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節
“朕年齡是你的二倍以上,兵力又比你多五千,要是再采取守勢,豈不被人笑掉大牙?!”安祿山冷冷一笑,雙目中精光四射。從自己的右翼抓起六根竹籌,惡狠狠地向宇文至的左翼砸將過去?!斑@些都是部落兵,由阿史那從禮、室點密、耶律雄圖等人統率。戰斗力比朕親手訓練出來的幽燕精騎稍遜,但用來試探你的虛實,是最好不過了?!?/br> “末將拿西域諸國的聯軍對敵。人數不如陛下,但不求取勝,只求纏住阿史那從禮等人,令其無法寸進,想必也不會太難!”宇文至笑了笑,把左翼四根竹籌直接拿起,與安祿山拋過來竹籌混做一團。 ”倒也是個辦法!不過你也太小瞧朕麾下的各部健兒了!”安祿山手捋胡須,輕輕點頭。此舉一點兒也沒出乎他的預料。即便未曾親臨戰場,他也知道敵我雙方第一下會亮什么招。部落兵對西域聯軍,都不是嫡系,戰斗力都很平平,用來試探彼此的虛實,消耗主將耐心,再好不過。即便死光了,也沒人會心疼。 “末將剛才還有一事忘了奏知陛下!”宇文至想了想,又緩緩開口,“王明允與末將在經過疏勒時,仗著手中實力雄厚,把安西軍存在疏勒的軍械庫,給仔仔細細梳理了一遍。其中光是騎兵專用的伏波將軍弩,就得了九千多具。給剛才出戰那四千將士,每人配備兩把,還綽綽有余!” “嗯!”安祿山猝不及防,被打得微微一愣。隨后搖搖頭,大聲冷笑,“靠幾把兵器占得先機,能風光到幾時?朕有的是辦法,將局面搬回來。不過換了孫孝哲么......”想了想,他按照孫孝哲的用兵習慣,迅速又丟下兩根竹籌,“這回朕給你面子,派兩千騎兵上去打開僵局。定南將軍周銳,素有勇力。孫孝哲肯定會第一個想到他!” “末將用角聲,命令西域聯軍跟著阿史那從禮將軍的部落勇士走。敵人走到哪里,聯軍跟著到哪里!”宇文至點點頭,鎮定自若地做出調整。 混在一起的黑黃兩色竹籌被他分開,在戰場中間,露出一條寬闊的通道。安祿山后丟下來的兩根竹籌沒了阻擋,正對上了代表安西軍中軍的紅色部分。 “嗯.....”安祿山又楞了楞,眉頭緊緊鎖在了一處。 宇文至微笑,手指輕叩木圖邊緣,“乓,乓,乓......”錯落有致。 “你確信這樣能應付得了?!”安祿山被敲得心煩意亂,豎起眼睛,順手將兩根失去了目標的竹籌,推向對方中軍。 “為了避免被孫將軍看出端倪,王明允應該還有這樣一手!”宇文至又想了想,把自己一側的所有竹籌,除代表中軍主帥直屬的紅色那根之外,全都抓了起來,徑直擺到安祿山的右翼。 “呃!”安祿山喉嚨里發出了非常難聽的聲響,然后皺著眉頭,沉默無語。 宇文至花光了大部分籌碼,也不再做任何動作,雙手抱住肩膀,靜靜地看著安祿山的反應。 兩個懂得領兵打仗的人都裝起了啞巴,可苦了嚴莊這個外行。對他來說,米籌木圖推演本身就乏味的要死。更何況半晌都沒有新的花樣出現?在旁邊耐著性子陪了好一會兒,終于支撐不下去,清咳了一聲,笑著說道:“宇文將軍恐怕弄錯了吧,照這種擺法,你已經沒兵可用了,此戰豈能不輸掉?!” “回稟右相大人,末將已經贏了!”宇文至笑著看了看他,非常自信地回應。 “贏了?”嚴莊得到了個出乎意料的答案,愈發是滿頭霧水。抬起眼睛偷看安祿山的臉色,卻見對方用右手的拇指與食指緊緊托住下巴,雙目中滿是痛苦與不甘。 “你這小子,故弄什么虛懸。你看過了戰報,當然知道結果是什么!所以怎么擺都會贏!”