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節
“請大人給我等一個機會!” “請大人給我等一個機會!” 想起一個個死不瞑目的同行,眾刀客淚落如雨。絲綢古道上的馬賊,十有七八是眾城主、國主刻意養下的打手。頭天做下了案子,第二天贓物就能在城中公開銷售。有時候刀客們舍命護著商隊的一部分人突破土匪的包圍,傷亡慘重地來到前方的城中,在沿街店鋪中,便能看見死去同伴身上的遺物。上面的血跡都沒擦干凈,每一件都深深刺進大伙的心里。 原來唐軍從不與百姓打交道,所以刀客們也不敢奢望軍隊為自己主持公道。而王洵卻第一個破了這個例,讓他們看到一絲復仇的希望。所以,無論付出任何代價,他們都想將這個希望抓住。否則,日后根本無法面對同行們留下的孤兒寡母。 王洵終于明白一向老實巴交的朱五一,為什么今天敢于違反軍令了。即便是他自己,此刻心中也是火辣辣一片。清了清嗓子,他低聲道,“如此,你等就單獨組成一隊。跟在我的身后,我沖到哪里,你等就沖到哪里。不準亂,也不準擅自行動,做得到么!” “如果誰當了孬種,大人就一錘子砸死他!”齊大嘴喜出望外,代替所有人表態。 “對,鐵錘將沖到哪里,我們就跟到哪里!誓死追隨!”眾刀客齊聲響應。 “起來,去找管軍需的李參軍,每人領一身輕皮甲。一柄橫刀!”王洵強壓住心中的激動,點點頭,沉聲吩咐,“朱旅率,你帶他們去。這支隊伍也一并交給你?!?/br> “諾!”朱五一抹了把臉,憨憨地回應。 “去吧!”王洵揮揮手,命令對方領著刀客們退下。然后繼續向中軍帳走去,接連邁出了幾步,腿都僵僵的,手臂處也傳來一陣顫抖。 不是因為對大戰的緊張,而是因為感動。他帶領的是一群熱血男兒,無論以前做過強盜還是做過刀客,都是不折不扣的好漢子。 有這樣一群好漢子追隨,天下又有何處去不得? 有這樣一群好漢子相伴,他又何必要逃,何必要委曲求全?今晚,便是全新的開始。他要將珍藏已久的鋒芒露出來,在河中這片碧野黃沙間刻上自己的痕跡。 正激動間,耳畔忽然又傳來侍衛十三的呼喚,“啟稟將軍,宇文將軍的隊伍已經整裝待發,他想請您過去跟弟兄們說幾句話!” “喔!”沒想到宇文至動作這么快,王洵楞了楞,旋即順著十三的指引向不遠處看去。夜幕中,有一小隊騎兵站在那里,方方正正,宛若一塊雕琢過花崗巖。 “告訴他我馬上就到!”王洵身吸了一口氣,調整好自己的情緒。然后快步走向宇文至等人所在。目光一一掃過眾人的面孔,想說幾句話來激勵士氣,最終發現無論怎樣的言辭在此刻都純屬多余。只得揮揮手,大聲喊道:“出發!” “出發!”宇文至抽出橫刀,沖著隊伍高喊,“用賊寇之頭顱,礪你我之刀鋒!”隨后,一夾馬肚子,閃電般沖向了夜幕。 “用敵人之頭顱,礪你我之刀鋒!”五十把橫刀同時舉起來,半空中虛劈,劈穿遠處無盡的黑暗。 酒徒注:訂閱在哪里,訂閱在哪里,訂閱就在你的鼠標下。輕輕點一點,別去看盜版。作者也需要有人支持。 第三章 霜刃(一 上) 第三章 霜刃(一 上) 已經入了秋,空曠的原野里,夜風徐徐吹過,給已經發黃的野草鍍上一層銀白色的霜。天地之間,一片蒼茫。 “涼了!”老哈曼捶打了幾下自己的老腰,蹣跚鉆出帳篷。