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即便王洵和封常清兩人都知道了些內幕,事到如今,虢國夫人心里也不像當初那么害怕了。京師中當時對meimei跟壽王之間的未了余情有所察覺者,可不僅僅是那些倒霉的飛龍禁衛!但事情發生后,冠軍大將軍高力士一直在大力幫忙掩蓋,李氏皇族中的知情者,除了死去的六王爺之外,也都三緘其口。大伙顯然都不想讓此事鬧大,鬧得皇家再次出現父子相殘的慘事。虢國夫人現在都有些懷疑,李三郎是不是也對此事心知肚明,但是出于對壽王和玉環兩人的負疚,所以選擇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畢竟,玉環是他從親兒子壽王手里強奪來的。畢竟,他年齡已經那么大了,夫妻之間很多事情都是有心無力。 “吐蕃一直是我大唐的跗骨之蛆。哥舒翰在積石山一線站穩腳跟,就能徹底堵死吐蕃人北出祁連的通道?!币婋絿蛉吮г沽艘痪渲缶蜎]了下文,賈昌誤以為她在困惑于西域方面的戰事,趕緊笑著替她分析?!岸缡婧材沁厾恐谱×送罗说牧α?,大勃律國背后就只剩下了黑衣大食。如果封常清能給黑衣大食人迎頭痛擊的話,不但可以替高仙芝報了當年兵敗恒羅斯之仇,而且可以徹底堵死大食人東進的一條捷徑!” 虢國夫人忽閃了幾下眼睛,嘴角露出一絲無奈的苦笑,“你說的這些,我根本不懂!我估計,兄長心里懂得未必比我多多少。如果我貿然跟他說起這些話,很難起到什么效果!”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吐蕃的少贊普赤松德乃金城公主所生,精通吐蕃與大唐兩家文字。并且自幼拜唐人為師,學習大唐兵法與治國之術。他現在被大相和國中貴戚聯手壓制,所以展現不出頭角來。哥舒翰還能找到進攻機會。一旦他成功驅逐大相,奪回王權。憑著吐蕃人天生對惡劣條件的適應性,恐怕我大唐兵馬在高原之上很難與其爭鋒?!币婋絿蛉擞行┬牟辉谘?,賈昌不由得將聲音提高了幾分,急切地補充。 “如果光是一個哥舒翰,還比較好辦!”虢國夫人嗔怪地白了他一眼,很不理解他到底收了封常清和哥舒翰二人多少好處,居然辦事如此賣力?!澳莻€封常清,素來特立獨行,非但跟兄長合不來,左相陳大人對他的印象也非常不好!” “封常清那邊,比哥舒翰還重要許多?!辟Z昌喘了口粗氣,繼續耐著性子分析利害,“夫人可知道,當年在恒羅斯河畔,高仙芝將軍就在大食人手里差點兒全軍覆沒。雖然事后大食人因為內亂,暫時停止了東進腳步??山洑v了這幾年休整,它的元氣已經恢復,又開始蠢蠢欲動。如果此番封將軍重蹈高將軍覆轍的話,我恐怕,整個安西都將不復為大唐所有!” “有你說的那么嚴重?!”虢國夫人還是不太敢相信?!澳敲椿臎龅牡胤?,還真有人當它是香餑餑??!” “萬一西域喪城失地,恐怕第一個受責難的就是右相大人!”賈昌氣得直想打人,忍了又忍,才大聲補充道。 這話,終于讓虢國夫人慎重了些。猶豫了一下,沉吟著回應,“可我怎樣才能讓大兄明白呢?!畢竟,我從來不干涉他的正事!” 賈昌的眉頭微微一皺,然后迅速給出了更有說服力的理由,“夫人只要告訴右相大人,如何安西與河西兩大藩鎮聯手,實力足以克制住安祿山,就足夠了!” “嗯。那倒是可以試試!”虢國夫人終于輕輕點頭。突然,她又抬起眼睛來,狐疑地看向賈昌,“你怎么知道的這么多?