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節
“疏勒這邊,跟大宛那邊,看上去隔得挺遠,實際上差別只有一道蔥嶺。到了冬天,一樣是大雪封路。我這邊能得到的消息,你們那邊肯定也能得到。你們那邊沒有來自長安戰報,我這邊同樣是兩眼一抹黑!” “這……”同樣是被封常清一手提拔起來的心腹,王十三相信岑參不會刻意欺騙自己??裳巯路置饕呀洿号ㄩ_了,長安那邊所面臨的形勢即便再危急,按道理也該知會各地邊鎮一聲???!否則,任由地方上人心惶惶,局勢豈不是完全亂了套? 正想再向岑參打聽打聽到底有哪些荒誕的謠傳,卻聽后者以極低的聲音問道:“剛才明允說他帶了一萬大軍回援,那大宛還守得住么?宋武將軍他們距離這里還有幾天的路程,我提前估算一下,也好替弟兄們安排食宿!” 彼此都是老熟人,岑參的級別還在自己之上,因此王十三也沒什么好隱瞞的。想了想,低聲回應,“按道理,這話老岑你不該來問我!不過跟你透個實底兒也無妨!大都督前年曾經解救出一批安西軍老兵,其中有一小部分退役,剩下的都加入了大都督帳下。有他們以老帶新,兩年來倒也訓練出了不少精銳。再加上去年沙將軍收服的幾伙馬賊和主動前來投效的部族武士,眼下大宛都督府在兵力上還算比較充裕。此番揮師,只不過帶了一半兒精銳出來,另外一半兒,剛好留在那邊震懾大食人!” “哦!”岑參輕輕點頭,“怪不得明允說話如此有底氣,原來手中的本錢足夠厚!宋武將軍呢,你估計大隊人馬眼下到了哪里?!” “應該已經出了蔥嶺了吧。全是騎兵,如果不吝嗇馬力的話,兩天之內,便能趕到疏勒!大人有事需要差遣他們么?如果有,跟王都督說一聲。只要他下一道令,弟兄們即便跑死,也會拼著命趕過來!”萬俟玉薤一直帶著二十幾名侍衛以備不時之需,聽眼前的官員問得急切,心中警覺大生。搶在王十三開口之前,笑著反問。 “沒,沒有!這位將軍說笑了!”岑參被問得臉色驟變,趕緊訕笑著擺手?!澳兴恢?,岑某跟十三,當年都曾經在封帥身邊效力。他是親兵隊正,岑某則先當了半年記事參軍,然后又做了一陣子節度府判官!” “噢,請恕萬俟眼拙,沒認出岑大人來!”萬俟玉薤笑了笑,拱手賠禮。 看在王洵的面子上,岑參倒也不愿意跟他計較,笑了笑,拱手還禮,“不妨事,不妨事!萬俟將軍畢竟跟岑某沒有打過交道,不知道岑某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 記事參軍和節度府判官,都屬于主官私聘的幕僚,職別不高,但權力卻非常之大。有時候甚至能代替節度使,對一些突發事件做出應急處置。然而這兩個官職最大的問題便是不在朝廷正式編制之內。一旦節度使本人去職,記事參軍和判官也就成了無樹之藤,要么重新攀上個高枝,要么就主動卷鋪蓋離開。 很顯然,眼下岑參的地位,并沒受到封常清被奪職的影響!由判官轉為司倉參軍,權力比原先小了些,官職卻由虛轉實!意識到此節,岑參的官袍顏色,在王十三看起來就有點兒扎眼了。想了想,他笑著補充:“老岑你這回可有的辛苦了。為了能及時趕到長安,大都督刻意給每名弟兄都配了雙馬。隨軍前行的,還有大批的駱駝。我估摸著也就這一兩日光景就會趕到,不可能再慢了。到時候,人吃馬嚼,足夠讓你rou疼一陣子的!” “看你說的,就跟我是個守財奴般。都是慷國家之慨,我rou疼什么?!”岑參笑著啐了王十三一口,低聲數落。 “那可不好說!人總會變的。