唯恐安祿山惱羞成怒,嚴莊趕緊板起面孔,大聲替皇帝陛下出氣。 “嚴相,你別難為他。朕的確輸了!輸了!”安祿山突然放下了胳膊,直起腰,長長地嘆氣?!昂笊晌?,后生可畏。老封,你的確死得冤枉!如果不是李隆基那糊涂蛋殺了你,朕在洛陽城里,如今真不知道能不能睡得安慰!” “陛下.......”嚴莊越看越糊涂,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恭請安祿山指點迷津。 “朕曾經跟你說過,兵法上又一招,叫做倒卷珠簾。用到精妙出,足以憑少擊多,以一當十。孫孝哲,就是輸在了這一招上!”安祿山又苦笑著搖了搖頭,沉聲補充,“封常清帶的好徒弟啊,非但孫孝哲不是他的對手。即便換了朕,貿然與其相遇,恐怕也未必能占到多少便宜。你且來看........” 有意在行家面前展示自己的真實本領,安祿山手指木圖,慢慢將當日的情形重現?!皠e看戰場中央這段,這段全是障眼法。為的就是把人弄糊涂掉。孫孝哲那廝輕敵大意,應對失當。在這時候,馬蹄揚起的煙塵遮天蔽日,他根本看不清對面是什么情況!” “臣受教!”其實根本不清楚孫孝哲為什么會看不清對面的情況,嚴莊依舊裝作一幅恍然大悟摸樣。 安祿山此刻正沉浸在對一局“絕妙好棋”的復盤當中,沒注意到他的表現,也沒心思去注意他的表現。點點頭,繼續補充道:“孫孝哲看不清楚對面,對面的王明允,卻將他的所有表現,都算計了個清清楚楚。周銳帶領著兩千騎兵,失去的阻擋,定然要趁勢直撲對方中軍。而對方中軍,肯定有個大陷阱在等著他。先用雜兵或者其他辦法,擋住他的第一次沖擊,讓他失去速度。然后陌刀手出陣逆推。周銳所部猝不及防,肯定瞬間就被砍個稀里嘩啦。然后對方再趕在孫孝哲作出反應之前,倒推著周銳所部的潰兵,去沖擊阿史那從禮。阿史那從禮到了此刻,已經跟西域諸侯的兵馬廝殺了好一陣子,精疲力竭??峙逻B擋一下的勇氣都沒有,立刻轉身逃命。他這一退不打緊,卻等于把西域聯軍完全給騰了出來。王明允手中一下子就多出了幾千可用兵力,直接調頭向右。孫孝哲的右翼這邊,恐怕也立刻就支撐不住了。到了這時,孫孝哲即便把手中所有曳落河都派上去,也于事無補。不用安西軍來殺,光自家潰兵,就能將他們活活踩死!” “啊......”饒是不通軍旅之事,嚴莊也被驚了個目瞪口呆。前幾天還在偷偷罵孫孝哲愚蠢透頂,此刻卻明白,此人敗得其實一點兒也不冤。非但是此人,換了大燕國的任何一位將軍上去,如果不收起輕慢之心,仔細應對的話,恐怕在王明允手里也討不到分毫的好處走。 “末將只是根據以往的用兵習慣,推測王明允的所作所為。具體與事實符合不符合,還不敢妄下斷言?!庇钗闹吝@會兒又突然學會了謙虛,拱了拱手,笑著說道。 “恐怕他在戰場上的殺招,還不止這些!”安祿山在軍旅方面,還是相當務實的一個人,有一說一,有二說二?!澳銊偛耪f得對,西征軍主將人選,朕的確需要仔細考慮。不能再輸于安西軍之手,徒墜了我家士氣?!?/br> “末將還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感激安祿山對自己推心置腹,宇文至稍作猶豫,又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 “說!”此刻安祿山的心思正沉浸在大戰后的酣暢之中,點點頭,笑著鼓勵。 “先不進攻安西軍,把戰略重點放在朔方和蜀中!”