說出來總是一套一套的?!” “你沒聽人說過么?凡是個子矮小者,都是被太多心計所壓的緣故!”賈昌笑了笑,給出了一個非常俏皮的答案。 “鬼才信!”虢國夫人歪著頭看他,目光里充滿了懷疑?!案缡婧埠头獬G鍍蓚€家伙許給你好處了?還是你本來就跟他們二人關系不錯?!” “我跟你說,我從來沒跟他們打過交道。他們兩個也根本不會拿正眼看我,你信么?”賈昌露齒一笑,連連搖頭。自己只是想做點兒事情而已,為什么總是引起這么多猜測。難道大唐朝廷,早就已經沒有肯不拿好處做事的人了么? “不信!”虢國夫人非常干脆地回應,然后繼續用審視的眼光看著賈昌,仿佛要把秘密從他心底給挖出來。 “那我告訴你,我是個唐人。這個理由,夠不夠份量!”賈昌驕傲地揚起頭,大聲說道。 “廢話,誰不是唐人?”虢國夫人被說得有些發懵,眉頭擰成了淡淡的一團。 “你不懂。夫人!”賈昌嘆了口氣,信手推開了車門?!澳阏娴牟欢?!” 外邊天色已經大亮,朝陽從車廂口照進來,將他的身影瞬間拉得老長。這一剎那,他是個包裹著萬道鎏金的巨人。 注1:大勃律國,今天的克什米爾地區。 第二章 天河 (一 上) 第二章 天河?。ㄒ弧∩希?/br> 也許是被賈昌為虢國夫人精心準備的說辭給打動,也許是心中實在覺得虧欠自己這個堂姐太多。得到虢國夫人的建議之后沒幾天,楊國忠就跟自己的心腹幕僚們,商量出來了一個非常大度的決定。 暫時拋下因為追殺幾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與哥舒翰和封常清造成的嫌隙。著力扶持河西、安西兩大藩鎮,以期二者能與丞相府聯起手來,共同應對由三鎮節度使安祿山挑起的爭端! 次日早朝,中書舍人宋昱、吏部郎中鄭昂二人聯名上本,請求朝廷表彰哥舒翰、封常清等前線將士的破賊之功,以鼓勵其繼續浴血殺敵。話音剛落,翰林學士張漸與京兆尹鮮于通立刻出列唱和。這幾個都是楊國忠麾下的得力干將,平素恨不得一個鼻孔出氣。因此朝中群臣略加琢磨,旋即就明白了對河西與安西兩鎮的封賞不可能被逆轉。因此也不愿意出面枉做小人。 左丞相陳希烈素有印章宰相之稱,當年李林甫得勢之時依附于李林甫。如今看到楊國忠及其黨羽在朝中勢大,又轉而依附于楊國忠。見朝中同僚無人出言反對宋昱、鄭昂等人的提議,也從給丞相設立的專門座位上站起身,力薦哥舒翰和封常清之能。 大唐天子李隆基最近正忙著跟楊玉環以及一眾梨園子弟編排最新的歌舞,對這等“雞毛蒜皮”般的“小事”很提不起精神。又加上安西、河西兩鎮將士的功勞的確是實打實擺在明面上的,便揮揮手,笑著命令:“既然如此,就不必再議了。中書、門下兩省先擬個具體賞賜章程出來吧。送到朕的書房,由朕看過之后,再交給尚書省頒布褒獎便是!” “陛下圣明!”右相楊國忠早就料到會是如此結果,立刻站起身,大聲回應。 “陛下圣明!前方將士若聞此訊,敢不用命殺敵乎?”左相陳希烈、京兆尹鮮于通、中書舍人宋昱、吏部郎中鄭昂等人緊隨楊國忠身后,齊聲歌功頌德。 這氣象可比前兩年右相李林甫、京兆尹王鉷、侍御史楊國忠三人爭權之時和諧得多,已經做了四十多年太平天子,對朝政早已厭倦的李隆基見此,心中很是高興,順口便又追問了一句,“左藏可還殷實?”(注1) 楊國忠早有準備,微微躬了躬身,笑著回應,“托陛下的洪福,地方上連年大熟,左藏里的財帛幾乎都要放不下了!昨天下午臣親自去驗看,發現有些穿著銅錢的麻繩,都已經放爛了!” 他在度支員外郎這個位置上起家,斂財的本領相當有一套。