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節
那是三人這輩子最輝煌的日子,一提起來,兩眼中就都冒出絢麗的光彩。馬躍聽得心中發熱,愈發認定了安西軍與靈武那邊不一樣。至少這份身為大唐軍人的自豪感,靈武那邊半點兒也找不出來。 三日準備時間匆匆而過,第四日,選鋒營全體將士起了個大早,匆匆用過了飯,整隊出發。步卒在前,輜重隊在中央,騎兵在最后,浩浩蕩蕩,直奔兩百里外的醴泉城而去。到了汾州和京兆府的交界處,又兵分兩路。一路向南殺往奉天,另外一路鉆進山里,沿著無窮無盡的峽谷地帶,悄悄地潛向云陽。 “大將軍準備讓選鋒營去抄孫孝哲的后路么?還是打算給他制造點兒麻煩?”望著山谷中埋頭趕路的人群,馬躍心里沒來由地涌上一股緊張之感。叛軍并不好對付,盡管安西軍的老兵們,在言談話語當中,充滿了對孫孝哲部的輕蔑。隊伍中的新兵們,情緒也受到老兵的感染,沒把即將發生的大戰放在眼里。 然而作為一名與叛軍交過手的將領,馬躍曾經親身體驗過敵人的強悍。不動則已,一動便如山崩地裂。八千余人組成的懸車大陣,半個時辰不到就被屠戮干凈。劉貴哲和楊希文兩個也不算無名之輩,到頭來,還不是被人打得落花流水?本人屈辱地選擇了投降,所部弟兄也大半兒都做了刀下之鬼。 如果我是孫孝哲,肯定會防著大將軍這手。只要在周圍的山坡上布下一支伏兵,山谷里這幾千名唐軍,就成了砧板上的魚rou。隊伍中的那些安西軍老卒起不到決定作用,沒見過血的新兵蛋子們,突然遇襲,肯定會亂作一團。屆時兵找不到將,將找不到兵….. 如果那樣,馬某是與弟兄們同生共死呢,還是留著有用之身尋找報仇機會?突然間,他發現自己的心態已經與前幾日大相徑庭。前幾日還唯恐被安西節度使大人當做誘餌和犧牲,準備在關鍵時刻一走了之。如今卻對一個小小的校尉官職,好生留戀。 不,不是為了那個小小的校尉官職。馬躍清楚地知道自己真正舍不下的是什么。那份朝氣,那分傲氣,那份舍我其誰的英雄氣,還有那種身為大唐男兒的自豪,那份為家國而戰的榮譽感,令他不知不覺間,就心生歸屬之意。寧愿跟著弟兄們一道戰死,也不愿屈辱地獨自求生。 仿佛聽見了他心里的想法,老天爺促狹地刮起一陣山風。隨著山風,送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道和幾聲戰馬的悲鳴。 前面有人在打仗。馬躍全身上下的肌rou立刻繃緊,抽出橫刀,高高地舉過頭頂,“別緊張,戰場距離這邊很遠。大伙向我靠攏,咱們一起從山谷里走出去!” “別緊張,注意聽軍令。戰場遠著呢,至少距離這里隔著四、五里!” “別慌,別慌。拉緊戰馬韁繩,注意保持彼此之間的距離,別誤傷了自己人!” 周圍幾個同樣裝束的校尉,也迅速發出命令。隊伍中的老兵策馬來回跑動,用刀鞘與喝罵聲制止剛剛發生的混亂苗頭。不一會兒,所有弟兄就都停止了亂跑亂動,齊齊地將目光轉往了主將旗幟所在。 選鋒營將旗下,歸德將軍朱其揮揮手,示意大伙保持安靜。然后站上馬鞍,豎起耳朵聽了片刻。笑了笑,大聲道:“是嵯峨山那邊,距離大伙還有三、四里路呢。不用著急,鐵錘王大人早就預料到孫孝哲會玩這么一手?!?/br> 提起“鐵錘王”三個字,弟兄們立刻像吃了定心丸一般安穩了下來。朱其又皺著眉頭聽了聽,跳下馬鞍,大聲命令:“騎兵隊頭前探路,繞出山谷,注意留神敵軍的斥候。