你當年不是,現在可說不定!”王十三笑著跳開半步,然后繼續調侃?!安贿^……”他四下看了看,又快速湊近岑參的耳朵,故意將聲音壓得很低,“跟你交個實底兒,咱們自己的弟兄,你安排得差不多就行。不必cao太多的心,也沒人會挑剔什么??赡切┲T侯國的盟友,你就要多擔待著點兒。甭看他們打著戮力王室的旗號,實際上完全是看大都督一個人的面子。對其他任何人都不買賬。一旦出現個閃失,五六千人同時鬧將起來,恐怕不太容易安撫下去!” “這個,岑某自然曉得,自然曉得!”聞聽此言,岑參心中更是忐忑,強裝出一幅感激的神態,笑著回應,“多謝十三兄弟提醒。要不然,岑某還真可能誤了朝廷的大事!” “萬一有什么意外,你就直接跟弟兄們說,你是跟咱們鐵錘王一個頭磕在地上的好兄弟!”十三心眼實在,人卻是不笨,否則當年也不會被遣唐使下道朝臣招做伴當同往長安,“那些家伙眼里,只有鐵錘王。除了鐵錘王本人的號令之外,別的什么都不好使!” “岑某記下了。多謝十三兄弟提醒,多謝!”料峭的春風當中,司倉參軍岑參的發根處,卻悄悄地滲出了一層汗水?!蝗f鐵騎,近半為安西軍老卒,另外一半為藥剎水沿岸各國的精銳。這王明允,怎么如此舍得花血本?!眼下安西鎮滿打滿算,也就剩下了五千多弟兄,其中還多是拿來充數的老弱病殘。萬一那個消息不甚傳到王明允和宇文至兩個耳朵里,以他們二位的火爆性情,還不把天給戳出個窟窿來!’ 想到這兒,岑參心中暗暗發狠,‘不行。無論如何,要避免此事發生!安西的局勢已經夠危險了,絕對經受不起一次兵變!封帥臨走時,曾經親**代岑某,要想方設法為朝廷保住安西。岑某不能辜負封帥,不能辜負朝廷!岑某絕對要避免禍事的發生!哪怕是付出任何代價,也在所不惜!任何代價!” 第四章 英魂 (七 上) 第四章 英魂?。ㄆ摺∩希?/br> 發覺岑參臉色越來越灰敗,王十三心中也漸生警惕。笑著捶了對方一拳,低聲道:“怎么老岑你看起來像心里有事一般。怎么了,最近日子不好過?!不好過就別熬了,干脆跟著我家都督走,憑著這幾年的交情,你還愁沒個參軍做么?” “哈!”岑參本能地向外躲了了躲,連聲苦笑,“老毛病了,每年春天我都不太舒服。比不得你們,練武練出來的身體!” “你們這些讀書人,就是身子骨差勁!”見岑參不肯接自己的后半句話頭,王十三又笑著補充了一句,“不過我們大宛那邊,氣候其實比疏勒還強些。雖然春天來的稍晚,風卻小得很多。雨水也比這邊足!你要去了,日子肯定過得比這邊舒坦?!?/br> 他本意是想替王洵拉個文職幕僚,充實一下隊伍。畢竟岑參曾經在封常清帳下做過判官,能力有目共睹。誰料此話聽在岑參耳朵里,卻完全變成了另外一番味道?!碜庸遣?,是說岑某文人無骨么?封帥去后,若不是岑某在這里竭力周旋,安西鎮說不定早就分崩離析了!你等在大宛哪會過得這般輕松,此番回援,又到哪去尋找沿途補給……?’ 心中委屈萬分,岑某卻無法出言自辯。只好又笑了笑,苦著臉道:“我倒是想去??涩F在哪里脫得開身?說實話,岑某還真羨慕你們,幾百人出蔥嶺,轉眼之間便打出了一片廣闊的天地來!若是當年岑某也狠狠心跟了去,也不至于到現在還是一身綠袍了?。ㄗ?),唉,不說這些!后悔藥向來無處可買。你們最初那幾場仗,到底是怎么打的?岑某在這邊只見到過戰報,知道的不詳細。每次用米籌重新推演,都覺得你們幾乎都是絕處逢生,贏得驚險到極點,也漂亮到了極點……” “還不是被逼出來的!”提到當初奪取大宛的那一系列戰斗,王十三立刻眉飛色舞?!