早在取代李林甫之前,就力主虛外實內,將各地州縣庫存的糧食、布帛變賣掉,變成黃金、白銀、銅錢和綢緞等硬通貨,送往京師統一調配。取代李林甫之后,更是連每年各地的丁租地稅也盯上了,不管道路損耗,要求地方必須如數上繳。如此一來,短時間內國庫倒也顯得充實,宮中需要單獨增加撥給之時,戶部不敢再以左藏空虛的理由向皇帝哭窮。并且逢年過節,京中文武百官的燭火錢、柴薪錢,也以rou眼可見的速度成倍的上漲。(注2) 然而,倉庫被中樞搬空了,地方上的財政難免要捉襟見肘。一旦有了水旱災害或者其他緊急事件,官員們根本沒有余力應對。只能寫折子向中樞求援。而等中樞的錢糧撥下來,往往大半年時間早已過去,即便經手官吏不層層剝皮的話,也失去了其應有作用。但是,此項政策受益者是皇帝本人和朝中大部分官員,所以很少人愿意出言反對。即便有一兩個意識到其弊端者,一則不敢面對楊國忠兄妹的打壓,二來也不敢犯同僚的眾怒,只好閉上眼睛,裝作什么都沒看見。 此刻的大唐天子李隆基,可沒那么多精力理會地方上的難處。他已經年近古稀,更關心的是如何留下力氣安享散朝之后的愜意時光。聽楊國忠奏聞左藏里穿銅錢的繩子都已經爛掉,想都不想,笑著說道:“左藏充盈,關朕的洪福什么事?!這都是你們這些臣子盡心做事的功勞!既然左藏里邊的錢已經放不下了,就拿出些來,把嶺南到京師的驛道修補一番。免得那邊的奏折,總是要在路上耽擱很多時日?!?/br> “是!”又是陳希烈帶頭,眾人躬身回應。 皇帝陛下休整驛道的理由實在有些牽強,嶺南乃官員流放之所,除了天下海商云集的廣州城外,實在沒什么值得需要朝廷關心的地方。然而夏天將至,貴妃娘娘喜愛的荔枝卻需要及時送來。此果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即便采摘之后放在冰盒之中,七天之內送不到京師,也是色、香、味盡去,搏不來紅顏一笑了。 聽群臣的回應之聲不像先前一樣高,李隆基也覺得有些心虛。唯恐門下省借故刁難,封還了自己的圣旨,想了想,又笑著說道:“如果還有盈余的話,把驪山那邊的行宮也整飭一下。天熱之后,朕和諸位肱骨一道去驪山避暑??偤眠^悶在這蒸籠般的長安城里揮汗如雨!”(注3) 天子愿意與臣下同樂,群臣豈有不愿意之理?念在陛下有福和大家同享的份上,眾人在陳希烈的帶領下,再度躬身領旨。楊國忠本來想出言反對,見到大伙個個興高采烈,也只得皺著眉頭隨波逐流了! 只是,把自己好不容易從地方上斂來的錢財,都花在運送荔枝和大修宮室上面,本來打算撥給河西和安西兩地將士的賞賜,未免就要受到影響。不過這點兒小問題壓根兒難不住中樞、門下兩省的肱骨重臣,散朝之后,他們立刻聚在政事堂中,根據皇帝陛下和各方勢力的需求,拿出了一個非常妥帖的方案。 哥舒翰有開疆拓土之功,進封西平郡王。其所保舉的有功將士,如火拔歸仁、高適、王思禮、渾唯明、嚴武、阿布思、跌思泰等,皆有封賞。此外,朝廷再頒給每名參戰士錦緞兩匹,折成銅錢,由哥舒翰代為領取。 封常清的出身遠比哥舒翰寒微,所以此刻雖然立有大功,卻封不得王。只進封了個寧西郡公之爵,在京師內賜宅邸一座,提拔一子為五品文官。麾下有功將士,如段秀實、周嘯風、趙懷旭、李元欽等,根據各人原來職位以及新立下的功勞大小,升賞不等。與對安西軍的政策一樣,朝廷也頒給每名參戰士卒錦緞兩匹,折成銅錢,由節度使封常清代為領取。 