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節
隨時可以離開,發還馬匹兵器,還能在俘虜中,挑選二百人作為護衛。這哪里是給降將的待遇,分明是禮送貴賓!有二百護衛在手,即便他鐵錘王中途反悔,馬寶玉和阿里本也相信自己能平安逃到烏滸河對岸??墒?,逃過烏滸河,就真正安全了嗎?艾凱拉木那邊,恐怕正等著兩頭替罪羊呢吧! “怎么,舍不得走?我這里,可是真不養閑人!”突然發現對面的二人表情非常古怪,王洵笑著打趣。 “大,大都督說笑了!”“大,大都督今日之恩,我們兩個一輩子都不會忘!”馬寶玉和阿里本又互相看了看,先后開口。 “我們…..”“我們…..”二人本來都是非常沉穩的性格,此刻話卻說得有些爭先恐后。發現再說下去就要彼此沖突,趕緊又閉住嘴巴。然后尷尬地苦笑。 “有話就直說!當初跟我老沙斗嘴之時,你們可不是這般摸樣!”看不慣對方欲言又止的摸樣,沙千里故意激將。 馬寶玉今天沒勇氣再跟他爭口舌上的威風,苦笑著搖了幾下頭,訕訕地補充,“大都督有所不知,我們兩個,現在恐怕是有家回不得!” “為何?”王洵本能地發問,旋即便想清楚了其中所有關節?!芭率前瑒P拉木正等著你們往他刀尖上撞吧。這的確是個麻煩。要不,你們且忍耐些時日,明年開春,混在西去的商隊中,悄悄通過艾凱拉木的防地。想必,他那時也沒心思再找你們了!” “多謝大都督替我們兩個降人考慮!”馬寶玉難得服了一回軟,誠心實意地向王洵躬身?!拔覀儍蓚€的家族,雖然都有些實力。但眼下恐怕也庇護不得我們。所以,如果大都督肯賞一口飯吃的話,我們兩個,愿意在大都督麾下先效力幾年。等國中的紛亂結束后,再想辦法西返!” “你們兩個想為大唐效力?!”這下,輪到王洵發愣了。他可不相信自己是茶館里閑話的主角,隨便上前松開俘虜的綁縛,對方便納頭下拜,從此死心塌地的效忠,永不背叛。 “是向大都督效力,不是大唐!”阿里本的語鋒沒馬寶玉那般機敏,卻也言簡意賅?!拔覀儍蓚€,愿意替大都督效力五年。五年之后,請大都督兌現今日的承諾,準許我們自由離開!“ “我們,我們……”馬寶玉扯了朋友一把,臉色變得更紅,“我們兩個,原本以為,最差的結局,便是被大都督永遠扣在軍中。誰料,誰料,大都督根本沒把我們這兩只臭魚爛蝦看在眼里。虧得我們還自以為是了好些天。眼下,眼下,其實我們兩個已經無處可去,如果大都督不嫌棄的話,我們,我們兩個,愿意在您麾下混口飯吃。只是,只是有一個請求,若是跟安西軍與大食開戰,請,請大都督考慮我們二人……” “這有何難!”王洵迅速一擺手,打斷了馬寶玉的解釋,“本都督答應了。今后與大食國方面的任何行動,都不讓你們兩個參與!” “多謝大都督看顧!” “多謝大都督!” 阿里本和馬寶玉再度躬身,抱拳。這回,行的卻是唐禮。 “兩位將軍不必客氣!”王洵走上前,笑呵呵地將二人的胳膊托住,“阿里本將軍頗有治政之能,可以暫且幫助本都督處理一些日常政務。至于馬寶玉將軍,我麾下還有一個參軍的位置,希望不至于委屈了你!” “不敢,不敢!”馬寶玉和阿里本再度拜謝,心中對王洵好生感激。 沙千里在旁邊看得直想捂嘴。