈只隨便嘗了嘗菜肴,便倚欄靜望窗外,轉眸間偶爾與那人目光相觸,彼此微微一笑,他眼中毫不掩飾驚艷的贊嘆,卻又并不讓人覺得唐突。 外面雨勢略急,江上白茫茫舟船難見,棧頭那被雨水洗得清亮的王詔亦漸漸消失在視線當中。子嬈不著痕跡地再嘆一口氣,驕傲如他,清高如他,為這片風雨飄搖的江山,卻將一個“忍”字練到了極處,九族天下,四海臣民,一代代不變的傳承…… 正出神時,忽聽旁邊那兩個文士打扮的人隨口閑聊,其中一人冷笑道:“方才在渡口看那王詔,堂堂天子屈尊罪己,莫不竟是走投無路了?區區一個九夷族也至于如此,倒真是叫人想不到?!?/br> 那赭衣人道:“王族勢微,九域諸侯群起,當今東帝不過一個弱冠少年,有什么能耐撐得起天下?” “說得是,我看王族是氣數已盡,如今罪己,下一步便該退位讓賢了,八百年江河日下,倒也不稀奇?!?/br> “連九夷族的娘們都能逼得他如此,倘換作楚、穆等國,怕不是要嚇得跪地求饒?哈哈……” 兩人舉杯對飲,聲音雖不大,子嬈卻聽得一清二楚,鳳眸冷冷一掠,一刃清光似輕羽點水,稍縱即逝,艷紅的唇,淡淡抿起。對面那黑衣人亦將這些話聽得分明,眉峰輕挑,遙望向已然看不清晰的棧頭,眼中卻是一片深思的痕跡。 這時船家送了酒菜上來,幾品菜色不見出奇,酒卻是上等的佳釀。美酒色潤而味清,傾之如一泓美玉,嗅之如郁郁蘭芝。 子嬈坐在對面,閑閑看那人斟酒,酒香醇濃,沁人心腑,她不由微微吸一口氣,眼中卻忽而閃過絲詫異。那人方執酒欲飲,子嬈突然出聲打斷他:“公子!” 那人抬頭看來,子嬈羽睫一揚,柔聲笑說:“好香的酒,可否冒昧討你一盞?” 那人愣了愣,隨即露出個魅力十足的笑容,讓過酒盞,將手一抬:“獨飲豈如對酌,姑娘請?!?/br> 子嬈接了酒盞,卻不飲,仍看著他:“我想要你這一壺,不知公子肯不肯?” 那人豪爽笑道:“想不到姑娘這么好的酒量?!睂⒛请p環耳壺送到子嬈面前,揚聲道:“再取一壺酒來!” 船家高聲應下,立刻送酒過來,臨去前盯了子嬈一眼,目露詫異。子嬈視而不見,只看著那人,“這酒用料不凡,難得一見,公子可否將這一壺也送了我?” 那人雖有些奇怪,卻十分大方,笑道:“姑娘若嫌不夠,便再讓他們取酒來,無論多少皆算在我賬下,今日我便交姑娘一個朋友,如何?” “好啊?!弊計瓢子癜愕氖种篙p叩壺身,對他嫵媚一笑,“不過兩壺足夠了?!闭f著鳳眸一漾,轉向旁邊那兩個文士。那兩人也正側目看著這邊,留神聽他們說話,猝然與子嬈打了個照面,皆是一震。 勾魂奪魄一雙美目,泠泠然天湖秋水,分明是瀲滟不染鉛華的清澈,卻流盼一笑,如仙如魅,妖嬈如淬艷毒。 子嬈開口,媚語清柔:“方才聽兩位高談闊論,著實見地不凡,我借這位公子的酒,敬兩位一杯!”說罷素手一拂,真氣透壺而入,兩道清流破出玉壺,化一雙水箭激射而去,不偏不倚,正中兩人面前酒盞,余勢不歇,反濺而起,直撲兩人面門。 那兩人大驚失色,忽地折身,雙雙急避,身手靈活,反應極快,武功竟是不凡。饒是他們避得及時,仍有數點殘酒濺上衣衫,“嗤嗤”幾聲輕響,竟將衣服穿出幾個小洞,更有三兩滴濺到隔壁之人身上,那人頓時慘叫著倒地,皮rou腐蝕,傳來駭人的血腥之氣。 來自南楚的劇毒“天溟水”,無色無味,化骨噬血,一滴足以殺人于無形,亦如千金之貴重,若非出身巫族自幼見慣各種異毒,便是子嬈也未必分辯得出。黑衣人不知是何來歷,竟令這些人動用如此手段,子嬈目光向側一掃,便在此時,艙外傳來一聲斷喝:“動手!”正是那船家聲音。 那批白衣劍客聞聲飛起,如鷹博兔,撲向黑衣人。品菜的幾個富商行囊一抖,竟都是隨身兵刃,兩側包抄。吃rou的四個大漢赤手空拳,罡風振衣,自后攻襲,一時間將那黑衣人團團圍??! 綠袍、赭衣兩人顯然武功最高,亮出兵刃,一對金鉤,一道銀錐,聯手攻向子嬈。 殺氣近身,那黑衣人面露不屑,一聲長笑,目中神光暴漲,背上長劍來到手中。 四面對手被這笑聲震得一窒,他已身形急晃,閃電般自對方兵刃最密之處破入敵陣,橫劍旋身,劍氣透鞘,如一重勁浪掃中周圍兵器,幾個對手把持不住,利劍長刀竟被他生生砸飛。 那人一擊懾敵,“嗖”地后退,后背逼近一名大漢時,反手一晃,長劍挾一道熾烈真氣自肋下連鞘穿出,撞中對手胸口! 那大漢狂吼一聲,吐血跌退,倒地不起。 幾柄利刃已至眼前,黑衣人嘴角現出一絲冷酷至極的微笑,甫退便進,快如疾風,閃身逼近一名敵人,抬膝狠狠撞上對方小腹。那人彎腰慘叫,立時昏死過去。 黑衣人運勁一帶,手中人被他拋向身后,數柄刀劍砍下,頓作冤魂。而他已閃入兩名商客之間,長劍忽然彈上半空,雙手使出精妙手法擒敵手腕,真氣貫臂,左右疾送,兩柄長刀透腹穿出,對方雙雙斃命。 長劍回落,突然中途轉向,脆響聲中一個偷襲過來的酒壺四分五裂,化作片片飛瓷。那人運劍如風,快擊之下鋒利的碎片縱橫飛射,每中敵身,必有人慘呼濺血。 他劍未出鞘,數名敵人已死于非命,此時眼風掃去,見子嬈與其他兩人纏斗在一起,一時未分勝負。就在此刻,卻聽“喀喇”一聲巨響,子嬈身后的船艙突然化作漫天激射的木屑,碎屑影中,一柄長矛如毒蛇出洞破壁而入,直飚子嬈后心! 長矛之后,出現那船家的身影,一批扮成船夫模樣的殺手破艙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