抓起一把草叉,繼續蹣跚著往牲口欄方向走。已經六十多歲的老骨頭了,最怕的就是夜風吹。然而,此刻他卻偷不得賴。 今年夏天的雨水少,牲口沒抓上多少膘。而給城主大人的羊毛稅,給天方教的天課、五一稅卻半分都逃不得。去年五十里外的老噶廈家才不多晚交了幾天,兩個兒子便被抓去服勞役,最后竟給活活給累死在柘折城里。老哈曼連兒子都沒有,萬一給天方教徒帶走了,豈不連個骨頭渣子都收不回來?! 可即便今年將稅交上了,又能逃多久呢?自從城主投靠了大食人之后,賦稅的花樣就一年多過一年。而與此同時,皮革、氈子和干蘑菇的價錢,卻是一路暴跌。以前每逢入秋,來自大唐的行商就會挨個部落拜訪,送來大伙急需茶磚、絲綢和藥材。將牧民們積攢了一年的皮子、氈子和干蘑菇打成捆買走。但是現在,天方教要收人家三倍的稅,就是因為人家不信安拉!如此,誰還愿意再冒著被馬賊和天方教聯手打劫的風險做這種本來利潤就不高的雜貨生意呢?! 算了,不想這些,能熬一天就一天吧,說不定明天就熬出頭了呢?往馬槽中添了幾叉干草,老哈曼咧嘴苦笑。河中這帶向來沒有固定的主人。今天倒向大食,明天也許就倒向了大唐。對于同樣是異族的唐人,老哈曼本來也不甚感冒。但現在,與大食人的作為比較起來,唐人的一言一行都顯得那樣可愛。他們的官府也征收財貨,卻很少把手伸到每個普通牧人的氈包里。他們的軍隊也殺人,卻很少對付手無寸鐵的老幼貧弱。他們與城主、國主老爺們的爭斗,更像是神仙打架,凡人會受到波及,卻不至于連條活路都剩不下。而那些狂熱的天方教徒,則像極了一群蝗蟲,除了石頭之外,幾乎沒有它們吃不下的東西……. “的,的,的的,的,的,的的”一陣由遠及近的馬蹄聲,嚇得老哈曼一哆嗦,手中的干草全都掉到了地上。是在過兵,只有軍隊,才會發出這么急促的馬蹄聲!憑著多年養成的習慣,他迅速吹滅了掛在牲口棚前的火把,丟下手里的草叉,一頭扎進草垛中。然后向漫天神明默默祈禱,“佛祖、火神、安拉,不管你們哪個有空,請保佑老哈曼,保佑老哈曼不被人發現,至于其他東西,誰愛拿走誰拿走……” 仿佛是聽見了他的禱告,那一小支軍隊只是匆匆在他的氈包前停了停,就又去遠了。沒有放火燒帳篷,沒有遷牲口,也沒有將他賴以活命的糜子拿走。甚至連擺在帳篷內火堆旁的銅碗和銅壺,都沒有拿….. 從草垛中鉆出來的老哈曼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愣愣地看著自己的牲口圈,自己的氈包和自己的所有財產,嘴角不斷顫抖。天啊,天啊…….。忽然,他將手伸出來,伸向頭頂陰沉的夜空,“長生天啊,您終于開眼了啊。開眼了??!” “這賊老天,終于開眼了!”騎在馬背上,沙千里心里也在狂呼??烊炅?,在這片土地上忍氣吞聲地憋了三十多個月,終于盼到了重新揚眉吐氣的一天。 三年來,他不敢讓弟兄們露出安西軍余部的身份。不敢擴充隊伍,不敢做“大生意”。他眼睜睜地看著周圍一座座防御上充滿破綻的城市,卻不敢帶領屬下進攻。遇到城主們的私兵,他望風遠遁。遇見馬賊同行,他俯首做小。他躲,他藏,他忍,臥薪嘗膽,他終于等來了,老天開眼的這一刻。 把大唐戰旗插在他們家門口。