爱敃r我們只有六百多人,周圍情況兩眼一抹黑。大伙除了把命都豁出去外,根本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好在咱們王都督……” 主動亮出旗幟,借安西軍兵威震懾藥剎水諸侯;正面硬撼三千馬賊,收殘匪為己用。以疑兵之計迷惑俱車鼻施,巧奪大宛城;重整安西軍舊部,奇襲俱戰提。幾件事,大伙做得一件比一件漂亮,一件比一件過癮。也難怪王十三一提起來,就忘乎所以。 岑參在旁邊聽得也是心潮翻涌,當真有些后悔自己沒有一道跟了過去。以當時封帥對自己的信任,只要自己提出與王洵一道出征,在隊伍中的地位必然不在宇文至和宋武兩個之下。幾場打仗挺過來,未必能積攢起封侯之資,至少能搏個大宛都督府長史來做??偤眠^在疏勒這邊,處處看別人的臉色! 可如今,想這些還有什么用呢?機會已經錯過,安西也已經不是原來的安西!只能暫且走一步算一步,平平安安熬過這場磨難罷了! “你家王都督,本事真是沒的挑!”聽王十三說得熱鬧,幾名陪同岑參一起前來迎接王洵的底層小吏,也悄悄地湊上前,挑起大拇指?!霸谑枥?,每次聽說大宛那邊又打了勝仗,弟兄們都會到外邊小酌一番。雖然自己沒份去撈那份功名,但心里想想,也覺得好生過癮!” “是封帥教得好!”萬俟玉薤順勢接過話頭,再度提起封常清的名字?!爱斈晔撬舶淹醵级饺M了白馬堡大營,又力排眾議提拔了宇文副都督!我等這兩年之所以在大宛敢于如此折騰,就是因為相信,封帥就站在我等背后,絕不會任我等陷入絕境而置之不理!” “啊,是,是,是這樣啊,是,是這樣的?。?!”就同被萬俟玉薤的高大身軀嚇到了一般,幾個小吏慌不及待地往旁邊躲,“幾位大人忙,我去看看館驛那邊整理干凈沒有!“ “我也去!”“我也去!” 頃刻間,眾人就逃了個干干凈凈。萬俟玉薤氣得火冒三丈,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吐沫,低聲罵道:“什么玩意兒!莫非封帥落了難,就不能提他的名字了?!這疏勒城中的一草一木,哪個能跟封帥他老人家脫了干系。即便你朝廷不提,老百姓心里也會記得!況且眼下封帥只是奪職,又不是發配嶺南,永不敘用?!說不定,哪天他老人家還能否極泰來,重新回到安西。到那時,看這幫家伙的臉往哪擱!” “唉,幾個末流小吏知道些什么?!萬俟將軍別跟他們一般見識!”岑參抱了抱拳,代替屬下向萬俟玉薤賠禮,“他們只是怕給自己招惹麻煩而已。其實,在這邊,誰都知道封帥是被冤枉的。只是人微言輕,沒本事替封帥辯解罷了!” “哼!”萬俟玉薤撇了撇嘴,余怒難消?!皼]能力做,和沒心思做,肯定不一樣。委曲求全,和見風使舵,也是兩碼子事情!我就不信,整個安西,找不出一個能替封帥喊冤的人來!” “慚愧,慚愧!”岑參抱在一起的雙拳放也不是,繼續舉著也不是,臉色好生尷尬。念在當年曾經同僚的份上,王十三主動替他解圍,“你別理這傻大個兒!他就這臭脾氣。整個大宛都督府里,沒人不不知道。也就是我家都督大度,念在他忠心耿耿的份上,不愿處置他。若是換了別人,早奪了官職,亂棍打出軍營了!” “我只是實話實說而已!只要有心去做,哪怕朝中再有jian臣使壞,也肯定能把封帥的冤屈直達天聽。否則,皇宮前的登聞鼓用來做什么的?”(注2) “你又不在疏勒,怎知道這邊的難處?!不準再多嘴,否則,休怪我對你不客氣!”王十三吹胡子瞪眼,開始以官威壓人。