宇文至受到了鼓勵,聲音變得有些激動,“安西軍也好,淮南等地的殘唐余孽也罷,都不過時疥癬之癢而已。陛下只要能解決掉李隆基、李亨父子,安西軍自然也失去了效力目標,不戰自潰了?!?/br> 釜底抽薪,當然不失為一個妙計。然而卻不太對安祿山的心思。他同樣是個驕傲的人,不肯輕易認輸。更不肯因為面前出現了某塊可能絆腳的石頭,而選擇繞路而行。想了想,念在宇文至乃一片忠心的份上,笑著道:“這等軍國大事,朕不能一言而決。你下回去休息吧,朕會讓右相將你的提議記錄下來,明日早朝時當眾討論。今天太晚了,明天朕會命人在城中挑一座府邸給你,朕的鎮國將軍,不能連個像樣的住處都沒有?!?/br> “陛,陛下.....”宇文至的嘴巴張了張,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躬身,施禮,“陛下厚恩!末將縱然粉身碎骨,亦難以為報!末將告退!祝陛下圣體安康,早日一統四海?!?/br> “下去吧!”安祿山笑著揮手。 打發走了宇文至,他將目光轉向窗外的夜空,久久不發一語。 平心而論,年青人今天的表現并非完美,很多地方,都顯露出無法遮掩的生澀。然而,即便如此,依舊給他一種驚才絕艷之感。不忍舍棄,也不敢舍棄。因為像這樣有才華且知道進退的年青人,他的大燕朝廷根本找不到。而李唐那邊,卻早在數年前,就于白馬堡中培養了數以千計! 即便把封常清本人離開后,由高力士和陳玄禮兩個粗制濫造的那幾期排除在外。光是跟王洵、宇文至等一道從白馬堡走出來的,據安祿山所知,就有近千人。哪怕這一千人中,能達到宇文至這種水準的,只是百里挑一。那也有十余位之多,在李唐那邊慢慢成長起來,個個都將成為橫在大燕帝國前頭的絆馬索! 況且在大燕帝國的包鐵戰車上,眼下匱缺的不僅僅是能引領戰車向前疾馳的千里馬,更缺乏的是,能沉下去,成為車軸、車輪、車架、車輻的都尉、校尉、旅率、隊正,缺乏的既能準確領會主將意圖,又能凝聚周圍士兵的底層軍官。早在幾年之前,李唐帝國就在封常清的倡導下,開始了類似的人才儲備。白馬堡大營,經過封常清和一眾有著豐富作戰經驗的安西軍將領手把手教導,完全由長安附近的良家子和勛貴子弟組成,對李唐的忠誠度遠遠超過其他地區的年青才俊..... 別人可能意識不到這里邊所包含的意義,作為臥薪嘗膽多年,為造反作出周密細致準備的大燕國皇帝安祿山,卻能敏銳地意識到危險的臨近。偏偏當他意識到之時,已經太晚了。長安城被攻破之后,一干從白馬堡大營培養出來的飛龍禁衛,死得死,散得散,肯留下來追隨邊令誠投降的,只是極少數最窩囊的廢物。而王洵以封常清嫡傳弟子的身份出現在長安城外圍,對那些曾經在白馬堡大營受過訓的年青人,無疑是一面聚兵旗。所豎之處,用不了多久就有大批人才來投奔。說不定,就在大燕國朝廷為該不該處罰孫孝哲吵成一團時,那支安西軍殘部,已經又悄悄地發展壯大了數倍! ‘該死,該死的封矮子,咱老安跟你到底有什么怨仇?你都死了這么久了,還在給老安添堵!’。望著夜空中的星斗,安祿山恨恨地跺腳。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冥冥中有所感應,一顆碩大的流星從西北方迅速滑過來,瞬間照亮整個天宇! 第三章 國殤 (四 上) 第三章 國殤?。ㄋ摹∩希?/br> 嚴莊最怕的就是現在這種情況。安祿山沒讓他離開,他不敢擅自告退。而對方又一直望著窗外,不肯說話,猜不到底在想什么,是喜是怒?