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小男孩坐的角度,恰好足夠和她交流眼神。 時宜悄悄地,也自嘴角揚起個弧度,感激于周生仁的善意。 自此一路再無話。 她正襟危坐,想,或許他母親真的很生氣,畢竟周生辰沒有按照家里的安排娶妻?;蛟S就像高門大戶的婆婆,總要給未來媳婦一個下馬威。她悄悄安慰自己,幸好是這樣的家庭,他母親再性格怪異,該有的禮數卻一個不少,總不會當面給什么難堪。 長久維持一個坐姿,她膝蓋有些隱隱作痛。 想著再堅持一會兒,再堅持一會兒,就如此又保持了二十幾分鐘。最后耐不住,輕輕地挪動自己的腿,看到窗外,已經有了山林古寺的風景,暗暗松氣。車停下來,周生仁先跳下車來,給他母親打開車門。 “時宜小姐,”在車門打開時,他母親說了句話,“關于你們的合法夫妻關系,周生家不會承認,希望你能慎重考慮,是否堅持要和我兒子在一起?!?/br> 她始料未及,身側人已經下車離開。 第二十二章 總有離別時(1) 這里出乎意料的清靜。 時宜很慶幸,他母親雖要她全程陪同,卻并沒再說什么。時宜進香當真是虔誠,雙手合十,跪在了早已有兩道深痕的跪墊上,對佛祖拜了三拜。 抬起頭,看微微含笑的佛像。據說信與不信的人,善與惡的人,眼中的佛像是不同的。慈悲的,憐憫的,含笑的,不一而足,而在她記憶中,佛祖永遠都是微微含笑,從未變過。 她忽然想,為什么要這樣安排。 她記得所有,而周生辰什么也不知道。 時宜跪下去時,忘記了自己還在恢復期的膝蓋,站起來,后知后覺地有些疼。有只手握住她的手臂上側,將她扶起來:“如果有下次,不用為了穿旗袍這么做。其實穿運動服也挺好看的?!彼浀蒙洗卧谒倚∷?,從客房出來時,時宜就穿著身淡藍色的運動服,盤膝坐在有些暗的房間里,戴著耳麥看電視。 尤其在沒發現他前,捂著嘴笑那些電視情節的動作。 他現在還記得清楚。 “沒關系,沒有完全取下來,所以不會有問題,”她輕聲問:“剛才一直沒看到你?” “我是無神論者,”他低了聲音,回答她,“所以一直站在大殿外,看風景?!?/br> 兩個人走到大殿外,千載古剎,只是站在這里,就覺得心慢慢變得寧靜。 “可是我很信佛,”她笑,“怎么辦?” 他回頭,去看了眼殿中佛祖:“完全尊重?!?/br> “你看到的什么?”她好奇。 “看到的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看他,是什么樣子的?” 周生辰因為她的問題,略微多看了會兒:“慈悲?!?/br> 她看著他的側顏,一語不發。 有些人即使忘記了所有,改變了音容,卻還是不會改變的。 這一瞬,有身影和眼前的他疊加,那個影子也曾說過,釋迦牟尼拋卻妻兒,入空門,就是因為對蒼生的慈悲。她記得清楚,所以她從沒怪過他所說的:不負天下,惟負十一。 周生辰察覺她的沉默,低頭回視:“怎么?難道和你看到的不一樣?” “不太一樣?!?/br> “你看到的,是什么樣子?” “笑著的,”她輕聲說,“看起來,像是很喜歡我,所以總是笑著?!?/br> 他訝然,旋即笑起來。 視線從她的眼睛,落到了她的無名指上,她手指纖細白皙,戴這樣的戒指很好看。 他們站的地方,有斑駁的白石圍欄,他似乎是怕她被太陽曬到,把她讓到陰影處。這個位置很僻靜,他始終在陪著她說話,像是怕她會無聊。其實經過這么多天的接觸,她發現周生辰這個人應該不太喜歡說話,尤其是沒必要的閑話。 惟獨和自己一起,總會想些話題,和她聊下去。 他在努力,她看得出來,所以她也心甘情愿為他而努力。 午飯是在山下的飯莊吃的,周文幸走在她身邊,低聲說,因為母親很信佛,所以早年在此處建造這個地方,專為招待周生家人、朋友而設。 吃的自然是齋飯。 飯罷,有今日來的客人,聽說這里有周生辰即將訂婚的女孩子,竟當場寫下一副字。周生辰并不認識這個人,倒是他母親好意告訴他們,這是周生辰父親的朋友,寫的一手價值千金的字。 禮物送的突然,時宜收的時候,發現身邊竟無一物可回贈。 她悄聲問周生辰怎么辦,他倒不在意,低聲安撫她。這種當場饋贈字的事,并不常見,即使沒有什么回贈也不算失禮。她想了想,對那位世伯笑問:“世伯的字是千金難換,時宜的畫雖比不上,卻還是想能夠回贈,不知道世伯是否會嫌棄?” 她語氣有些客套,那位世伯聽罷,欣然一笑,當即讓出書案。 他們交談的地方是飯莊的二層,剛才為了觀賞這位世伯的字,很多周生家的客人都起身觀看,此時又聽說是周生家未來的長孫長媳,要現場作畫,更是好奇。 這位家世尋常,卻生的極好的女孩子,會有怎樣的畫技? 周生辰也未料到,時宜會如此坦然,說要作畫。 他對她的過去太過熟悉,熟悉到,能清楚記得她從幼兒園起,一直到大學所有同學、朋友的名字。