讓那些首鼠兩端的城主、國主們在大唐的戰旗前顫栗。讓那些投靠大食人,將被俘的安西將士賣往異國他鄉的地方豪強們,為他們的愚蠢和短視而付出代價。讓恒羅斯畔那些無名冤魂看到,我沙千里不是孬種,我回來了,我帶著咱大唐的隊伍回來了。我為你們復仇來了。你們在九泉之下,可以將眼睛閉上了! 回想起今天發生的一切,沙千里就覺得恍然如夢。上午,他還是個馬賊。下午,就重新成了大唐的將軍。而晚上,則帶著隊伍掉頭殺向了柘折城。那個與他一見如故的小王將軍,,那個年紀青青卻虛懷若谷的欽差大人,居然毫無保留地接受了他的提議,虛張聲勢,主動向河中地區的諸侯發起進攻。 平心而論,無論是在提議之時,還是在出發之后,沙千里對自己所獻的計策都沒多少把握。從某種程度上而言,他只是想借機試探試探,新投靠的主將王洵有多大魄力,多大肚量。已經死過一回,他不會再輕易地將自己和麾下弟兄們性命交給別人。如果欽差的表現實在令人失望的話,他寧愿找個機會與其分道揚鑣,以免于危難時刻再被拋棄一次,成為沒有人照管的孤魂野鬼。 欽差大人的表現很令人非常滿意。除了開始見面時那略顯生分的寒暄之外,其他一切所作所為,都有些出乎沙千里的意料。沒有世家子弟身上常見的那種跋扈,也沒有少年得志者身上常見的那種高傲。仿佛經歷過很多風浪般,欽差大人的一舉一動,都帶著與年齡不太相稱的成熟。然而這種成熟卻不會令人感到冷漠,相反,你卻時時刻刻,能感受到此人內心深處的赤誠。 “咱們這王將軍,不是一般人!”側頭看了看渾身上下煥然一新的老伙計黃萬山,他低聲點評。 “當然,要不人家能不到二十歲就當了中郎將,咱們兩個都三十大幾了,卻連個隊正都沒混上!”在私底下,黃萬山卻不像于人前那般木訥,咧了咧嘴,笑著回應。 “小聲點兒!”沙千里嚇了一跳,目光本能地向四下逡巡。他和黃萬山兩個的校尉官職都是自封的,當初只是為了更好地將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弟兄聚攏在一起。后來長時間與疏勒那邊聯系不上,也就只好將謊言維持下去,免得隊伍中令出多門。而在與王洵剛剛相遇那一刻,出于某種驕傲,他們二人沒有主動說明?,F在,則連說明的機會也沒有了。王將軍居然直接就將他們提拔到了五品都尉的位置上,對他們以往的履歷問都沒問。 想到先前那個虛假的校尉身份在回到疏勒后可能會被拆穿,沙千里心中就像被塞了一團草。黃萬山對此卻非??吹瞄_,搖了搖頭,又笑著說道:“怕什么,你看小王將軍會是個沒擔當的人么?他既然把都尉的空白告身給了你我,就不會輕易再將其收回去。況且以咱們倆現在的資歷,做個校尉還不綽綽有余?” “話可不能這么說?!”沙千里又向四下看了看,繼續小聲嘀咕,“畢竟軍中有軍中的規矩?;仡^如果對照著花名冊查起來…….” “那又怕甚?咱們當初是事急從權。而小王將軍就是咱們兩個的伯樂。按軍中慣例,他有自行保舉任命屬下官佐之權。只要咱們倆好好賣命,讓他覺得這兩張空白告身沒有給錯了人…..” “也倒是!”聽好朋友如此說,沙千里的心中終于踏實了一點兒。只要活人,就或多或少有一些向上的野心。他老沙自問不能免俗。