下一刻會不會突然又變了臉色,抬腳踹將過來。 可就這樣一直干等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向李豬兒做個了求援的眼色,他小心翼翼向前蹭了幾步,低聲召喚:“皇,皇上.....” “刷——”一顆碩大的流星恰恰劃過天際,將屋子內的人和景物照得雪亮。嚴莊的后半截話被憋在了喉嚨里,兩眼盯著流星過后的夜空,呆呆發楞。 對于他這種飽讀雜書的文人來說,流星、月食、地震、暴雪、大風、甚至過分強烈的閃電,都意味著某種上天給人類的暗示。需要仔細解讀,耐心領悟,才能趨吉避兇,遇難成祥。此顆流星起于西北而墜于東南,到底預兆著什么事情要發生?莫非逃到西北邊的那位太子殿下,真的要否極泰來了么? 安祿山對流星的出現,也非常震驚。他是突厥人的后裔,敬畏長生天是祖祖輩輩留下來的傳統。而剛才他心里正想的是封常清如何在死了之后還要找自己的麻煩,流星就突然出現了,這會不會是.......? “封老將軍的遺體葬在什么地方了,你知道么?!”如果鬼使神差般,安祿山壓低了聲音詢問。 “陛下說的是哪個封老將軍?”嚴莊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木然回應。隨后看見了安祿山眼里的兇光,趕緊向后退了幾步,連聲道:“是,是封常清封矮子么?陛下且容臣想想。他,他被邊令誠殺死后,頭顱掛在潼關城頭示眾,尸體,尸體好像隨便埋在潼關城西北的一座荒山上了。哥舒,哥舒翰那廝接管安西軍之后,好像,好像為了安撫將士們的心,又,又把他的頭顱和尸體縫合起來,重新給安葬了一次。至于具體是在哪里?臣,臣明天一早就找哥舒翰去問!” “不用一早,今晚就去。甭管哥舒翰那老匹夫睡沒睡下!你順便替朕擬一道圣旨,以故唐涼國公之禮,厚葬封常清。日后任何人不準再稱封常清為封矮子,違者,朕一定會打爛他的屁股!” “諾!”嚴莊大聲答應著,然后猶豫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提醒,“陛下如果準備厚葬封,封老將軍,何不賜他一個大燕國的封號。就是,就是封常清的那些弟子門生聽聞后,也會感念陛下的恩典!” “這個.......”安祿山低聲沉吟。嚴莊的提議里邊,對大燕國的好處顯而易見。但是,對未知世界的恐懼,卻遠遠超過了現實世界中某種利益的誘惑,“算了,朕是真心佩服封老將軍。他生前對舊唐忠心耿耿,死后估計也不愿意接受朕的封賜。朕不強人所難。你派得力人手專程cao辦此事,以舊唐的國公之禮厚葬封老將軍。然后替朕寫一篇祭文,以昔日同僚的身份,不要以大燕國雄武皇帝的身份。朕佩服他的本事,也敬他的為人!” “是,臣記下了!臣回頭就派人去辦!”盡管對安祿山的想法不是很理解,嚴莊還是小心翼翼地表示服從。然后,又看了看安祿山疲倦的臉色,試探著問道:“宇文,那個宇文將軍.......” “人才難得!”安祿山用短短四個字,讓嚴莊徹底將心放回了肚子內。 既然宇文至今天的冒失,沒給自己帶來太大麻煩,嚴莊也就不再提心吊膽。想了想,又試探著說道:“微臣也以為,他是個可造之材。就是為人太毛躁了些,有點兒不知道好歹!” 一邊說著這些言不由衷的話,他一邊偷看安祿山的眼睛。以免火候沒把握好,既起不到向后者表明自己大公無私的作用,又枉做了小人。 