一旦發現,立刻用弩箭射殺。輜重隊留在原地不動,等待聽候調遣。其他人,跟著我,咱們直接翻過前面那個土坡,嚇死姓孫的王八蛋!” “翻過前面那個土坡,嚇死姓孫的王八蛋!”隊伍中安西軍老兵們將朱其的最后一句話大聲重復,笑聲響徹整個山谷。 見老兵們如此自信,新兵們也都士氣高漲。舉著刀,扛著槍,跟在各自的隊正、旅率、校尉身后,雄赳赳地朝前方不遠處的那座小山走去。 時值冬季,即便是山坡陽面,也有不少積雪。人腳踩上去,稍不留神就會滑倒在地??稍诟邼q的士氣面前,這點兒小麻煩根本造不成任何困擾。很快,弟兄們就彼此攙扶、拉扯著,走到了山坡頂端。 在山頂,已經能看見不遠處的戰場。兩支兵馬正在鏖戰,規模都在四千人左右,殺得難解難分。 “是大將軍,真的是咱家大將軍!”隊伍中,來自安西軍的老兵齊聲驚呼?!澳沁?,我看見他老人家的旗幟了,直接插進敵軍中央那隊人馬就是,快看,快看。孫孝哲的帥旗被逼出來了,他居然想跟大將軍面對面過招?!他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寫?!怎么側面又出現了一支叛軍?姓孫的的真不要臉!沙將軍也頂上去了,砍他,砍他,使勁砍他……” 選鋒營主將朱其還在后面沒上來,所以幾個校尉誰也沒權號令全軍加入戰斗。只能站在山坡上,一邊整頓自己麾下的弟兄,一邊看著戰場上的情景火燒火燎。 馬躍跟著大伙一道跺腳,吶喊。絲毫沒把自己當做一個新來者。他看見了屬于王洵的那面流蘇大纛,也看見了大纛周圍那幾支涌動的人流。在某個瞬間,他甚至認為自己看到了王洵本人,九尺開外的身材,虎背熊腰,鐵錘揮動,推開一片血浪…… 事實上,這么遠的距離,他根本看不清具體任何人的身影。除非他長了一雙老鷹了眼睛。下一瞬間,馬躍看到流蘇大纛被叛軍的戰旗包圍,天地間一片漆黑。旋即,一道陽光刺破了烏云,將流蘇大纛從叛軍的旗幟中照亮。如火焰般,驅散周圍的黑暗,點燃山坡上每個人的眼睛。 “擂鼓,給大將軍助威!”歸德將軍朱其領著百余名健卒,抬著幾面大鼓爬了上來,扯開嗓子大聲喝令。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激昂的鼓聲立刻從山頂響起,宛若滾滾驚雷。叛軍的隊形晃了晃,然后又晃了晃,然后瘋狂地向中央聚攏。他們受驚了,他們在做垂死反撲,他們試圖擊殺大將軍! 他們是癡心妄想!盡管從沒親眼目睹過王洵施展身手,馬躍卻相信自己的判斷。鐵錘王的名字不是白叫的,橫掃西域的戰斗也不是白打的。叛軍的打算注定要失敗,注定是癡心妄想??茨?,鐵錘王的旗幟又殺出來了,所過之處,當者披靡。殺、殺、向前殺,沒人能擋住咱家大將軍。殺到孫孝哲面前,狠狠地羞辱他! 仿佛是一道閃電,那面吸引了所有人的大纛,劈開了重重攔阻,直奔孫孝哲的帥旗。孫孝哲的帥旗搖了搖,又搖了搖,突然傾倒,掉頭向后。戰場上爆發出一聲吶喊,所有唐軍將士開始沖鋒,陽光照在長槊和橫刀的利刃上,濺起無數點繁星….. 歸德將軍朱其也發出了出擊命令,帶著所有選鋒營將士沖下了山坡。馬躍跟在人流間,帶著隸屬于自己的三百弟兄,如同餓虎撲向羊群。兵還是原來的那些兵,將還是原來的那些將,卻無人認為,自己不是叛軍的對手。 孫孝哲的人四散奔逃,根本沒有勇氣與選鋒營面對面交戰。馬躍從背后追上去,從背后砍倒他們,俘虜他們,踐踏他們的尊嚴,摧毀他們的斗志。