然而,由于河西與安西兩地距離京師路途實在過于遙遠,錢糧財帛在運輸過程中,折損甚重。所以,朝廷這次體恤民力,稍做變通。不立刻兌現撥給安西、河西兩軍的財帛賞賜,而是準許哥舒翰和封常清兩人從治下各州郡應該押送往京師的賦稅中,酌情扣留。并且可以多折算一成損耗。鑒于兩地人口稀少,本年度的賦稅可能不夠扣,所以可以連下一年,乃至后年的賦稅,也都截留下來,以折算軍需和朝廷允諾的賞賜。 “這個先例一開,各鎮節度使手中的實權,可就更大了!”左相陳希烈穩重,看到楊國忠等人只一味地想著如何替國庫省錢,卻不考慮準許節度使扣留朝廷賦稅抵充軍資這條策略出臺后所帶來的長遠影響,斟酌了片刻,陪著笑臉提醒。 “李相在位時,節度使們手中的實權,已經難以控制了!不差這一點兒半點兒!”楊國忠登時把眉頭一皺,毫不客氣地反駁。 “老夫,老夫......!”陳希烈沒想到自己的一番好心被當成了驢肝肺,臉色微微一黑,喃喃地回應。 “楊某莽撞了!”楊國忠迅速意識到自己現在沒必要以陳希烈這種人畜無害的和事老做對手,趕緊抱了抱拳,叫著對方的表字低聲致歉,“楊某不是針對至柔公。楊某是憂心國事,一時失態而已。至柔公可知,自打三年之前,范陽、平盧、河東三鎮各地的賦稅,就一文都沒往國庫上繳過!同樣是替我大唐開疆拓土,楊某實在不敢厚此而薄彼!” “是老夫唐突了。居然沒想到左相大人之策還包含著如此深意!”陳希烈雖然心里頭很不高興,卻順從地借著楊國忠給的臺階往下走。安祿山仗著有李林甫撐腰,一直以對契丹的戰事緊張為名,截留朝廷賦稅。而李林甫卻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今楊國忠想借助哥舒翰和封常清二人的力量制約安祿山,少不得也要給予同樣的好處。否則,只會令安祿山的勢力越養越強,而哥舒翰和封常清兩人卻因為相對遵守朝廷法度,無法快速壯大自己。 道理一點就透,只是大伙誰也不把話說得太明白而已。有了陳希烈這老好人帶頭,其他中書、門下兩省的官員們,紛紛出言附和。個別人還由此想到安西、河西兩軍將士接到朝廷的賞賜之后如何感恩,如何上下用命,不覺飄飄然,連耳朵都被熱血給燒得發紅了。 已經升任為給事中的宇文德在封常清保舉的將領中看到了弟弟的名字,一直想借機為家族討取些好處。此刻趁著大伙高興,便將那份奏折單獨拿了出來,指著中間一段文字,低聲向楊國忠暗示道:“自從大人您掌管朝政以來,大力掃除積弊,正本清源,朝野英才輩出。屬下剛才粗粗掃了一眼封節度給其所部將士的請功奏折,光是在校尉這一級別的后起之秀,就足足有二十余人。他們的年齡都在二十至三十之間,假以時日,必將成為替大唐拱衛西陲的棟梁!” “嗯!”楊國忠手捋胡須,笑著點頭。宇文德是他的心腹爪牙,平素鞍前馬后,任勞任怨,按道理,此人的這點小小要求不該被駁回。然而,這份名單里邊卻礙著一個大麻煩。去年曾被被楊國忠下令追殺的王洵也身藏在其中,并且本來就是一個落了勢的勛貴之后,頭上頂著子爵的帽子,起步比其他人高出許多。如果讓他跟所有人一并升官進爵的話,楊國忠心里很不舒服。如果單獨把他一個人剔除出來,又太容易引起在座同僚的注意。 正猶豫間,又聽見中書舍人宋昱笑嘻嘻地說道:“這封節度也忒會做人了,居然把我弟弟宋武也寫在了上面。他是去年春天才到安西的,當時不過是個小小的旅率。怎么可能立下這么大的功勞。不行,不行,為了避嫌,也得把他的名字剔除出來!” “宋大人太謙虛了。