以前在高仙芝帳下,不能出頭是因為沒有合適的表現機會,而如今,王將軍卻將整場戰斗的臨敵決策之權交給了他。 倘若錐子處于穎中,當脫穎而出。有了機會,就一定要把握。在兩年多的馬賊生涯里,柘折城附近的一草一木,他都探聽得清清楚楚。哪個堡寨是堆放草料的地方,那個堡寨里邊圈著大匹的戰馬,哪個堡寨可以找到足夠的干酪和奶酒,對他來說比自己的五根手指頭還要熟悉。無論哪一個,只要迅速拿下來,再放上一把火,就能令俱車鼻施汗元氣大傷。在王將軍心里,自己和好朋友黃萬山的地位,也會愈發穩固超然。 “你是不是想搶在王將軍到來之前,先干上一票?!”不愧為對方的好朋友,黃萬山見沙千里突然沒了動靜,立刻猜到了他心中所想。 “嗯!”沙千里點點頭,算作默認。單憑自己的力量完成不了這么大的任務,他需要好朋友的配合?!罢漳壳八俣?,咱們明天日落前后,就能到達柘折城外。趁著俱車鼻施汗沒有反應過來…..” “我覺得,咱們還是等一等為好!”向來以他馬首是瞻黃萬山卻一反常態,搖搖頭,低聲打斷。 “為什么?”沙千里大失所望,低聲喝問,“小王將軍待你我不薄……” 黃萬山笑了笑,再度打斷他的話,“正因為他待你我不薄,你我才不能搶這個頭功!如果我猜得不錯的話,將軍大人想要的,可不只是給俱車鼻施一個教訓。他真正想要的是,是整座柘折城!即便你我不聯手煽動他,他也會主動發起攻勢。只不過早一些,晚一些的區別罷了!” “你是說…….”沙千里心里一下子變得很亂,皺著眉頭回憶白天的事情。王將軍虛懷若谷,很容易就被自己說動了。一旦接受了自己的建議,便立刻付諸行動。整個過程干凈利落,半點兒都不拖泥帶水。 “他不僅僅是相信咱們!”見沙千里依舊滿臉困惑的模樣,黃萬山低聲提醒?!澳欠獬G迥鞘翘斓紫乱坏纫坏闹斏魅?,不會把出使的重任,交到一個耳軟心活的人手上么?所以,王將軍估計心中已經有了改變策略的念頭,我們兩個,只不過在火上添了把柴而已!” “嗯,可能,可能真的是這樣!”將下午面見王洵的過程,反復回憶了兩遍,沙千里終于接受了好朋友的分析?!澳阍趺床辉缣嵝盐??我居然在大人面前沒完沒了地賣弄!蠢到家了,我真是蠢到家了!” “遇事都是你出頭,我裝啞巴,咱們兩個不是一向這個樣子么?”黃萬山笑了笑,低聲反問,“況且你一直說自己懷才不遇。此時不表現,還要等到什么時候表現?!” “可是不該露的怯,也都露了!”沙千里揮動馬鞭,作勢欲擊?!澳悄阏f,到了柘折城下后,咱們該怎么辦?咱們到底該怎么辦?” “等!”黃萬山以一個字作為答案 “等?”沙千里望著對方,雙眼充滿了不甘,“什么都不做?” “什么都不做。頓兵城下,給大人創造機會!”黃萬山點點頭,正色說道。 第三章 霜刃 (一 下) 第三章 霜刃?。ㄒ弧∠拢?/br> 做馬賊的強項是來去如風。放著嘴邊的肥rou不咬,卻給別人創造機會的事情,沙千里以前真的沒做過。然而只要下定決心,這對于他來說也不算什么太困難的事情。無非是盡最大可能干擾敵方對局勢的判斷罷了。柘折城方面對犯下的錯誤越多,唐軍這邊的取勝的機會也就越大。倘若俱車鼻施汗及其一干爪牙未戰先被嚇成了驚弓之鳥,接下來這仗,唐軍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了。 