他覺得自己仿佛被傳說中的西楚霸王附體,刀鋒所指,沒有一合之將。 他從沒活得如此痛快。 第四章 光陰 (五 上) 第四章 光陰?。ㄎ濉∩希?/br> 到了此時,周、崔、霍三位旅率身上老兵的風采就展現了出來。他們并沒有像馬躍那樣如醉如癡砍殺叛軍,也沒有像隊伍中的年青士卒那樣不顧一切撈取戰功。而是竭盡全力約束各自麾下的弟兄,讓他們保持基本隊形,以免逼得敵軍困獸反噬,造成不必要的傷亡。 其他各位由安西軍老兵充任的旅率們的表現也與周、崔、霍三位類似,不求多立戰功,但求自己一方損失最小。饒是如此,滯留在戰場上的敵軍還是很快被砍殺、、俘虜干凈。當周圍的吶喊聲也漸漸弱了下來,選鋒營校尉馬躍終于從戰斗的狂熱中清醒,兜轉坐騎,訕訕地走回。帶著幾分愧疚清點隊伍,三百名弟兄全俱在,只有十幾人受了非常輕的小傷。其中還有半數是自己從山坡上往下沖時不慎跌倒造成的,根本造不成大礙。 這可算得上馬躍聽都沒聽說過的奇跡了,在他的印象中,“殺敵三千,自損八百”便是罕見的大捷。而此戰,安西軍的老兵、新兵的損失全加在一起,恐怕也就是五百出頭。卻幾乎全殲了孫孝哲麾下的四千叛軍。此等輝煌勝利,又豈能用“大捷”二字來形容? “都說叛軍厲害,也沒長著三個腦袋,六只手臂么?”初戰告捷,新兵們的士氣受到了極大的鼓舞,一邊用干草擦拭兵器上的血跡,一邊笑嘻嘻地小聲議論。 “那要看他們以前遇到的對手是誰?我聽人說,半個多月前,靈武那邊六萬多將士,一個照面就被叛軍給打趴下了。要不是咱家大將軍及時趕到,估計連個收尸體的人都剩不下!”有些士兵耳目靈通,壓低聲音傳播道聽途說來的消息。 他的話得到了一片附和之聲,“那是,咱家大將軍就是叛賊的克星。從七月起到到現在,哪會兒而讓叛賊討過半分便宜去?!” “要我說,朝廷就該把所有兵馬,都交給咱家大將軍統率。反正交給別人也是浪費,不但打不了勝仗,還得咱家大將軍千里迢迢去救!”提起王洵的戰績,所有士兵,哪怕剛剛加入安西軍不到一個月,都是滿臉自豪。 在勝利的喜悅下,馬躍并沒覺得弟兄們的話有多過分。盡管在不久之前,他還是朝廷冊授的明威將軍。向旁邊走開幾步,笑著跟三名得力部屬搭話:“照這樣子,估計用不了太久,弟兄們就可以拉上戰場了。咱們安西軍原先就吃虧在兵少,等選鋒營的弟兄都合了格,打到長安城下也不是什么……” 也許是對這樣的勝利早已司空見慣的緣故,三位得力屬下并不像馬躍那樣興奮。皺著眉頭想了想,由周姓旅率代表大伙說道:“校尉大人千萬別小看了孫孝哲,此人輸在咱家大將軍手里也不是一次兩次了,每次都能迅速重新振作起來?!?/br> “可安祿山總不能沒完沒了地給他補充士卒!叛軍那邊,能用的將士不過二十幾萬,如今分散在東南西北好幾個戰場上…….”被屬下兜頭潑了瓢冷水,馬躍一時有些下不了臺,笑了笑,低聲辯駁。 “不是安祿山給不給他補充隊伍的問題!”崔姓旅率性子很急,沒等馬躍把意思表達清楚,就迅速搶過話頭?!岸菍O孝哲今天的表現不正常。照理說,他不該如此不禁打才是!” “我也覺得今天這仗不太對勁。即便懷疑遭遇了咱們的埋伏,孫孝哲也理當有本事帶領隊伍全身而退才是?!被粜章寐实囊庖姼扌章寐室恢?,也認為此戰勝得過于順利,不符合大伙以往的經驗。 馬躍初來乍到,戰斗經驗當然不能跟老兵們相提并論。望著自家麾下的兩位旅率,滿臉都是困惑。 周姓旅率為人稍為圓潤,見馬躍如此,笑了笑,湊上前解釋:“將軍別跟他倆一般見識!