喝住了萬俟玉薤,轉頭又去安撫岑參,“你別跟他計較!他這人,最喜歡胡攪蠻纏!” “萬俟將軍是快人快語。岑某怎會真的跟他計較!”岑參被擠兌得難受萬分,恨不得自己能立刻病死掉,省得受這番侮辱。 好在疏勒城不大,說話間,節度使衙門也就到了。早有人打開了正門,吹響了鼓樂。紅氈子從門口一直鋪到了大街上。留守官員分作兩列,按照品級高低順序,肅立于紅氈旁恭迎采訪使大人到任。 王洵雖然是少年得志,卻不敢過分托大。趕緊快走幾步,搶先拱手跟大伙見禮。眾官吏連忙側身閃避,口稱不敢,然后又一個長揖還了過來。等鬧哄哄把整個過場走完了, 雙腿也就邁進了府衙之內。屯田使張素又主動上前,逐一向王洵介紹一眾同僚。 “這位是宣威將軍馮治,當年曾經追隨哥舒翰大將軍左右。半年前從河西調過來充任身演渡州都督,聞聽采訪使大人蒞臨,特意從任上趕了回來!馮將軍,這位就是威震西域的王將軍,鐵錘王!”(注3) “見過采訪使大人!”有個臉色焦黃,身穿正四品武將常服的官員,上前向王洵作揖。 “見過馮將軍!王某亦早聞將軍之名!”雖然王洵官職和爵位都高出對方甚多,他還是側身避了避,然后以平級之禮相還。 “這位是忠武將軍吳賢,曾經是北庭都督府程大人的臂膀。也是半年前調過來的。吳將軍,你不是總恨無緣跟采訪使大人碰面么,哈哈,這回可是心滿意足了吧!“ “見過采訪使大人!”被屯田使張素第二個點到的是個絡腮胡子,說話時中氣十足,一聽就是戰場上打過滾的老手。 “這位是疏勒城鎮守使蘇壽,老夫的副手。精于墾殖,每到一地,百姓都多受其惠。老夫奉命調任安西的時候,就把他也給帶了過來。蘇大人,這位就是…..” …… “來來來,這位是……” …… 一圈介紹下來,王洵頭大如斗。都是些陌生面孔,他原本所熟悉李元欽、段秀實、、周嘯風等人都不在。就連平素跟他沒什么往來的李嗣業、田珍、白孝德等,也全不見了蹤影。這使得他感覺很別扭,仿佛置身于一個完全陌生的場所,而不是自己所熟悉的安西軍。一時間,竟然下意識繃緊了手臂,仿佛隨時都可以拔刀出鞘。 眾文武心里也非常不舒服。無論資歷還是年齡,他們都遠遠高于眼前這個后起之秀??纱巳藚s爬到了大伙頭頂上,不由得大伙不對他畢恭畢敬!要是此人真的有什么不得了的背景也罷,沖著其后臺的面子,大伙也對他高看一眼。偏偏此人的后臺又早倒掉了,根本不可能再為其提供任何有力支持!你今天跟他套了交情,明天說不定,他也就丟官罷職。非但撈不到半分好處,平白還要吃一番掛落!何苦來,何苦來哉! 注1:唐代官員袍服顏色有嚴格的等級限制,三品以上紫袍,佩金魚袋;五品以上緋袍, 佩銀魚袋;六品以下綠袍,無魚袋。 注2:登聞鼓,專門給百姓告御狀的大鼓。自周朝起設立,鼓聲敲響,則必須由皇帝親自過問,任何人不得瞞報。三國,魏晉、唐宋和明,都沿用了這種制度。清代則認為百姓不得以下犯上,凡告御狀者,先打三十杖。登聞鼓制度遂廢! 注3:演渡州在疏勒南三十里左右。戰時可與疏勒互為犄角。 第四章 英魂 (七 下) 關鍵時刻,又是岑參及時趕到。先打上兩個噴嚏,再抱怨幾聲天氣,登時將眾人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這邊?!鞍?,啊—嚏!啊,啊—嚏!這該死老天,都快立夏了,居然還這么冷。趕緊,大伙趕緊先放采訪使大人進去接印吧。再繼續外邊站一會兒,岑某可就要凍僵了!” “是啊,是啊。正事兒要緊。諸位有什么話,稍后再跟采訪使大人細聊!”