自家人知道自家人的情況,當年王洵離開長安之時,行色匆匆,根本沒來得及聘請謀士。況且以他當時的資歷和職位,即便出了高價,也聘請不到真正有本事的人。而西出蔥嶺之后,王洵崛起的速度又太快了些,想聘請謀士都沒時間。加之在中原人眼里,西域乃蠻荒之地,根本不會有讀書人愿意冒險出關。諸多因素加在一起,導致大都督內文職匱乏。能領兵上陣的將軍一抓一大把,能統計谷物錢糧、量入為出,謀劃后勤保障的參軍之選,卻是比鳳毛麟角還要稀缺。 阿里本和馬寶玉的加入,恰恰解了王洵的燃眉之急。拋開二人忠誠與否的因素且不說,至少日常政務處理和應付各路諸侯方面,能讓大都督本人稍稍歇一口氣。 他顯然看低了二人的本事。在得到了王洵“不安排你們兩人直接參與針對大食國的一切行動”的承諾之后,阿里本和馬寶玉很快便以實際作為,回報了王洵的善意。 非但把一切布置到頭上的任務處理得井井有條,某些職責范圍之外的事情,如果王洵問起,也能很快給出恰當的建議。這讓沙千里、宇文至和宋武等人暗挑大拇指,不斷贊嘆,王明允就是運氣好,瞌睡時都有人主動送枕頭。而王洵聽到這些話,只是笑笑,不肯與大伙爭論。 一個多月后某個下午,馬寶玉拿著一疊往來公文,急匆匆地走進王洵的帥帳,“大都督,這幾件事情,恐怕是有蹊蹺?!” “是么?”王洵匆匆向公文上掃了一眼,笑著回應。都是些在自己出征在外期間,從安西軍那邊轉發過來的公文。內容也僅僅涉及到河北山西一帶的正常駐軍調動。距離大宛這邊數千里,沒什么關聯,更不具備什么保密價值。這種官面上東西,王洵向來是看過了就丟在一邊,不禁止麾下任何人翻閱。 “您看,這可不是簡單的兵馬調動?!瘪R寶玉很是不滿意王洵的態度,有些急促地解釋,“河北道幾處兵馬同時南移,河東道的兵馬偏偏這個時候又被調向了朔方。如果有人帶兵從這個位置向南再動一動的話…..” “這個,是朝堂上那些人需要考慮的事情。咱們只能看一看,根本沒權插嘴。況且事情已經近兩個月過去了,咱們即便想說些什么,時間上也……”王洵依舊不太在意,笑著向馬寶玉解釋大唐地方將領需要注意的各項潛在規則。忽然間,他心里打了個突,兩道目光直直地盯在了公文上。 河北、河北,往南動一動,便是東都洛陽! 第二章 霓裳 (一 上) 第二章 霓裳?。ㄒ弧∩希?/br> 東都,洛陽,夜色漆黑如墨。 火光、刀光、哭喊聲、求饒聲還有歇斯底里的狂笑,從外向內蔓延。 幾個身影背著大包小裹從一處院墻后閃出,蹣跚奔向西門。轉角處忽然被火光一照,身上的綾羅華麗耀眼。數匹駿馬立刻疾馳追來,迅捷如鬼魅?!梆埫?,軍爺饒命!”身穿綾羅者齊聲哭喊,卻得不到任何憐憫。幾道寒光從半空中閃過,人頭飛起。馬背上的黑衣騎士順手來了個海底撈月,將濺滿了鮮血的包裹從半空中抄起來,甩到了另外一匹空著的馬鞍后。隨即,又追向了另外一波逃難的人群。 都是在塞外草原上錘煉多年的好身手,拿來對付手無寸鐵的百姓,實在是有些“屈才”。另一波逃命的人群迅速被戰馬追上,根本沒勇氣反抗,跪伏于地,雙手將全部身家托于頭頂?!八隳愕茸R相!”黑衣騎士笑了笑,用生硬的唐言夸贊。隨后用刀尖將包裹一個個挑到馱馬背上,接著,又隨意地向同伴打了個手勢。 幾匹戰馬小跑著離開,獻出財物的百姓們暗松一口氣。