安祿山還是沒有回頭,目光對著窗外璀璨的夜空,嘆息著道:“他能念跟安西軍的舊情,不是什么壞事。至少朕不認為,念舊是件壞事情。今天他如果毫不猶豫地接下朕給的差事,朕當時會很高興,過后,心里難免會對他的人品有些看法。而現在,朕倒是越發看好此子的未來了。封老將軍有本事啊,身邊一個隨隨便便點撥出來的親兵,就將朕這邊的年青人都比了下去。那些被他視為嫡傳弟子的家伙,還不知要強悍到何等地步!“ “陛下無須為此事懊惱。咱們大燕國這邊的年青才俊,其實也未必差到哪去。只是都出征在外,本事沒機會被陛下看見罷了?!辈辉敢姲驳撋嚼祥L敵人志氣,嚴莊笑著反駁了一句。 “大不一樣!”安祿山兀自沉浸在對封常清的佩服當中,苦笑著搖頭:“你想說的那幾個年青人,朕心里非常清楚??伤麄儾皇沁@個的兒子,就是那家的侄子,遇事總是被家族利益所羈絆,領兵打仗的風格,也受其父輩影響極重。不像封常清老將軍培養出來的這些人,幾乎沒有什么家族烙印??梢噪S便用,不必擔心其引發的牽扯?!?/br> 這倒也是句大實話。安祿山麾下的年青武將,都是老一代的后人。講究的是個口傳身教,家學淵源。而封常清在白馬堡那邊,則是延請不同風格的武將授課,各項技能都打得非常堅實。更重要的一點是,安祿山自己乃造反起家,最恨的便是別人造自己的反。似宇文至這樣成批打造出來的年青人,最合他的胃口和需要。 但作為大燕國的右相,嚴莊卻不能直接戳穿謀主的心思。想了想,繞著彎子安慰道:“那又有什么關系?反正無論當年封矮,封老將軍給李唐培養了多少青年才俊,李唐都不會重用他們。反倒是陛下這里,總是能慧眼識珠!” 這下馬屁,算是拍到正地方了,安祿山高興得回過頭來,哈哈大笑,“噢,朕還有這本事?朕怎地不知道?你且說說,朕怎么慧眼識珠了?” “臣,臣當年不過是個落魄書生,若非得遇陛下,這輩子都不會有今天!”嚴莊故意裝作一幅訕訕的摸樣,自我標榜,然后,又掰著手指頭,挨個數大燕國的一干功臣名將,“像田承嗣將軍、蔡希德將軍、崔乾佑將軍,還有史家父子,哪個不是陛下親自挖掘出來的人才?即便是今天的宇文將軍,不也是被殘唐埋沒了,卻在陛下這里得以重見天日么?” “嗯!”安祿山笑著點頭,“你說得對。朕手中人才稀缺,卻可以把殘唐埋沒的人才招攬過來,歸朕所用。擬旨,從明天起,準許各地賢才自薦。無論出身良賤,也無論其從前是否跟朕做過對,只要能有過人的本事,朕查實后,都會委以重用。朕說到做到,決不食言!” “陛下圣明!”嚴莊提高了嗓門兒,大聲稱頌。 “圣明不圣明,要看今后朕能不能一統江山。畢竟,歷史總是歸贏家來記述。若是天命不再,朕和你等還不一定被史家糟蹋成什么摸樣!”安祿山打了個哈欠,臉上終于露出了幾分疲倦之色。 “李隆基父子,不過是茍延殘喘而已?!彪m然只打下了一小部分江山,提起大唐的殘余勢力,嚴莊還是滿臉不屑?!氨菹轮灰晕⒃偌狱c兒力,就能將他們收拾掉......” “別說得那么簡單!”安祿山笑著打斷,“怎么加力?朕手頭就這么點兒兵馬,底下的將軍們又開始各打各的小心思!” “將軍們不努力,陛下派人申斥他們就是了!沒必要過多為此事煩惱!”眼看著安祿山的臉上的浮云又開始增多,嚴莊趕緊笑著開解?!皩嵲诓恍?,實在不行。其實,其實宇文將軍今天提的那個建議,也有可借鑒之處。先集中兵力,將李隆基、李亨父子,特別是李亨這邊蕩平了,其他.....” “你不懂!”安祿山橫了他一眼,大步走回書案之后,“你真的不懂。朕領兵打仗這么多年,豈不知道宇文將軍所獻的這招叫做釜底抽薪?