感覺到眾人對王洵的排斥,屯田使張素心中非常高興,嘴巴上卻越發客氣有加。 “屯田使大人有命,我等豈敢不從!”眾人非常整齊地答應了一聲,然后簇擁著王洵走向節度使衙門正堂。 比起當年封常清在位時的“簡陋寒磣”,如今的節度使衙門被收拾得整齊了許多。甬道兩邊挪來了垂柳,演武場中央挖出了荷塘。一干與殺伐之氣相染的設施,如兵器架、石墩、石鎖、箭靶之類,全都消失不見,代之的是各種花草、樹木、湖石、假山。再配上幾株用暖房精心培育出來的,含苞待放的牡丹,著實稱得起富麗堂皇。 只是,武夫王洵走在府衙里邊,就愈發顯得形單影只了。他最近兩年一直忙于整軍備戰,轄地又是遠離長安的“蠻荒”所在,沒時間,也沒機會去學如何邁儒家的四方步。更沒閑暇從別人走路的節奏和說話的先后次序中,去分辯彼此之間的親疏遠近。他只是憑著戰場上鍛煉出來的本能,感受著周圍的各種氣息。然后大步向前,用雙腳踏平所有蓄謀已久,或者突然發生的異常情況。 轉眼來到正堂,張素命人擺開香案。鄭重取出一直封存在衙門中的采訪使印綬,雙手捧給了王洵。 王洵上前接過印綬,將其交給自己的貼身侍衛王十三。旋即雙手抱拳,沖著長安方向肅立長揖,行武將禮。三拜之后,禮成。張素帶領一干留守官員將王洵圍攏在中間,齊聲道賀。王洵團團做了個羅圈揖,向大伙致謝。待整個過場走得差不多了,屯田使張素命人將香案撤掉,上前拉著王洵的手,大步走向節度使處理公務專用的帥案,“老夫受陛下之命,臨時頂了安西屯田使的職位,終日忐忑,唯恐稍有疏忽,辜負了陛下的賞識提拔之恩。如今好了,采訪使大人從大宛載譽歸來。這為國守土的千斤重擔,老夫終于可以交出去了。請采訪使大人千萬不要推辭,老夫……..” “張大人這是哪里的話?!”王洵即便再自信,也知道帥案之后的位置自己今天坐不得,雙腿稍微加了點勁兒,整個人立刻如在青石地面上生了根一般,任張素無論怎樣拉扯,都難挪動分毫,“誰都知道,這采訪使的頭銜,不過是朝廷為了讓王某有個由頭去統領藥剎水諸侯而已!根本沒要求王某插手疏勒這邊的大小事務!即便朝廷有過這方面的考慮,王某自己還不知道自己的斤兩么,豈敢在諸位前輩面前指手畫腳?!” 連扯了幾下沒扯動,張素只好改用軟刀子慢慢磨,“采訪使大人休要推脫。放眼安西,如今還有哪個職位比你更高,戰功比你更為顯赫。如果你都不肯出面統領大伙,誰還敢再往那里就坐?” “是啊,是啊。我等日盼夜盼,就是盼著有個主心骨回來,指點我等如何應對眼前艱難時局??!” “采訪使大人威名赫赫,坐在這里,定然能使所有宵小望風遠遁!” “是啊,節度使職位空缺,理應由采訪使統領整個安西的兵馬。這是從高宗時代就立下的規矩,我等豈敢不尊!” 一干跟屯田使張素已經抱成團的文武官員也湊上前,齊心把王洵往火堆上架。王洵笑了笑,輕輕搖頭,“諸位不要再逼王某。再逼,就耽誤了朝廷的大事了!王某此番奉命回援京師,根本無暇在疏勒耽擱。日后即便凱旋歸來,也肯定要去大宛那邊跟大食人繼續糾纏,無法顧及安西。張大人,咱們兩個別客氣了。煩勞您老立刻就坐,抓緊時間幫忙給安排一下糧草補給。此番回援,王某著實走得太急,軍糧、軍械、鎧甲、旌旗,全都沒時間準備齊整。您老畢竟已經在這里主了近半年的事,若是讓王某一樣樣從頭再來,恐怕等所有東西都準備好了,中原那邊的仗早就打完了!” “這個……”張素裝作滿臉為難的模樣,斜著眼睛望向大伙?!袄戏?,老夫畢竟只是個屯田使,如此僭越行事,恐怕…….” “事急從權!”