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一場漫長的盛宴,足足進行了三個時辰,才終于宣告結束。從賈昌家出來的時候,東邊的天色已經泛白。虢國夫人跳上自己的銀裝馬車,剛剛將虛偽嫵媚的笑容從臉上卸下,立刻覺得一陣倦意襲來。忍不住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瞇縫起眼睛,準備進入夢鄉。 老天偏偏不肯遂人所愿,還沒等她把眼皮閉安穩,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車輪摩擦聲。緊跟著,馬車驟然停下,將她和貼身婢女香吟的身體同時拋向前方。撞在包裹著厚厚一層棉花的車廂板上,發出“砰砰”兩聲巨響。 “抓刺客!”馬車外的侍衛們齊聲大叫。一剎那,斥罵聲、兵器出鞘聲和拳腳入rou聲紛涌而至。中間還夾雜著數聲凄慘無比的哀鳴,“別打了,別打了。哎呀!是我,我不是故意的。哎呀,哎呀,饒命,饒命......” “出去看看!別弄出人命來?!睆妷鹤⌒念^的怒火,虢國夫人爬起身,低聲向婢女香吟吩咐。能無視長安城內宵禁命令,半夜在曲江池附近晃悠的家伙,身份自然不會太低。一旦侍衛們出手太重把人給打死了,萬年縣那邊恐怕又要費一番口舌。 “半夜沖撞您的車駕,打死了才好!” 小婢女香吟恨恨地應了一句,揉著被撞疼的額頭,信手推開車廂門?!胺蛉苏f了,讓你們悠著點兒,別直接打死了!留他一口氣,丟到萬年縣大牢里邊去,讓孫捕頭料理他!” “知道了。夫人沒被驚擾到吧?!”兇神惡煞般的侍衛們轉過頭來,滿臉媚獻?!斑@廝冷不丁地就從路邊沖了過來,我等根本來不及攔阻!” 說著話,又抬起腳來,沖著橫在車隊側前方不遠處的一個身體猛踹。一邊踹,一邊罵罵咧咧的數落,“賤胚,沒長眼珠子呀你!連夫人的車駕都敢攔,活該去墊車轱轆!” “啊,啊——”挨打的家伙雙手抱頭,在眾人腳下亂滾。一邊滾動,一邊語無倫次地大叫,“我不是故意的。哎呀,我是薛縣令。別打了,哎呀,我剛剛見過你家夫人!” 黎明前的寂靜里,他的慘叫聲顯得異常清晰。穿過敞開的車廂門,再度引起了虢國夫人的注意?!白屗麄儎e打了?!币宦暡荒蜔┑呐葟能噹麅葌鞒?,聽在挨打者的耳朵里無異于天籟?!斑@個人我剛剛在賈大夫家里見過!香吟,你出去看看,需要不需要給他請個郎中過來!” “是!”小婢女香吟終于也想起了挨打的家伙是哪個,答應一聲,悻悻然走下馬車?!皠e打了。都住手。這個人不是刺客!楊伍,你檢查一下,傷到他的骨頭沒有!” 話音剛落,滾在眾護衛腳下的薛縣令立刻爬了起來,不顧擦拭臉上的血跡和泥土,沖著香吟躬身作揖,“沒傷到,沒傷到。幾位家將大哥剛剛都留著手呢!謝謝姑娘!謝謝夫人!是薛某莽撞了。不該驚擾夫人的車駕。但薛某也是事出有因,迫不得已.....” “既然薛大人沒受傷,就趕緊讓開吧。時候不早了。夫人還等著坐車回府呢!”沒等扶風縣令薛景仙啰嗦完,香吟眉頭一皺,不耐煩地打斷。 “是,是!”到底是做過一方父母官的人物,薛景仙大肚能容,絲毫不以被一個婢女呵斥為恥,“可,可我的確有要事需當面向夫人稟告啊。要事......” 像這種打著稟報要事旗號,借機拍虢國夫人馬屁的無賴文人,香吟已經見了不下百個,根本不肯相信對方的拙劣借口。眉頭又皺了皺,低聲說道:“薛縣令是不是弄錯了。夫人向來不管外邊的事情。無論公事還是私事,你還是去找右相大人吧!” “我,我壓根進不了右相府的大門??!”眼看著這頓毒打就要白挨,薛景仙扯著嗓子大喊,“夫人,夫人。薛某有驚天大事稟報。薛某有驚天大事需要向您稟告!” 沒想到薛景仙一點兒官員的臉面都不要,小婢香吟大急,狠狠推了其一把,低聲喝道:“讓開。讓開。大清早你瞎嚷嚷什么!來人,請薛縣令到路邊休息!” “是!”侍衛們答應一聲,上前叉住薛景仙,就準備往路邊的排水溝里邊扔。