豈有如此避嫌的道理?!”陳希烈等人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了過去,紛紛開口,勸說宋昱不要過于折抑自己的家人。一則這樣對宋武本人不公平,二來,被外人一旦想歪了,反而有沽名釣譽之嫌。 中書舍人宋昱本來的目的也不是為了阻礙自己的親弟弟升官。此刻的大唐已經不是立國之初,官場上講究公正廉潔。內舉不避親才是王道。否則,一群烏鴉里突然出現一只白鴿,肯定會被群喙生生啄死。他這樣做,只是為了提醒楊國忠,封常清本人并沒有跟丞相府為敵的意思,否則,也不會破格提拔宋某人的親弟弟。前年到白馬堡大營投軍謀前程的飛龍禁衛,都是封常清親手挑選的。以其為人的精明,不可能不知道宋武、宇文至兩人與宋昱、宇文德的關系。 果然不負其所望,楊國忠只是略作沉吟,就明白過其中關竅來了。江湖上講究一笑泯恩仇。既然我沒能殺死你,找機會把你拉做同黨,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有了好處大家一起撈,聰明人自然就不會把過去的那點兒恩怨放在心上。 本著當年做街頭混混學到的人生經驗,楊國忠迅速做出決定,“宋大人你就不必過謙了,楊某覺得大伙今日的話非常有道理。我大唐想要長久穩住西域,必須大力提拔少年才俊。不看他出身,也不必看他以前做過什么!否則,等封常清、哥舒翰他們這批宿將老了,誰來替大唐駐守四方?這樣吧,咱們原來的決議改一下,對于放棄了京師的安逸,到西域為國出力者,特別是當年跟著封將軍一道前方安西的那批飛龍禁衛,非但要論功行賞,并且要大力嘉獎,以為天下少年人的表率!你等把楊某這段的話加進去,相信陛下看到其中緣由之后,也會贊賞我等的決定!” 注1:左藏,即唐代國庫。掌錢帛﹑雜彩﹑天下賦調。 注2:燭火錢、柴薪錢,唐代對官員的工資外補貼。 注3:古代門下省,如果覺得皇帝的命令缺乏考慮的話,可以封還皇帝的圣旨,不予頒發。 第二章 天河 (一 下) 第二章 天河?。ㄒ弧∠拢?/br> “右相大人英明!”話音落下,周圍立刻涌起一片贊頌之聲。特別是如愿給自家弟弟討得了好處的宇文德、宋昱兩人,臉上感動的表情清晰可見。就好像下一刻楊國忠讓他們去上刀山下火海,他們也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去執行。 “嗯!”楊國忠手捋胡須,笑著回應。雖然肚子邊明知道大伙的阿諛奉承沒多少是出于真心,他依舊忍不住有些為自己的急智而洋洋得意。封常清給宇文至、宋武、王洵等人保舉的不過是正五品郎將之職,按照大唐目前的中樞和地方的分權慣例,節度使舉薦五品及以下官員,他根本不能駁回,否則,肯定要冒上與對方徹底交惡的風險。然而,借著短短的一句修飾語,他就輕而易舉地將王洵和其他幾名需要自己重點提拔的少年徹底分割開來。既給了宇文德和宋昱恩惠,又沒有拂了封常清的面子。 “那就將去年主動追隨封將軍去安西為國守土的幾個少年,再升上半級,為從四品郎將,加明威將軍散職,諸君以為如何?”不愧為天下第一老好人,左相陳希烈略一斟酌,便看明白了楊國忠的本意,順水推舟地補充。(注1) “善!”楊國忠掃了陳希烈一眼,大笑著撫掌。 宇文德的弟弟宇文至和宋昱的族弟宋武兩人都是春天時主動追隨封常清去西域的,自然要大力嘉獎,以為天下表率。