想清楚了其中關竅,他便命人將隊伍停了下來,打散了重編。以一隊老兵帶領一隊俘虜,豎起旗幟冒充一個團。眼間,整個隊伍的聲勢就虛漲了三倍。 既然麾下有大軍“數千”,自然不能再玩什么輕騎突進的勾當。于是乎,每四十里一休息,每兩個時辰一歇馬,有條不紊,直到第三天清晨,才趕到了柘折城下,于城東五里處伐木安營。 這一路耀武揚威地走過來,柘折城內的俱車鼻施汗不可能得不到任何消息。然而不幸的是,無論是他先前安插領地內各處的眼線,還是后來派出的斥候,都送不來有關唐軍的任何準確數字。大部分眼線在路上就被唐軍的斥候同行用羽箭射成了馬蜂窩,僥幸逃回來的幾個漏網之魚,則要么匯報說根本接近不了唐軍主力,要么信口開河,把唐軍的數字說得沒邊沒沿。 前鋒至少十幾個團,后續還有二十幾個團,此外,俱傳聞還有另外一支兵馬,打著段秀實旗號,渡過了藥剎水,正星夜向柘折城這邊殺過來,總人數不詳…….。各種缺頭少尾消息匯聚在一起,登時令俱車鼻施汗亂了陣腳。 他原本就沒勇氣與大唐正面為敵,否則也不會試圖假馬賊之手對付使團。而半天云、老北風等馬賊團伙糾集了兩千余眾,卻在使團面前連一炷香時間都沒堅持到便崩潰了,使團的護衛規模當然不可能是先前聽說的那個人數!可如果使團的護衛真的有近萬規模的話,他們又怎么可能直到過了拔漢那,才被人發現了蹤跡? “莫非有人在故意騙我上當?讓我自己主動往刀尖上撞?有這種可能! 有關使團的消息全是從拔漢那方向傳過來的,阿悉爛達那廝一直巴不得我早死!可如今該做的不該做的事情全做了,接下來該怎么辦……” 俱車鼻施汗愁得夜不能寐,正輾轉反側間,忽然聽見外邊警報聲大起,人喊馬嘶聲響成一片。他立刻翻身跳下床,抓起一直放在枕頭邊彎刀,三步兩步沖出了寢宮,“怎么回事?今晚誰當值,作死不成?” “大汗!”幾個宮廷侍衛見狀,趕緊跑過來,脫下錦袍將俱車鼻施汗的身體裹住,“城外發現了唐軍,正在伐木立營!白沙爾大相正命人關閉城門,嚴禁任何人進出,以免城內混進唐軍的探子!” “關閉城門?誰下令開的城?大半夜的開門,他想干什么?來人……”俱車鼻施大怒,立刻想下令將負責城內治安的官員處死。話都到了嘴邊上,突然發現眾人臉上的惶恐之色清晰可見,抬頭望了望,才發現天已經亮了,此刻,太陽正努力從東邊的云層后往外鉆。 百姓們習慣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以,負責治安的官員在日出之前如常開啟城門,沒有任何過錯。俱車鼻施也算一方豪雄,不能在關鍵時刻讓屬下看出自己的心頭的恐慌來,想了想,低聲追問道:“唐軍從哪個方向來的,人數多少?城外的草料場,馬圈和羊圈都安全么?” “稟大汗!”侍衛長法兌尼明白俱車鼻施此刻最需要的是什么信息,上前數步,躬身回應,“唐軍是從東面殺過來的。屬下剛才已經派人去城頭瞭望了,馬上就能把唐軍的具體規模報上來。至于城外存放草料和圈養戰馬、牛羊的堡寨,目前還沒有狼煙放出,應該是沒有受到任何攻擊!” 糧草輜重和牛羊牲畜沒有受到洗劫,則說明唐軍并非想劫掠一番后便離開?那他們想干什么?莫非還想攻下柘折城么?