還沒等他們來得及慶幸自家終于逃離了鬼門關,黑衣騎士又迅速從兩翼兜回。彎刀斜探,在馬腹處做了個割草的姿勢。 血光、慘叫。戰馬的身體迅速變得通紅,持刀者哈哈大笑。躍過受難者的遺體,盤旋著奔向下一處目標。 破城后三日不封刀!這是安祿山大節度親口許給“曳落河”們的獎賞。大伙從范陽一路打到洛陽,中途連口熱湯水都沒顧得上喝。今夜破了城,豈有不好好“進補”一番的道理?!(注1) 第三波獵物是一群青年男女,年齡都在二十歲上下,故而跑得比周圍其他逃難者稍快一些。卻快不過戰馬的四蹄。眼看著同行的老弱逃難者一個個倒在屠刀之下,而馬蹄聲距離自己越來越近。隊伍中的幾個青年男子終于被激發了血性,大喊一聲,抽出鑲金嵌玉的寶劍,迎頭沖向曳落河。 劍是好劍,每一把都價值都在數萬錢之上。只可惜,握劍的手臂根本沒經受過任何磨練。曳落河們只是用了一招,便將寶劍都磕飛到了半空中。順勢再反手一抹,幾具無頭的軀體,帶著滿心的不甘,在火光中旋轉,旋轉……. “六郎——”人群中傳來女子的悲鳴。曳落河們愈發興致勃勃。隨手拋出幾根套馬索,便將看中的女人一一拖到了馬側。緊跟著單臂一攬,將女人橫按于馬鞍前,另外一只手不停地揮刀,揮刀…… 慘叫聲噶然而止。幾個曳落河望著身邊的數十具尸體,哈哈大笑。笑罷,抱著已經嚇暈過去的女子,縱馬沖向一處沒有起火的院落。 門開,窗碎,哀鳴聲伴著胡歌在火光中響起,夜空中飄出老遠,老遠。 搶劫在繼續,殺戮和jianyin也在繼續。失敗者的一切,包括生命,都由勝利者支配。這是草原規矩。完全由契丹和奚族壯士組成的曳落河們,理所當然地將這個規矩帶進了洛陽。逃難不成,先前還抱著一絲僥幸的百姓們紛紛起來抵抗,奈何數十年未聞兵戈之聲,大伙連如何握刀都不會,又怎是安祿山麾下這些虎狼之士的敵手?很快,敢于抵抗者都橫尸街頭。絕望的百姓們或者藏身到尸體堆中等待天明,或者順著洛水河向東西兩個方向疾走。據說城東還有官軍,安西大都護封常清還在組織人馬抵抗。據說留守大人李憕和鐵面御史盧奕就在城西,他們組織了衙役和家丁,準備跟安祿山血戰到底。據說輔國大將軍畢思琛領了五萬精兵,就駐扎在上陽宮門口兒…… 據說,全是據說。既無逃難經驗,也無逃難準備的洛陽人根據一個又一個道聽途說的消息,亂哄哄地四處奔走。兩個月前,朝廷剛剛下旨褒獎過范陽節度使安祿山的忠誠,誰也沒想到他會造反。一個月前,官府還信誓旦旦的宣稱,叛軍只是一時得勢,絕對過不了黃河。兩天之前,封常清從虎牢敗回,河南令尹達奚珣還出榜安民,以前朝楊玄感折戟洛陽城下為例,誓言能確保洛陽不失。結果只過了兩個白天一個黑夜,固若金湯的洛陽就被叛軍攻破了。 逃命,毫無目的的逃命。誰也不知道自己還能逃多遠,也不知道噩夢什么時候結束。 葵園,封常清的人沒守住,潰敗。 上東門,封常清親自率軍迎戰,有人甚至看見了他花白的頭發。臨時招募起來,完全由市井少年組成的官軍,縱使人人都豁出了性命,光憑著一腔血勇也擋不住范陽來的百戰精兵。不到半個時辰,封常清從安西帶來的幾個親信將領全部陣亡。老將軍身中兩矢,被侍衛拖著,從上東門退下來,退往宣仁門。 少年們用性命換回來的半個時辰,成了洛陽人最寶貴的半個時辰。