這倆家伙是屬驢的,只懂得吃苦受累,不懂得什么叫安逸。不過…..”頓了頓,他繼續補充, “孫孝哲這廝,今天的表現的確不怎么長進!兩個月前大將軍帶著我們跟他交手時,他好像還不像現在這般不經打!” “怕是他身后出了麻煩吧!”既然麾下三位旅率都表達了同樣的意思,馬躍也能做到從善如流。想了想,笑著判斷,“我在靈武那邊時,聽人說過,崔乾佑和孫孝哲兩個勢同水火。崔乾佑的糧草被咱家大將軍一把火燒光了,眼下去不得靈武,說不準會掉頭找孫孝哲麻煩!” “這種可能性不大。畢竟他們現在還是一伙!”關于叛軍內部將帥失和的謠言,周姓旅率多少也聽說過一些,想了想,搖頭否定?!俺?,除非安祿山那廝作孽太多,被天雷給劈死了?!?/br> “盡做夢,眼下是冬天,怎么可能打雷……” “你這廝,怎么不去跳大神!” 另外兩個旅率對老朋友比對上司還不客氣,聽周姓旅率說得一廂情愿,紛紛笑著打趣。 “那也不好說。老天爺總不能一直睡著,死活不肯睜開眼睛!”弟兄們的輕松風趣迅速感染了馬躍,他咧開大嘴,一邊笑,一邊反駁。 四人正說笑間,忽然聽得不遠處傳來一陣歡呼。扭過頭去,只見幾名銀甲武士簇擁著一面戰旗緩緩行來,戰旗下,正是安西節度使王洵,剛剛結束追亡逐北,返回來看望自家弟兄。 “大將軍,大將軍!” “大將軍,大將軍!” 一片熱浪般的歡呼當中,王洵緩緩抱攏雙臂,沖著周圍,端端正正地做了一個長揖。 “大將軍威武,威武!” “大將軍百勝!百勝!” 霎那間,無論新兵老兵,都扯著嗓子呼喊起來。每個都滿臉仰慕之色,每個人都極力挺直身軀,或者墊起腳尖。只盼自家大將軍的目光能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一會兒,大將軍的笑容,專門給向自己。 “能在此人麾下效力,馬某即便明日就戰死沙場,這輩子也無憾了!”盡管年齡比王洵大得很多,望著距離自己越來越近的那面戰旗,馬躍依舊忍不住心頭火熱。 仿佛聽到了他的心聲,安西節度使的流蘇大纛距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幾乎在他眼睛正對方向二十步左右距離處停了下來,隨后,有名親兵打扮的人走上前,大聲問道:“明威將軍馬躍可在,都護大人叫你過去!” “我,都護大人叫我?”根本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馬躍楞了楞,嘴巴瞬間張開老大。虧得周旅率機警,在他背后狠狠拍了一巴掌,才將他從驚詫中喚醒。整頓衣衫,在無數雙飽含羨慕、嫉妒的眼睛注視下,緩緩出列,緩緩走向傳令的士卒。 “刀,橫刀,橫刀!”三位旅率在身后大聲提醒,馬躍的腳明顯絆了一下,跌跌撞撞地沖出好幾步,訕笑著去解腰間兵器。 “轟!”周圍爆發出一陣善意的笑聲。盡管大伙心里頭都明白,換了自己跟此人易地而處,未必比他更從容。 “不必!”負責傳令的親兵擺擺手,制止了馬躍的多余動作,“戰場之上,見任何人都不必解下兵器?!?/br> “唉!唉!”馬躍變得有些無所適從了,連聲答應著,回頭去找三名得力屬下征詢更多建議。周、崔、霍三位旅率顯然也沒單獨被王洵召見過,咧了咧嘴,做出了一幅愛莫能助的神情。 值此之際,恭敬不如從命。反正自己已經加入了安西軍,即便因為一時失禮被撤掉校尉差遣,做個小兵也心滿意足了。