但能否將王明允和他麾下的安西軍擊敗,還涉及到我軍的威望和士氣,不僅僅是一場局部勝負那么簡單!所以朕必須及早解決這個難題,越晚,其帶來的麻煩越大!” “是,臣剛才把事情想得簡單了!”嚴莊點了點頭,老老實實地認錯。 “不是簡單,而是你非行伍出身,沒體會過士氣和信心對于一支軍隊的重要性?!卑驳撋浇裢硎请y得的好脾氣,耐著性子向嚴莊解釋?!霸驹蹅兇笱鄧F騎所向披靡,將士們與唐軍相遇時,打心眼里瞧不起對方,所以士氣也就穩穩壓住唐軍一頭。但是現在,將士們會想,對面領兵的是哪個???所統率的是百戰老兵還是新招募的民壯???兵器和鎧甲配備得怎么樣???一旦打不贏該怎么辦???沒等開戰,自己的心志已經不像先前那般堅定了。而殘唐那邊,肯定會想,一個從安西遠道跑回來的無名小卒,都能打得過孫孝哲,我們先前是不是太窩囊,太膽小了?以上各種因素雖然對結果的影響都不明顯,但是彼此疊加起來,麻煩可就越來越大了!” “陛下英明!陛下高瞻遠矚!”嚴莊不斷點頭,阿諛奉承之詞滾滾如潮。 得到頭號謀臣的真心贊頌,安祿山心里也覺得有些飄飄然,想了想,即興發揮道:“既然宇文將軍那么敬重封老將軍,重新安葬封老將軍的事情,你干脆就派他去做吧!朕聽說他投奔你時,還帶了幾個昔日一道在白馬堡受訓的同僚。都是封常清的門生,估計他們也差不了哪去!你也一并給他們保舉個官職,待處理完了老將軍的身后事,朕另有大用?!?/br> 嚴莊繼續點頭,答應立刻就著手安排。安祿山皺著眉頭又想了一會兒,又繼續吩咐:“在宇文至去安葬封老將軍之前,讓他跟阿史那承慶見個面。將安西軍和王明允本人的情況,向阿史那將軍詳盡交個底兒。朕改天再從身邊的近衛中,調兩萬精銳和一千曳落河出來。交給阿史那承慶帶領,去增援孫孝哲。順便告訴孫孝哲,如果這樣了還打不贏一個后生小輩,就不用回來見朕了。趁早找個歪脖樹,自己吊死算了!” “是,臣明天就去通知宇文將軍!”嚴莊恭敬地答應,心里對安祿山的決定很是不解。無論與公與私,他都不希望自家謀主把賭注還押在孫孝哲身上。第一,此人已經被王明允打得龜縮在長安城的高墻后不敢露頭,即便得到了增援,也未必能順利翻盤。第二,孫孝哲這廝專橫跋扈,本來就已經不把很多同僚,包括自己這位右相放在眼內。如今有了雄厚的本錢,恐怕更是要把鼻子翹到天上去。 可是這些心里邊想的東西,他沒膽量跟安祿山當面說。猶豫再三,從側面迂回道:“那崔乾佑將軍該怎么辦?陛下直接抽調身邊精銳增援孫孝哲,豈不容易讓崔乾佑將軍心生疑慮?!” “不管他。讓他自己生悶氣去!”安祿山拍了下書案,大聲說道。隨即又覺得自己這樣做決定,不符合皇帝的身份。想了想,笑著補充道:“他不說正在剿匪么,朕支持他。傳旨,讓他兼領關內道節度使,自行擴充麾下兵馬。只要做好準備,隨時都可以向北方發起進攻。如果能把李亨的腦袋給朕砍下來,朕就封他為晉王。世代襲爵,永享榮華富貴!” 這,已經等同于變相認可嚴莊先前的部分建議了。后者受寵若驚,趕緊笑著將命令記了下來。接連解決了幾件煩心事兒,安祿山也覺得肩膀上的壓力減輕了不少,笑著伸了個懶腰,大聲道:“讓崔乾佑不要太著急封王,朕聽人說,李亨那小子正準備把他阿爺架空了,自家在窮鄉僻壤關起門來當皇帝。崔乾佑最好看準時機,等李亨那邊宣布即位了,再帶兵殺過去。一則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二則也給李隆基老兒賣個好,安某在幫他教訓不孝兒子!