王洵單手一拉張素胳膊,不由分說將其推進了帥案后,“請大人以國事為重,不要在乎幾句閑言碎語!” “請大人以國事為重!” 宣威將軍馮治、忠武將軍吳賢、疏勒城鎮守使蘇壽等人立刻改了口風,紛紛“勸說”張素順從王洵的請求。 “也罷!王將軍能不辭辛勞,萬里奔波去回援京師。老夫又何惜身外虛名!”在眾人的“苦苦”勸說之下,張素終于決定不再退讓,繼續負責主持安西鎮全局?!霸蹅兙鸵試聻橹?。傾安西鎮所有,供應勤王大軍。請問采訪使大人,您此番回援,總計帶了多少兵馬?到這里還有幾日路程?” 聽到對方將先前問過的話再度重復,王洵知道自己和張素之間的交易已經達成了,拱了拱手,大聲回應,“一萬弟兄,兩萬三千多匹馬,還一千三百多匹駱駝。張大人需要為我提供三個月的軍糧。此外,每名弟兄至少還需要再配一把橫刀,四十支羽箭。還有盾牌、陌刀、伏波弩之類的征戰利器,安西鎮這邊有多少存貨,煩勞張大人都盡量都給我勻一些!” “兩萬多匹戰馬?難道全是騎兵不成?!”張素沒想到王洵竟然如此獅子大開口,一時間,驚詫得根本做不出正確反應。 “全是騎兵,一人雙騎。救兵如救火!王某不敢耽誤戰機?!蓖蹁α诵?,淡然點明了一個事實。 “嘶!”聽到王洵所部的兵力規模,眾留守將領忍不住暗中倒吸一口冷氣。自從主力被抽調回中原勤王之后,整個安西的總兵馬加在一起,也只剩下了四千出頭,并且除了老弱病殘,就是沒上過戰場的新兵蛋子,根本打不了硬仗。王明允這廝,居然一下就帶回了上萬騎兵!好在大伙沒打算聽某些人的要求,圖謀他的兵權。否則雙方真的翻了臉,恐怕到了最后,大伙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嘶!”坐在帥案后的張素,也是暗中倒吸冷氣。先前他聽王洵說援軍是臨時拼湊而成,還以為對方是強行拉了很多民壯充數呢。哪里想到來的全是可以坐在馬背上,千里奔襲的騎兵?這尊大佛,還是按照岑參的建議,早送走早利索為好。誰想圖謀他的兵馬誰自己伸手去,張某可沒膽子替人火中取栗! 正慶幸間,又聽王洵笑著追問: “怎么?安西軍的府庫已經空了么?王某分明記得,當年封帥一直在積蓄力量,準備遠征西域來著?不會被李嗣業將軍他們都帶回中原了吧,那得強征多少民壯同行?!” 聲音不大,卻讓張素心里猛地一哆嗦。趕緊在帥案后坐直了身體,擺出幅慷慨激昂的模樣回答道:“安西軍府庫,當然還是滿的!只是張某一時間沒算清楚,一萬鐵騎,到底需要多少糧秣而已。不過采訪使大人請放心,即便砸鍋賣鐵,張某也會將弟兄們需要的糧草器械湊齊。讓弟兄們精神抖擻地前去中原勤王,絕不會在半路上就餓了肚子!” “多謝張大人!有張大人這回話,王某就放心了不少!”王洵立刻拱手稱謝,敲磚釘角?!安贿^還有一件事,令王某非常擔憂,還請張大人幫忙解決!” “采訪使大人請講。只要老夫力所能及,絕對不敢推辭!”張素明白王洵毫不吝嗇地將主宰安西軍的大權交給自己,肯定不會滿足于大軍糧草器械這一項回報。點點頭,信誓旦旦地保證。 “王某自己名下,在疏勒城東的河岸邊,有幾百頃地。宇文副都督,宋兵馬使,還有其他將軍和弟兄們,當年也在城外的疏勒河邊,分到了不少田產。但王某在歸來途中,看這疏勒城西面,基本上已經重新變成了各部牧民的草場。這令王某心里很不痛快。王某總不能跟弟兄們說,你等只管陣前跟叛軍拼命,家里的田產、老婆、孩子都不用想了!早就歸了別人了吧??。?!” “這…..”