抱著豁出去了的心情,馬躍沒再跟傳令親兵過多客氣,把橫刀重新掛回腰間,大步朝召見自己的人走去。 此刻的王洵已經在親兵們的幫助下跳離了馬背,當著眾多弟兄們的面兒,解去沉重的鎧甲,露出里邊被汗水濕透的袍服。有人取來一件羊絨大氅,替他披在肩頭。另外幾名親兵則端過來一個皮口袋,將里邊的烈酒倒進了銅碗里。 “讓弟兄們也都喝幾口暖暖身子。然后尋向陽避風處歇息半個時辰,小心別著了涼!”接過酒碗,王洵狠狠地灌了自己幾口,然后大聲吩咐。 立刻有將領下去執行命令,很快,所有參戰弟兄就被各自的頂頭上司領到了不遠處的向陽山坡,端起盛滿烈酒的馬皮口袋,輪番暢飲。 王洵自己又喝了小半碗酒水,活動了一下發酸的胳膊,然后,又命人倒了一碗烈酒給馬躍,笑著吩咐:“你也來一碗,別客氣。此間甚冷,出汗之后最容易受風!” 連個正式招呼都沒打過,就先給一碗烈酒。這個見面方式不可謂不別致。校尉馬躍又楞了楞,接過酒盞,仰首而盡。 “還喝么?”王洵身上絲毫沒有大將軍的架子,看見馬躍喝得痛快,笑著抓起一個裝酒的皮口袋,直接丟進他懷里。 馬躍接了幾下,才勉強沒有讓皮袋脫手。笑了笑,大聲回應:“已經足夠了。多謝大將軍抬愛。里邊的酒,末將還是留起來,等勝了下一仗再飲!” 第四章 光陰 (五 下) 第四章 光陰 (五 下) “也好!”王洵笑著將自己盞中的剩酒喝干,將酒盞交給身邊的親衛,“那就等打贏了下一仗,再與馬將軍喝個痛快!本帥定然不會讓馬將軍等得太久?!?/br> “跟著大將軍,末將不愁沒慶功酒喝!”馬躍反應甚快,笑著接了一句。 二人骨子里都帶著幾分傲氣,一番話說得驕狂無比。說過后,相對著哈哈大笑,登時將彼此之間的距離又拉近了數分。 “怎么樣,在我這里還住得慣么?前些日子一直忙著應付孫孝哲,不知道你來了,所以也沒跟老趙那邊打招呼。若他那邊有所怠慢,還望你別往心里頭去?!毙^之后,王洵找了個石塊坐下來,緩緩問道。 “沒有怠慢,沒有怠慢。末將心里頭從沒像這幾天這般踏實過!”馬躍此刻早就把自己當成了安西軍的一員,連聲回應道。 王洵輕輕點頭,然后又輕輕搖頭,“但老趙只給你安排個校尉的差事,的確是有些屈才了。黃帝陵前那一仗我私下了解過,整場戰斗中,只有你和你麾下的弟兄們,當得起“壯士”二字,其他人……” 聞聽此言,馬躍鼻子突然一酸,眼淚差點奪眶而出。趕緊側轉過身去,用手掌抹了一把,然后哽咽著回應:“有大將軍這句話,弟兄們縱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末將來這里不是為了求取功名,末將只是想,只是想……” 他咬了咬牙,大聲說出自己心中最真實的想法,“只是為了活得像個男人樣。不眼睜睜地看著自家父老鄉親被叛軍欺凌。其他,倒也不奢求那么多!” “好,好,好漢子!”沙千里正好策馬轉來,聽到馬躍的話,忍不住撫掌贊嘆?!澳悄銇戆参鬈娝闶莵韺α?。咱們這邊,啥樣性子的人都有,就是沒有孬種!” 對于馬躍的磊落性格,王洵也非常贊賞,想了想,繼續道:“以你的帶兵能力,做個郎將應該綽綽有余。只是眼下我這邊沒那么多的弟兄,所以只能高職低就。這樣吧,驍騎營那邊還缺個副統領,不如……” 若是換在今日之前,馬躍絕不會拒絕王洵的提拔。畢竟人皆有上進之心,多掌握一些權力,便能多有一些發揮空間。