數以萬計的百姓,在官軍潰敗之前,退到了城西。封常清命人用刀子剜出身上的箭簇,一面安排人手疏散百姓,一面繼續組織抵抗。這次,官軍堅持的時間更短…… 西苑,西苑還可以暫且容身。潰兵簇擁著自家主帥,推搡著百姓,退向城西的皇家園林。連城墻都沒能將叛軍擋住,皇家園林的院墻又能起到什么作用?馬蹄聲尾隨而來,西苑門被砸毀。關鍵時刻,潰兵們齊心協力推倒了一段城墻,抬著封常清落荒而去。 “不要丟下我們——” “阿爺——” “孩子他娘——” 被拋棄的百姓們哭喊著,四下奔逃。疾馳而來的曳落河顧不上追殺封常清,策馬沖入人群,撿著其中衣衫最華貴,包裹最大者揮刀。一時間,昔日以華貴莊嚴而著稱的西苑,徹底淪為了修羅場。無數人在絕望中死去,無數人致死也不敢相信身邊發生的這一切都是事實。 殺戮在城中繼續。 搶劫在城中繼續。 逃亡和躲避也在城中繼續。 失去了封常清這最后一道護身符,洛陽人更為絕望。根本不管叛軍從何處而來,哪人少,哪哭聲小便往哪個方向逃。而殺起了性子的曳落河們,則不再以打擊官兵為目標,瞪著通紅的眼睛,以殺戮和jianyin為樂。 火光、刀光、箭光。 哭聲、喊聲、馬蹄聲。 混亂的殺戮之夜,整個洛陽,只有一處所在,還保持著平素的寧靜。 那是修義坊,緊靠著北側城墻和老安喜門。因為坊右還有一道丈許寬的河渠通向城外,所以坊子里邊的百姓在城破的第一時間,便撞破河渠上的水門,逃了出去。整個坊子瞬間為之一空。 在空蕩蕩的坊子中央,卻有一處大宅依舊亮著燈光。東都留守李憕獨自一人坐在院子中央,膝前橫著一架古琴,身邊擺著一壇美酒,邊彈邊吟。 他已經盡力了。然而卻無法挽狂瀾于既倒。傾盡家財招募而來的大俠、少俠們,白天時還拍著胸脯,慷慨激昂。剛才卻連敵軍的影子都沒見到,就作鳥獸散。幾個家丁見勢頭不妙,趕緊架著他逃離戰場。大伙久居于此,輕車熟路,很快就找到了出城的安全通道。 走到水門前,東都留守李憕卻突然又停住了腳步。他是東都留守,東都都沒了,還留守個什么?!摘下寶劍送給了追隨自己多年的老仆,掏出印信,鄭重交托給管家,請他將其送至長安,或者丟進河底。然后,李憕毅然轉身,不顧仆人和管家的哭勸,回到了自家宅院。 家中已經沒了人。兒女們跟這妻子去長安探親,幸運的逃過了此劫。長安還有龍武軍和飛龍禁衛在,憑著潼關天險,應該能擋住叛軍吧!想到天子和家人都不會有事兒,李憕心里愈發安定。竟然不顧城中此起彼伏的哭喊聲,借著燈籠的微光,彈起了琴來。 他彈的是霓裳羽衣曲。當朝第一大樂,天子和楊妃二人合作,歷時數年,最近方才完成。作為宗師子弟,李憕有幸聽過其中數段。如今信手彈來,亦頗得其中三味。 全曲共計三十余段,李憕只記得其中極小的一部分。然而就是這極小的一部分,斷斷續續彈下來,也令寒風中平添幾分暖意。 “李留守好雅興!”即便在兵荒馬亂時刻,依舊有知音循樂聲而來。東都留守緩緩抬頭,看見曾經跟自己相約抵擋叛軍的御史中丞盧奕和采訪判官蔣清聯袂而至,每個人身上都帶著幾處刀痕。 “你們兩個,受傷了?!” 李憕楞了楞,問話中帶著幾分難以置信,“怎么還不走?!” “走,走哪去?!”御史中丞盧奕的家也在修義坊,跟李家隔著三處院子?!