嘿嘿,就是不知道,那老貨肯不肯承安某人這份情!嘿嘿!” “嘿嘿嘿!”嚴莊陪著一陣jian笑,目光轉向北方,滿臉輕蔑。 注1:安祿山雖然殘暴好殺,行事乖張。在造反之前,卻頗有識人之能。提拔起來的部將在他身故多年后,依然是藩鎮割據的主力。而不肯歸降他的中唐名臣,顏真卿兄弟,也是安祿山一手提拔。 第三章 國殤 (四 下) 第三章 國殤?。ㄋ摹∠拢?/br> “啊嚏!”啊嚏!”剛剛入秋,天氣還沒來得及轉冷,大唐監國太子李亨,卻不斷地打噴嚏。每一個噴嚏下來,都是涕泗交流,頭暈目眩。 這日子過得太艱難了,也不怪他的身體承受不住。前陣子從長安一溜煙跑到靈武,在路上連號稱能日行八百里的寶馬良駒都跑死了十幾匹。好不容易才找到的了個相對安全的地方,氣還沒等喘勻,卻又聽聞朔方軍為了著急入衛長安,不幸被史思明父子從背后追殺,大敗虧輸的消息。 登時間,李亨嚇得魂飛天外,恨不得擺起車駕,繼續向西北跑。虧得房琯、杜鴻漸、魏少游、崔漪、李涵、裴冕等一干勛臣宿將力諫,才勉強答應暫留數日,繼續觀望動向。 正所謂人有旦夕禍福,就李亨等人惶恐不可終日的當口,仿佛晴天打了霹靂般,一個好消息將所有人驚得目瞪口呆。安西軍采訪使,大宛都督王洵王明允,帶著所部萬把疲憊之師,竟然于永樂原大敗孫孝哲,陣斬敵軍將士七千余人,俘獲戰馬、鎧甲、輜重不計其數。孫孝哲狼狽退走,從奉天城一路跑回了長安。安西軍乘勝追擊,差點兒連長安都給奪回來。 緊跟著,原本不以武事見長的陳倉縣令薛景仙也一鳴驚人,借著京畿道附近人心惶惶的當口,將先前入侵到扶風千余叛軍一鼓腦全殲,砍下來的人頭裝了整整三大車。而孫孝哲忌憚王洵抄他的老窩,居然連屁都沒敢放一個,硬捏著鼻子認下了這場侮辱。 這下,整個靈武可就震動了。百官們都說,是大唐天命不絕,所以屢有賢臣良將出世。至于這個屢字么?就有發揮空間了。薛景仙大人原本就是太子的嫡系,當然算是一個。從大宛萬里回援的王洵王明允雖然態度模糊,但跟李亨這邊也沒什么舊怨,勉強也算是一個。剩下的,房琯、杜鴻漸、魏少游、崔漪、李涵、裴冕,能在危難關頭對太子不離不棄,都堪稱肱骨賢臣,在正東方堵住了井陘關,讓史思明不得繼續向西的郭子儀、李光弼,當然也要被包括在內。 這樣算下來,已經日薄西山的大唐帝國,前途上便又透出了幾分光明。特別是靈武這邊,原來就有數千邊軍精銳留守,如今又匯集了太子殿下嫡系的東宮六率一萬五千余人,河西行軍司馬裴冕所帶的五千余人,關內道鹽池判官李涵、李苾兄弟所拉來的鹽丁三千多人,再加上各地倉促拉起來的民壯、鄉兵,林林總總,已經近三萬之數,也算得上兵強馬壯了。 想想王明允只帶了萬余遠道而來的疲憊之師迎擊孫孝哲的一萬五千大軍,就能將后者打得落荒而逃。原本一直壓在李亨等人頭上的戰爭陰云,就顯得不那么恐懼了。憑著手中的充足兵力,即便沒本事也給叛軍當頭一棒,至少憑借山河之險,暫且守住靈武附近這一畝三分地兒不會成為太大問題。 既然安全不再成為問題,人的野心就迅速增長起來。太子李亨原來聽從魚朝恩的建議,在馬嵬驛發動兵變之后,剪除了父親的大部分羽翼,卻沒有直接繼承皇位,目的其實有兩個。第一,讓老皇帝去蜀中對付楊氏一族的余孽,借刀殺人。第二,讓老皇帝繼續吸引叛軍的注意力,給自己爭取更多的喘息時間。如今由于楊氏一族的徹底崩潰和戰事突然出現轉機,當初的兩個目的都已經失去了意義,再遮遮掩掩不肯向前一步,就顯得太虛偽了。 