他們究竟來了多少人?誰借給他們這么大的膽子? 越想,俱車鼻施汗越覺得六神無主。一把推開試圖攙扶自己的侍衛,大聲命令,“給老子拿鎧甲來,備馬。老子親自去城頭看一看。讓白沙爾、加亞西、查比爾他們幾個都到東門城樓中等我。順便把那個姓穆道士也從監獄里提出來,押著他到東側城樓見我!” “是,大汗!”眾侍衛答應一聲,分頭行動。半柱香時間之后,俱車鼻施換了一身淡金色的鎧甲,在眾人的簇擁下,走上東側城樓。 此刻太陽已經升起老高,紅彤彤地晃得人眼睛生疼。俱車鼻施用手搭在眉頭上,強忍住眼睛的不適向東望去,只見一座百余丈寬窄的營盤拔地而起。營盤中,無數身穿土黃色鎧甲的唐軍士卒在往來忙碌。營盤口,則有伙騎兵往來警戒,個個都盔明甲亮,一看就知道是從安西來的精銳。 俱車鼻施粗粗數了數,光代表著都尉身份的牙旗,就有四面之多。按照他熟悉的大唐軍制,每名都尉下轄三名校尉,每名校尉掌控一個團,三百甲士。這意味著城外至少來了十二個團,三千六百到四千大軍!也難怪半天云等馬賊在他們面前連半柱香時間都沒能堅持下來! 想到了半天云等一眾馬賊,他立刻又想起了一個重要人物,回過頭,大聲問道,“那個姓穆的臭道士押來了么?趕緊押上城樓見我!” “稟大汗。姓穆的卡菲爾帶到!”城樓下立刻傳來一聲回應,幾名身著黑袍的圣戰者,像拎小雞一樣,將半天云馬賊團伙的軍師,游方道士穆陽仁拎了上來。爛泥般摜在了敵樓正中央的石板上。(注1) 穆陽仁是當日看出情形不妙后,第一個脫離戰場的馬賊頭目。也是唯一一個跑來到柘折城中投靠俱車鼻施的。由于見機得快,他還帶出了五十多號嘍啰。本以為憑著麾下這些弟兄,少說也能在柘折城中混個小官兒當當。誰料連俱車鼻施的面兒都沒見到,便被下了兵器,塞進了天方教專門為異教徒設立的監獄當中。 進了這種監獄,基本上就不可能活著出來。所以最近幾天里,穆道仁許盡了各種好處給看守,只求能見到俱車鼻施一面。如今終于如愿以償了,他豈能不感到激動。當即,向前爬了幾步,雙手緊緊抱住俱車鼻施的大腿,哽咽著哭叫:“大汗,您的奴仆終于見到您了。大汗啊,您千萬要小心些,有人正使陰謀針對您。唐人使團的護衛可不止六百人啊,不止六百人??!” 一見穆陽仁那齷齪模樣,俱車鼻施汗心中的火氣就按耐不住。飛起一腳,將穆陽仁踢翻在地,大聲質問:“該死的東西,說,你那天到底遇見了多少敵人?” “兩千,也許,也許是一千五百,不對,不對,也許是一千??珊勾笕税?,我年紀大,眼睛花,怎么可能看得太清楚呢!”穆陽仁以為自己先前夸大敵軍人數的謊言已經暴露,立刻張開大嘴開始耍賴。 “該死!沒看清楚,現在本汗就讓你看個清楚!”俱車鼻施氣得渾身哆嗦,彎下腰,一把拎起穆陽仁,將其抵到城樓外圍的垛口上,“看,再睜大眼睛看,下面到底多少人?” “唐軍?”穆陽仁打了個激靈,趕緊張大眼睛仔細觀瞧。逆著日光,他無法看得太真切,卻明顯看出營盤內忙碌的人馬遠超過自己當天遭遇的那支使團護衛。這下,麻煩可就大了!他心中暗暗叫苦,同時眼珠子開始飛快轉動?!按蠛?,屬下發覺唐軍數量與傳言中不符,立刻趕來向您示警的??!屬下當時如果停下來仔細計算唐軍人數,就不可能活著回來向您報信了??!” “你這膽小如鼠的笨蛋!”