這期間的資料,并未說明,她曾師從何人學畫。 他站在書案旁,看她拿起筆,略微思考著。 時宜的腦子里,回想著自己曾經最擅長的那些,那些由他親手傳授,他最愛的靜物。便很自然地落了筆。 起初是蘆草,獨枝多葉。 層層下來,毫無停頓,仿佛是臨摹千百遍,筆法嫻熟的讓人驚奇。 到蘆草根部,她筆鋒略微停頓,清水滌筆,蘸淡墨,在盤子邊上括干些,再落筆已是無骨荷花。漸漸地,紙上已成一莖新荷。 那些不懂的,只道此畫當真的清麗空瀠。 惟有世伯和他幾個好友,漸從長輩的鼓勵笑意到欣賞,到最后,竟是毫不掩飾的驚艷與贊頌的神情。 畫的是荷花蘆草,筆法灑脫輕盈,風骨卻有些清冷。 她怕自己耽誤時間,刻意快了些,到結束整副畫時,那位世伯禁不住搖頭嘆息:“可惜,可惜就是畫的稍嫌急切了,不過仍是一幅值得收藏的佳作,”世伯很自然地叮囑她,“時宜小姐,不要忘記落款,這幅畫我一定會珍藏?!?/br> 她頷首,再次滌筆,落了自己的名字。 豈料剛要放下筆,那位世伯忽然又有了興致,問她可否介意自己配首詩?時宜自然不會介懷,世伯接過筆,洋洋灑灑的寫了兩列詩,卻為尊重畫者,不肯再落自己的名字。 周生家未來的長房長媳如此畫技,出乎所有人意料。 在場的周生家的長輩和世交,都因這位德高望重的世伯,而對時宜另眼相看,甚至紛紛開著玩笑,說要日后親自登門求畫。她不擅應酬,更難應對他家里人各種語氣和神色,到最后都不知道說什么好,頻頻去看周生辰,用目光求助。 他似乎覺得有趣,但看她如此可憐兮兮,便尋了個借口,帶她先一步離開。 坐上車了,他想起她的那幅畫,還有她明明是被人稱贊,卻顯得局促不安的神情,仍舊忍不住笑著,去看坐在身邊的人。 時宜察覺了,不滿地嘟囔了句:“不要再笑我了?!?/br> “很有趣,”他笑,“明明畫的很好,卻覺得很丟人的樣子,很有趣?!?/br> “你也覺得好嗎?”她看他。 “非常好,你的國畫,是師從何人?” 她愣住,很快就掩飾過去:“沒有師父,只是有人送過我一些畫冊,我喜歡了,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練,當作打發時間?!?/br> 他毫不掩飾驚訝。 “是不是很有天賦?”她繼續混淆視聽。 他兀自搖頭感嘆:“只能用天賦來解釋了?!?/br> 她笑,十年的傾心學畫,最擅長的就是畫荷。 而他,便是那蓮荷。 回到老宅,正是午后艷陽高照時,周生辰讓她回房去換衣服,自己則坐在二樓的開放式書房里,對西安的交流項目做最后的交接。時宜照他的囑咐,換了運動服走出來,看到他正在打電話,說的內容完全聽不懂。 只是在電話結束時,忽然交給她,說何善想要和她說再見。 時宜接過來,聽到何善的聲音有些雀躍,還有些緊張:“那個……時宜……不對,現在應該叫師母了?!彼帕寺?,悄悄看周生辰,臉有些微微發燙。 “真可惜啊,周生老師忽然就離開了,但是一日為師,終身是父,所以時宜你也一輩子是我們的師母,”何善嘿嘿笑著,“你知道嗎?周生老師就是我們的偶像,那種看上去好像就不會娶妻生子的科學家,我們都覺得他要是結婚了,就很怪異??墒窍氲绞悄?,我們又覺得真是絕配,才子佳人,這才是最高端的才子佳人啊?!?/br> 何善繼續念念叨叨。 她聽得忍俊不禁。 周生辰看她在笑,饒有興致坐在她面前,看她接電話。 時宜用口型說:他好貧啊。 他笑,伸手,拍了拍她的額頭。 很自然的動作,可是碰到她后,卻不想再移開。慢慢地從她額頭滑下來,順著她的臉,碰到她的嘴唇。時宜沒有動,感覺著他的動作,看著他漆黑的眼睛。 他征詢看她。 時宜無聲閉上眼睛。 他細看了她一會兒。 少時有背誦呂氏春秋,其中曾說“靡曼皓齒,鄭衛之音,務以自樂”。 可真能配的上“靡曼皓齒”這四字的,又能有幾人。 周生辰悄無聲息吻上來,也不管電話有沒有掛斷。離的這么近,甚至能聽到何善那小子還在反復念叨著,說著什么才子佳人的話,忍不住邊吻邊笑,微微離開,對著電話說:“好了,把你需要我看的論文發過來,自己先檢查一次,上次的英文拼錯太多了?!?/br> 他說完,就把她握著的手機掛斷,放到手側。 “繼續?”他低聲問。 時宜剛剛睜眼,聽到他說,馬上又緊緊閉上。 有紅暈悄悄從耳根蔓延開來 。 他每次親吻,都會先詢問她的意見。明明很死板的做法,此時此刻,如此輕聲,卻莫名給人以調情錯覺,是那種很詭異很認真的……調情。 第二十三章 總有離別時(2) 有陽光,落在手臂,暖暖的。 他的手,順著她的肩膀滑下來,碰到她的腕子,輕輕握了握:“多吃些?!?/br> 她嗯了聲,臉紅的有些發燙。 “我可能要離開國內一段時間?!?/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