沒必要的虛偽,李亨向來不愿意干。其身邊魚朝恩等人,也不希望他繼續客氣下去。于是乎,君臣幾個商量了一下,便在靈武唱了一折子勸進的好戲。那裴冕雖然不是優伶,但唱念做打幾項基本功俱臻化境。尋了一群河東、關內道的古稀宿老,聯名上表。請求監國太子李亨,為大唐江山計,為天下蒼生計,早正大位。 李亨當然要把孝子的戲碼做足,掩面不肯受,裴冕帶著宿老們痛哭固請,李亨再辭。如是者五次,“迫不得已”,太子李亨才向西南方磕了幾個頭,遙拜父親李隆基為太上皇,然后穿上龍袍,正式即位,改元至德。 既然正式即位了,新朝自然要有些新氣象來裝點。恰恰天降祥瑞,有大星夜起于西北,墜于東南,照得半壁山河亮如白晝。于是乎,新皇帝李亨帶領群臣,在靈武郊外祭天,感謝上蒼垂憐,使得李唐國祚綿延不絕。隨后大封功臣,根據往日之功,封裴冕為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房琯為招討西京、防御蒲潼兩關兵馬元帥,王思禮為兵部尚書。其他各部主事官員,皆由杜鴻漸、魏少游、崔漪、李涵等從龍之臣充任。為了表示公允,對目前依舊替大唐奮戰的各地將領、官員,皆各升一到數級不等。如張巡、郭子儀、李光弼等,或為節度使,或為大將軍,一個都沒有落下。 重中之重,當然是新近剛剛打了大勝仗,穩定了京畿道局勢的王洵這邊。此人的態度,不光決定著安祿山的勢力能不能繼續向西擴張。還決定著李亨的皇位能否坐得安穩。畢竟眼下太上皇的余威尚在,一旦太上皇不甘心喪失權力,從蜀中召集起兵馬前來“問責”,駐守在汾州一帶的王明允將成為左右局勢的關鍵。如果他奉了老皇帝的旨意,揮師向北,剛剛建立起來的靈武小朝廷,即便能將其擊退,也勢必遭受重大損失。而如果他記得往日怨仇,不肯奉老皇帝的“亂命”,則成了橫亙在新老兩位皇帝之間一道雄關。蜀中前來問罪的兵馬想要抵達靈武,先得問問王大將軍肯不肯借一條通道。 所以,不管王洵的想法如何,李亨這邊,是絕不能放棄任何與他拉近關系的機會。幾個從長安一道伴著太子殿下到靈武,鞍前馬后沒少受苦的太監,只是因為曾經跟高力士和邊令誠兩個有瓜葛,便被稀里糊涂地按上jian佞的罪名,砍了腦袋。幾個當初在朝堂上彈劾封常清喪師辱國,不殺不足以嚴肅軍紀的御史,也被尋了罪名下了獄,時刻準備丟出去平息王大將軍的憤怒。至于目前仍舊分散在各地的安西軍舊部,如白孝德、李嗣業、段秀實等人,則紛紛被褒獎,重新委以顯職。雖然一時半會兒內,除了一個口頭虛銜外,朝廷拿不出任何實際東西賞賜他們。 原安西大都護、封賞清則被朝廷洗刷冤枉,官復原職。其兩個被貶謫為白身,目前不知所蹤的兒子,也被追授了官爵。說來也巧,靈武小朝廷對封常清的身后褒獎,幾乎和安祿山的厚葬他的舉動,同時發生,同時在京畿道傳播開來。聞者想起當年封常清帶領一幫新募之兵,獨力阻擋叛軍西進的故事,無不搖頭嘆惋。 嘆息過了,投向封常清嫡傳弟子,王洵王明允身上目光就越發集中起來。新朝廷這邊出手大方,直接封了王洵為安西都護府副大都護,兼領安西節度使、營田使。幾乎完全繼承了封常清當年的職位和權力。當然了,這道圣旨能不能得到貫徹執行,還要看王洵本人今后的發展。反正眼下疏勒那邊已經音訊斷絕。王洵日后能否從當地部落手中將安西給奪回多少來,尚屬于未知之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