至于去年秋天才押送輜重帶隊前往安西的王洵,在座眾人雖然還沒有意識到楊國忠是刻意將他隔在了被越級提拔范圍之外,但對于這樣一個跟大伙沒任何管關聯的小人物,他是按部就班還是魚躍龍門,又有誰會在乎? 依照大唐舊制,凡是涉及到官員升遷、續任、降級諸事,皆需要經由中書省擬議、門下省復審雙重步驟,才能交給皇帝做最終批復。眼下右相楊國忠身兼四十余職,左相陳希烈尸位素餐,其余百官趨炎附勢。整個提拔官員的程序就大大地被簡化了。當下,中書舍人宋昱參照“大伙兒”剛才的決議,字斟句酌地將其落在了紙面上,然后交給右左兩位丞相大人過目,待二人都表示沒有任何需要修改之處后,與整飭嶺南驛道、翻新驪山行宮等決議匯攏在一起,由專人送入了禁宮之中。 此刻距離散朝僅僅過去了一個多時辰。大唐天子李隆基剛剛與貴妃楊玉環在一起用過午膳,正捧著一碗精心烹煮的小龍團聽對方撫琴。得知臣子們這么快就把自己交代的事情統統商議妥當了,登時心情大悅。笑了笑,信口夸贊道:“想當初朕提拔國忠之時,還有人說他沒宰相之才??墒聦嵣?,他上任后這半年以來,朕可省心多了!” “陛下不要太嬌寵他!”楊玉環笑著看了李隆基一眼,慢慢從琴弦上收回春蔥般的手指?!案绺缱x書不多,做事也是個急性子。萬一有閃失之處,陛下切莫看在臣妾的面子上護短!否則,誤了國家大事,臣妾可真是百死莫贖了!” 雖然不是刻意邀寵,但如此善良體貼的話語,怎會不令人心中發軟。大唐天子李隆基笑著站起身,慢慢走到貴妃身邊,拉起對方的手指,“說什么呢你?難道朕就那么不堪,會因為你而耽誤國事么?朕看人,一向看得準。當年啟用元之、廣平兩個,宮外也有很多人懷疑朕的眼光。然而,元之和廣平卻用事實教訓了他們?!?/br> 元之是姚崇的字,廣平指的是宋璟,二人都是開元初年任的宰相。上任后掃除積弊,淘汰貪官,力挽大唐由于政局動蕩而形成的頹勢??梢哉f,此后大唐近三十年的繁榮與太平,基礎皆由這二人所奠定。更難得的是,此二人一直深受李隆基的信賴,君臣之間有始有終。直到二人盡享天年,還被李隆基追封褒獎。 楊玉環冰雪聰明,聽了李隆基的話,立刻明白對方是把楊國忠當做了姚、宋那樣的名臣,當即感動得無以復加。蹲了蹲身,用顫抖的聲音回應道:“陛下千萬別這么說。哥哥即便再歷練二十年,也達不到兩位賢相的一半兒水準。日后他只要不給陛下闖出禍來,臣妾就心滿意足了!” 見寵妃眼中垂泫欲泣,李隆基心里油然涌起一種慷慨豪邁的男兒之氣。笑著將對方拉近懷里,拍打著玉背說道,“能闖出什么禍。天塌下來,有朕替他頂著!國忠如果真的像你所說,經驗上還差些火候的話,就讓他在丞相位置上歷練便是了。誰還能生下來就懂得怎么當宰相!” “陛下恩情。臣妾兄妹縱使粉身碎骨,也無法報答!”聽李隆基說得豪邁,楊玉環抽抽鼻子,低聲說道。 她自問不擅長政務,也懶于關心皇宮外邊的是非。然而,有些關于哥哥jiejie們的風言風語,還是通過各種渠道,陸續傳進了她的耳朵里。什么‘無宰相之德,亦無宰相之才’;什么‘內外勾結,把持朝政’;什么‘姐妹爭寵,穢亂后宮’。林林總總,不一而足。有些是捕風捉影,有些則純屬于惡意誣陷。楊玉環塞不住天下悠悠之口,卻深知樹大招風這個道理。所以隨時隨地,都保持著一分警醒。希望通過自己的絕世容顏和防危杜漸的行止,能夠替家族避免一些可能的災難。 李隆基卻不知道自己的寵妃今天為什么說話總是帶著幾分悲涼。還以為對方是在趁機撒嬌,用另外一只手朝對方的鼻子上捏了捏,如慈父般笑著道:“粉身碎骨,朕怎可能舍得?!