俱車鼻施怒罵,心中卻知道穆陽仁說得句句在理。幾千馬賊聯手去宰肥羊,結果卻遇到了一群老虎。阿爾斯蘭、塞吉拉乎等人至今生死未卜,最清楚敵軍實力的,也就剩手中這個窩囊道士了。想到這兒,他將穆陽仁輕輕放下,用稍微緩和一點兒語氣詢問,“你仔細想想,當日交手的過程是怎樣的?如實說出來,我向天方教那邊求情,饒恕你傳播異教之罪!” “我,我…..”穆陽仁心中好生委屈。自己這身道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冒牌貨,誰料卻差點成了催命符,“我當時…….” 當時敵軍數量的確不像很多,否則他也不可能成為漏網之魚??涩F在,說實話就等于自己找死。穆陽仁仔細想了想,慢慢回憶道:“當時,我奉命迂回到敵軍側后。誰料剛走到半路,就聽見一聲號角響。然后,四面八方都有唐軍殺了出來,一下子就把我們那兩千五百多弟兄給淹沒了。我是見惦記著給大汗報信兒,立刻拔馬就逃……” “胡說,淹沒你們,還四面八方,那豈不是至少有一萬規模?!”如此百孔千瘡的謊言,怎瞞得過俱車鼻施等人,當即,左帥加亞西走上前,厲聲反駁,“你好好想想,不要信口開河!再胡說,我就把你從這里丟下去!” “我,我真的沒看清楚??!”穆陽仁連連作揖,唯恐捋了對方的虎須。也是他命不該絕,就在此時,城外又傳來一陣號角聲響,數不清的唐軍,在朝陽的照耀下,從東方滾滾而來。 注1:卡菲爾,異教徒,異端。古代天方教徒對其他宗教人士的稱呼。 第三章 霜刃 (二 上) 第三章 霜刃?。ǘ∩希?/br> 長生天!俱車鼻施顧不得再跟假道士穆陽仁生氣,也顧不得天方教的曼拉就站在自己身側,眼望東方,目瞪口呆。 朝陽的光線太強,他根本無法數清楚遠方到底來了多少唐軍。只能看見一團團馬蹄濺起的煙塵,沒完沒了地朝尚未完工的軍營內灌,從東到西,從北向南,很快,整座軍營就籠罩在一團厚重的黃色煙塵當中,看不見人的影子,看不清旌旗的顏色,只有人馬的喧囂聲,順著晨風吹上城頭,將所有人凍得脊背一片瓦涼,瓦涼。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團煙塵終于慢慢變淡。將無數面猩紅、土黃和鑲黑牙邊兒的大唐戰旗顯露出來。那是大唐正規軍將領的身份象征,當年曾經追隨過高仙芝又中途叛逃的俱車鼻施非常清楚。唐軍來了一位中郎將,一位兩位五品將軍,兩位從五品郎將,六名都尉、四名別將和無數校尉以下低級軍官。按將旗統計,總兵力接近或者超過一府。最低也在八千人以上,弄不好要高達一萬二千甚至一萬五千人! 封常清怎么將這么多兵馬不聲不響地送到了柘折城下的?莫非他得到了鬼神的幫助不成?俱車鼻施臉色慘白,瞪大了眼睛向四下尋找人幫忙解惑。只見自己平素依仗的左膀右臂們個個嘴唇處都呈青灰色,顯然也被唐軍的規模嚇得魂飛膽喪。 人群中唯一一個臉色看上去還稍微正常些的便是假道士穆陽仁,只見他眨巴著眼睛琢磨了片刻,湊上前,沖著俱車鼻施汗低聲說道:“大汗不要慌,外面的唐軍來路恐怕有些蹊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