坝分胸┑穆氊熓敲C內外,分黑白。如今這洛陽城內,誰黑誰白,早已經不用分了,我這個中丞也該歇歇了!” “屬下這個判官,抓不住亂臣賊子,也只好撂挑子了!”采訪判官蔣清本來沒資格跟李、盧二人同席,此刻卻大咧咧地搶過酒壇,嘴對嘴吞了幾大口,“早聽說李留守家,藏有專供皇族的佳釀。一直沒機會討幾盞喝。今日能嘗到,也算不虛此生!” “早有請兩位過府暢飲的心思,只是耐著官場的一些臭規矩,不方便罷了!” 李憕笑嘻嘻將酒壇奪回來,自己也嘴對嘴輕抿,“今天,這規矩不用講究了,請!” 說著話,又將酒壇遞給了御史中丞盧奕。后者也不復往日的斯文與正經,笑呵呵地接過酒壇,飲了幾口,然后一邊將酒壇遞還給蔣清,一邊笑著道:“果然是好酒??上]什么好菜?!?/br> “有一二知交足矣!”蔣清接過酒壇和話頭,大笑。 “此言甚是,有一二知交足矣!” 李憕亦笑,再度將酒壇接過來,慢慢細品?!胺獍幽?,怎沒見他跟你們一起過來喝酒?!” “跑了!”御史中丞盧奕撇了撇嘴,對封常清的為人極為不屑,“即便沒跑,他也沒資格喝這壇子酒。從黃河邊上敗到虎牢關,又從虎牢關一路敗到洛陽。還什么百戰老將呢,我呸!” “他可是說半個月內,將叛軍打回河北的!” 采訪判官蔣清對封常清的潰敗也很是不滿,喝了口酒,笑著數落,“卻不知道,黃河什么時候又改道了。跑到淮南去入海了!” 黃河當然沒有改道,只是叛軍的腳步已經不僅僅限于河北。御史中丞盧奕聽蔣清說得詼諧,忍不住嘿嘿冷笑。東都留守李憕卻不愿意在這個時候了,還于背后說同僚的不是,笑了笑,低聲替封常清辯解,“如果麾下帶的是安西大軍,他當然能跟安祿山一爭長短。換了咱們洛陽臨時招募來的富貴公子,他就是拼了老命,也不頂用??!” 盧奕和蔣清二人剛才也一直組織人手抵抗叛軍,可平素連殺個雞都需要屠夫代勞的洛陽少年們,哪曾見到過真刀真槍。沒等與敵軍接觸,便散去了大半。另外一小半只頂了半柱香時間,也投降的投降,逃命得逃命,作鳥獸散了。 對照自家的情景,二人當然拉不下臉來數落封常清。搖搖頭,輪番抓起酒壇痛飲。東都留守李憕陪著二人喝了幾口,依稀聽到坊子外有喊殺聲靠近,笑了笑,按住酒壇,“估計不會再有客人來了吧!你們說,這酒要不要留下幾口?” “不會了!”盧奕整了整沾滿血跡的衣服,笑著掃視李憕院子。此處乃正堂門口,附近種著幾棵梅樹。十二月的天氣,正是臘梅含苞待放之時?!拜o國將軍畢思琛率部降賊了。我過來時,令尹大人正帶著屬下一眾官吏,站在府衙前跪迎安祿山。他好意思拉我入伙,我卻沒那個臉跟他一路!” “在下,也沒那個臉!”蔣清笑呵呵地補充了一句?!皟晌淮笕松宰?,天冷,屬下去取些干柴?!?/br> “用干柴么?” 李憕低下頭,看了看一直壓在琴下的佩劍?!耙埠?,干干凈凈。我沒干過粗活,就不給你添亂了?!?/br> “他是天生的富貴命,不像你我!” 盧奕笑著調侃,仿佛在做一件很平常的事情般,“我跟蔣清一道吧,你坐著喝酒便是。這宅子都是木梁木柱,想必用不了許多!” “那我就給你們彈首曲子助興!” 李憕訕訕的笑了笑,為自己的養尊處優而慚愧?!拔液孟褚仓粫蛇@個了!” 說罷,他低下頭,繼續斷斷續續地彈琴。