愛妃哪怕走路急了摔一跤,朕都要心疼好幾天呢!日后令兄在外邊出了差錯,你粉身碎骨就不用了。直接被朕咬住,一口口慢慢吃掉,也就行了!” “陛下——!”楊玉環臉上登時騰起一團紅暈,如同白碧上的一縷燭光,令人目眩神搖。 “莫非,愛妃這就想被朕吃么?”李隆基心里立刻熱了起來,笑著追問。 “陛下,陛下還有很多奏折沒批呢!”楊玉環如同小兔子般掙扎了一下,隨即將臉埋進李隆基的胸口,靜止不動。 二人的年齡相差了三十四歲,身體上的需求根本不是同一種層次。然而,權力向來為最好的補藥,雖然年近古稀,只要不是連續征伐,床笫之中,李隆基的表現也勉強過得去。但此刻顯然不是沉迷于床笫之樂的時候,一則天色尚早,二來,還有一大堆奏折擺在書案角上等著大唐天子批復,楊玉環也不想稀里糊涂背上一個紅顏禍水之名。 “嘿嘿!”李隆基得意地笑。大手順著楊玉環的脊骨慢慢向下滑動。直到懷中的身體顫抖成一團,才抬起來,輕輕地在豐臀上拍了一記,“啪!” “??!”與其說是呼痛,不如說是在呻吟。楊玉環抬起頭,媚眼如絲。 “去長生殿等著朕。朕隨便糊弄完這些奏折,就去聽你清唱!”李隆基繼續壞笑,放開楊玉環,大步走向御書案。 “陛下,陛下真是.......”楊玉環的扭扭鼻子,紅著臉慢慢挪動身體。才邁了三五步,腳一軟,差點兒變成滾地葫蘆。已經悄悄躲向門外的宮女們聽到動靜,趕緊搶步進來,伸手架住她的胳膊,“小心些!娘娘,把手放在婢子的肩膀上!崴到腳沒有,快傳太醫,貴妃娘娘腳受傷了!” 換做平常時候,李隆基早就丟下奏折,快步搶過來查看美人的傷勢了??山裉?,他卻突然間轉了性子,兩眼死死地盯著一份剛剛打開的文案,額頭之上,隱隱有青筋聳動。 見到此景,小宮女們也不敢再替貴妃娘娘邀寵了。輕輕向后者使了個眼色,夾著其胳膊,緩緩向門外躲。誰料李隆基年齡雖老,眼觀六路的本事卻沒放下。猛然間皺了下眉頭,沉聲喝道:“回來!愛妃,到朕身邊來!” “臣妾遵命!”楊玉環被嚇了一跳,心中先前被撩撥起來的火焰盡數熄滅。低頭整了整衣衫,緩緩移動蓮步,“陛下,是臣妾的哥哥做了錯事么?陛下盡管把他叫過來痛斥,千萬別因為臣妾而縱容于他!” 類似的意思,她先前就表達過。此刻重新提起,立刻事半功倍。李隆基聞聽,陰沉的臉色迅速放緩,又將楊國忠等人送來的決議反復看了幾遍,沉吟半晌,嘆息著問道:“愛妃今年多大了?” “臣妾是天寶四年入的宮,如今已經三十有五了?!睏钣癍h不清楚李隆基為什么突然關心起自己的年齡,斟酌了片刻,小心翼翼地回答。 “入宮這么久了??!”李隆基搖搖頭,臉上的笑容看上去有些發苦,“朕心里,你一直還是雙十年華呢?!?/br> “陛下又取笑臣妾!”楊玉環愈發困惑,合了合長長的睫毛,嬌嗔著道。 這番做作,今日卻沒起到應有的效果。李隆基又嘆了口氣,繼續搖頭不止,“玉環,你實話實說,朕真的已經很老了么?” 注1:唐代官制,郎將分很多種。四品、五品皆有。明威將軍則為從四品散職,享受從四品待遇,并可以優先補缺。 第二章 天河 (二 上) 第二章 天河?。ǘ∩希?/br> 這個問題,讓楊玉環著實有些為難。李隆基今年已經六十有八了,無論放在哪朝哪代,何時何地,都不能再算做年青。然而即便在普通夫妻之間,實話實說都未必永遠是條美德。況且此刻她面對的還是一個隨便說句話就可以決定楊家興衰榮辱的人間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