但現在,他卻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斤兩。趕緊沖王洵做了揖,低聲道:“謝謝大將軍信任。但末將,末將初來乍到,對很多,很多事情還不熟悉。不如,不如先在選鋒營里頭歷練些時日。待把安西軍的一切規矩都弄清楚了,再,再找大將軍……” 這番自謙的話,說得可比剛才的豪言壯語艱難多了。王洵聽得一楞,旋即明白了馬躍的意思。點點頭,笑著道:“也行。驍騎營副統領的位置,我就給你留著。什么時候你覺得自己能夠勝任了,什么時候到方將軍那邊報道便是。他是白馬堡大營出來的老人了,兵書戰策背得滾瓜爛熟,但臨陣機變,卻稍稍有所欠缺。你過去后,剛好能彌補他在這方面的不足?!?/br> “多謝大將軍!”馬躍真心實意的躬下身去,向王洵鄭重施禮。 郎將是正五品,對有著明威將軍頭銜的他來說,依舊是高職低任。然而安西軍中的郎將,卻與靈武那邊的大不相同。在靈武,四品文武官員滿大街。一個只帶百十名弟兄的巡街兵頭,保不準都有個三品官帽在頭上頂著。安西軍這邊,五品郎將卻能充任一營兵馬的副主官,臨戰之際,可以調動五個團,整整一千五百名弟兄! 當即,便有幾個驍騎營的將領上前與未來的新同僚打招呼。郎將馬躍不敢怠慢,連忙站直了身體,拱手向大伙見禮。王洵非常耐心地在旁邊等著,待眾人把一套必要的禮節走完了,又咳嗽了一聲,笑著道:“既然做了王某人的官,就得給王某人辦事。你以前也跟叛軍交過手,不妨說說,今天這場仗咱們打得如何?” “大將軍用兵,當然,當然是神鬼莫測!”馬躍知道王洵是在考校自己,先說了一句贊頌的話,然后毫無保留地,將麾下三位老卒的意見說了出來,“但是,但是末將前一段時間跟崔乾佑交手之時,叛軍卻比今天難對付得多。所以不敢認為,孫孝哲就這么點兒本事。以免判斷失誤,影響到大將軍下一戰的部署!” “嗯!”這個判斷與王洵自己的直覺差不多,所以他輕輕點頭,“還有呢?!” “其實這些也不是末將自己想到的。而是末將麾下那三名旅率先想到的。他們都是安西軍中的百戰老兵,對自己一方和敵人一方的實力都了如指掌?!瘪R躍不愿貪他人之功,如實向王洵匯報,“他們三個都覺得今天叛軍表現失常。究其原因,恐怕要么是長安城里遇到了麻煩,要么是洛陽那邊,有什么大事情發生。讓孫孝哲方寸大亂,所以才在大將軍手下連半天時間都沒堅持住就一敗涂地了!” “的確如此!”王洵點點頭,臉上露出幾分贊賞之意,“據可靠消息,洛陽那邊出了大麻煩。安祿山想立幼子為儲,受到安慶緒和麾下文武的聯手抵制。他一生氣,雙眼就徹底看不清東西了。如今基本上已經無法理事,無論政務軍務,都落在了嚴莊和高尚兩人之手?!?/br> “洛,洛陽…..”馬躍吃驚得連話都說不利落了。一方面是為了叛軍的內亂,另一方面是由于沒想到王洵會把這么重要的消息告訴自己一個新來之人?!奥尻?,洛陽那邊如果先亂了起來,那,那豈不是,豈不是跟當年,當年大唐,大唐朝廷的情況差不多。文武官員都把心思放在了內部傾軋上,根本無暇再管征戰之事!” “是啊…..”王洵輕輕嘆氣。 “自己不爭氣,活該?!鄙城Ю飳Υ筇频母星檫h不如王洵深刻,撇著嘴走上前,大聲插了一句?!爱斈甏筇瞥y得跟鍋粥一樣,才給了安祿山機會。這回安祿山的大燕國亂了起來,咱們如果把握不住的話,就對不住頭頂上的老天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