不僅是張素一個,其他留守文武的臉色登時也如同被人抽了無數個大耳光般,又黑又紫。想要發作,心中卻忌憚王洵麾下的那一萬大軍,只要強壓住心中的屈辱與惱怒,盯著地面拼命喘粗氣。 “怎么,老大人莫非有什么難言之苦么?”王洵偏偏卻不依不饒,繼續甩開巴掌狂抽。 “老夫,老夫…….”屯田使張素此刻連跟王洵同歸于盡的心思都有,咬了半晌牙,才斷斷續續地回應,“朝廷已經將整個北庭都護府,都割讓給回紇人了。此事采訪使大人應該知道吧?!如今臨近疏勒的一眾部落,都見風使舵,拜入了回紇人門下。老夫若是,老夫若是不委曲求全的話,恐怕旦夕之間,回紇人的大軍便會殺到疏勒城下。那樣的話,非但是幾千頃良田,整個西域,恐怕都不復為大唐所有!” 第四章 英魂 (八 上) “委曲求全?!”王洵抬頭看了張素一眼,滿臉迷惑不解,“委曲求全,就能保證回紇人不南下了么?請大人恕王某見識淺,來西域這些年里,還真沒見哪塊地盤,是我大唐將士忍辱負重求下來的!” “這個,這個……”屯田使張素結結巴巴,一邊伸出衣袖擦額頭上的汗,一邊以目光向周圍求援。只可惜他著力拉攏的那幾個心腹也多為武將出身,早就被王洵的話羞得無地自容了,哪還敢出頭為上司分憂解難! “王某是個武夫,說話不會繞彎子,卻句句出自肺腑!”感覺到對方的尷尬,王洵想張素拱了拱手,以示賠罪?!巴跄乘较乱詾?,大人越是忍讓,恐怕周邊部落越會得寸進尺?;丶v人乃鐵勒別部,同鐵勒一樣尊狼為神明。對付狼群,唯一的辦法就是拔出刀子來將其砍翻在地。你越是害怕,它越看出你的底虛,早晚會沖上來,將你撕個粉碎!” “那是!那是!采訪使大人說得有道理,有道理!”張素得不到同黨的支持,只好硬著頭皮回應?!叭欢?,然而眼下安西,安西兵力實在太單薄了些。還要分頭駐守這么大的地盤。自保已屬不易,更甭提與周邊部落開戰了!不信,不信你可以去問岑參軍,他對此比老夫更清楚!” “的確如此!”不小心被張素點了將,岑參猶豫了一下,低聲替對方辯解,“咱們安西軍距離中原太遠,糧草器械供應不易。所以一直走的是精兵路線,人馬數量從來沒超過五萬。而朝廷自去年冬天起,幾度從安西軍調兵拱衛京師。三番五次下來,已經將安西軍抽成了一個空架子。不瞞采訪使大人,眼下整個疏勒城周圍,即便把演渡、遍城和蔚頭三地的駐軍也算上,也只有四千兵馬,并且多數是老弱病殘!”(注1) “是啊,采訪使大人遠道而來,不知道我等的難處!很多事并非老夫不為,而是力不能及??!”有了岑參的解釋作為鋪墊,屯田使張素終于緩過一口氣,拱拱手,微笑著補充。 他以為就此就能將王洵應付過去,誰料后者常年領兵在外,屢經磨礪,已經遠非當初那個初出茅廬的小菜鳥,略一沉吟,便再度直戳眾人的要害,“回紇人已經正式宣布叛離大唐了么?疏勒周圍哪個部落的兵馬超過了四千?” “沒有。當然沒有!回紇人剛剛從我大唐手中接收了北庭,豈敢這么快就忘恩負義!”不僅是張素,岑參也被問得老臉發紅,搖搖頭,低聲強辯,“不過,采訪使大人應該知曉,各部落向來是人人皆兵?!】v使老嫗、老翁,也能上得了戰馬!即便回紇人不自己出馬,有他們在暗中支持,周邊部落也變得非常難以應付?!?/br> “他們人人皆兵。此地忠于我大唐的百姓,難道都是缺胳膊少腿不成?屯田使大人打開倉庫,分發兵器,教百姓們持械自保。難道各部落還敢像眼下這般囂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