從舒緩的散序到歡快的歌頭,從歡快的歌頭,又到鏗鏘的舞破。霓裳羽衣,一段段彈下來,彈盡盛唐繁華。 沒有殺戮,沒有哭號。身外的一切仿佛都遙遙遠去?;腥恢?,李憕好像又回到了開元時代,年青有為的皇帝,虛懷若谷的宰相,公正廉明的御史,英勇善戰的將軍。 幾點火星在夜空中落下。慢慢匯聚成團,慢慢騰空而起。 火光后,幾個朋友拍膝而吟。 依稀還是霓裳羽衣。 注1:曳落河,奚語,壯士的意思。為安祿山麾下最精銳的騎兵。 第二章 霓裳 (一 下) 第二章 霓裳?。ㄒ弧∠拢?/br> 天寶十四年十一月初八,大唐范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安祿山發所部兵及同羅、奚、契丹、室韋凡十五萬眾,號稱二十萬,以清君側為名,反于范陽。 中原各地已經三十余年未聞兵戈之聲,倉促之間,文武官吏根本做不出任何正確反應。凡叛軍所過州縣,官員們或者開門出迎,或者棄城而走。個別敢于組織抵抗者,皆被安祿山麾下精兵一鼓而擒。 消息傳到長安,大唐天子李隆基卻認為是有人在制造謠言挑撥離間,根本不肯接受自己信任多年的安祿山會謀反的事實。待到叛軍以破竹之勢攻取了河北全境,又派奇兵掠走了北都留守楊光翙,兵鋒之抵黃河北岸,才開始認真對待起來。臨時委派進京謀劃遠征大食的安西大都督封常清兼任范陽、平盧節度使,趕赴河南就地募兵,阻擋叛軍攻勢;委派衛尉卿張介然為河南節度使,總領河南道諸州兵馬;委派輔國大將軍畢思琛尾隨封常清身后,統帥三萬京營士卒,到東都洛陽鞏固城防;委派金吾將軍程千里去河東駐守,堅壁清野,以免叛軍迂回西進。任命九原太守郭子儀為朔方節度使,尋機包抄安祿山后路。任命榮王李琬為平叛大元帥,啟用隱退多年的前安西節度使高仙芝為副帥,籌劃東征…… 一連串自相矛盾的安排執行下來,沒能晃花安祿山的眼睛,倒令地方文武官員們愈發手足無措。十二月初,安祿山揮軍跨過早已經結了冰的黃河,直撲陳留。剛剛上任的河南節度使張介然率領地方兵馬倉促迎戰,被叛軍生擒。安祿山惱怒朝廷殺了自己留在長安的兒子安慶宗,將張介然及其麾下被俘將士一萬三千余人,全部就地活埋。 叛軍乘勝緊逼滎陽。滎陽太守崔無波親自登上城頭,鼓勵激勵守軍士氣。無奈守軍根本沒經過任何嚴肅訓練,聽見城外的戰鼓聲,居然嚇得站不穩腳跟。不到半個時辰,滎陽城破,崔無波被殺。安祿山又一鼓作氣,直撲虎牢關下。 虎牢關乃是東都洛陽的最后一道屏障,封常清臨時募集了洛陽附近各地青壯六萬余,囤積于此,發誓于安祿山決一死戰。倉卒組織起來的民壯豈是百戰精銳的對手?可憐封常清半生英名,居然連安祿山的帥旗都沒看到,便被叛軍從虎牢關給攆了出來。他不敢辜負朝廷的信任,一面緊急向自己背后不遠處的畢思琛求援,一邊收攏殘兵節節抵抗。從洛陽郊外敗回城內,從洛陽城墻敗到上東門,從上東門敗到宣仁門,敗到西苑,一直被打出洛陽城外二十余里,也沒等到畢思琛的半點兒支持。反而差一點兒被叛軍活捉,步了張介然的后塵。虧了安祿山麾下的曳落河們忙著瓜分破城后的紅利,才趁亂逃出了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