就在此時,官道上又傳來一陣急劇的馬蹄聲,光祿大夫賈昌劈頭散發,帶領著數名家丁疾馳而來。人未到,聲音已經先到:“夫人怎么樣了?受傷沒有?誰沒長眼睛,竟敢沖撞夫人的車駕?!” 見有外人在場,正在躍躍欲試的楊府家將們趕緊把薛景仙放了下來?!敖駜核闶潜阋肆四?!”小婢女香吟偷偷罵了一句,整理衣衫,走上前迎住賈昌的馬頭,“有勞光祿大夫費心了。我家夫人只是受了一點兒驚嚇而已?!?/br> “那就好,那就好!”賈昌抹了把額頭上急出來的冷汗,喃喃地回應。此地距離他的府邸沒多遠,剛才聽到官道上有人大喊“抓刺客”,他趕緊帶領家丁趕了過來。唯恐在自己家赴宴的貴賓們在回府途中遇到什么意外,弄自己一身洗不清,摘不凈的干系。 眼角的余光看到鼻青臉腫的薛景仙,剎那間,賈昌心頭便是一片雪亮。所謂刺殺,十有七八是某個把腦袋削尖了往上爬的家伙心情太切,一頭扎進了虢國夫人車隊的緣故。卻害得自己虛驚一場,差點把心臟從嗓子眼兒里給跳出來。 想到此節,饒是涵養再好,賈昌也忍不住心頭火起。眉頭一豎,低聲冷笑,“我當是哪個吃了豹子膽的家伙,敢當街沖撞國夫人的車駕呢!原來是薛大人!不知道薛大人這是要跨境問案呢,還是看我等不順眼了,準備當街給以教訓呢?!” 被賈昌刀子般的目光掃到,薛景仙本來就不算太高的身軀登時又矮了一截,連連拱手,結結巴巴地回應,“不,不不不。卑,卑卑職不敢,不敢!卑,卑卑職,只,只是有,有一件,一件非,非常重要的事情,需,需要當面向夫人稟,稟告!稟告!”。 “什么事情,不能在我府里邊說!”見到薛景仙那幅猥猥瑣瑣模樣,賈昌肚子里的火氣更是不打一處來。他是聽了熟人推舉,說扶風縣令薛景仙勇于任事,才想將其引薦到楊國忠門下。一方面可以為國求賢,另外一方面,也能幫助楊國忠加強一下手中隊伍的實力。卻萬萬沒有想到,此人居然如此市儈。雖然穿了十幾年官袍,行為舉止卻連一個市井流氓都不如。 “卑,卑職,卑職是,是剛剛才想起來的!”薛景仙想都不想,謊言脫口而出。說完了,才突然發現這句話里邊毛病甚多。非但會讓有權有勢的美人覺得自己是無理取鬧,而且容易給斗雞小兒賈昌抓到把柄。 果不其然,話音剛落,賈昌立刻冷笑逼上,“原來薛大人隨時拍一拍腦袋,就能想出天大的要事。賈某佩服,佩服!” 還是早春的天氣,薛景仙的腦門上卻汗流滾滾,滑過沾滿泥土和血污的面孔,留下一道道清晰的印記。眼看著要同時得罪兩個惹不起的大人物,他再顧不上考慮輕重,扯開嗓子,大聲求肯:“不,不是,不是這樣。不是這樣。賈大夫您聽我,聽我解釋??!夫人,夫人您給我一個解釋機會??!” 這種小人,多看一眼都惡心。賈昌冷笑著轉過頭,抬腿便準備離開。薛景仙見狀,心中更急。不顧一切地追將上去,用力扯住賈昌的披風,“大人,大人聽我解釋。酒宴上,酒宴上人多。我不敢說。有人,有人要謀反!” “??!”最后兩個字把賈昌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虢國夫人恰恰也從車廂中探出半個身子來,正準備向賈昌當面致謝,聽到薛景仙聲嘶力竭的大喊,也大吃一驚,楞了楞,身體僵在了車廂門口。 還是小婢女香吟反應快,趕緊向侍衛們使了個眼色,低聲命令:“架住這個瘋子,送到第三個車廂里去。等候夫人和賈大人處置。無關人等,旁邊警戒。能站多遠就站多遠!” “諾!”侍衛們心頭一凜。躬身領命。頃刻之間,就在官道上圍成了一個直徑長達五十步的大圈子,把車隊和幾個重要人物全都保護在了里邊。 家將頭目楊伍叉起薛景仙,將其丟進車隊中的一輛備用馬車。虢國夫人和賈昌兩個互相看了看,本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的態度,相繼邁入了車廂。楊伍指揮幾個心腹侍衛,又在車廂附近圍了第二道圈子,以防有人偷聽。待親眼目睹侍衛們將一切必要手段準備穩妥后,虢國夫人命令香吟關嚴車門,回過頭來,厲聲向扶風縣令薛景仙喝道:“薛縣令,說話之前你可要考慮清楚。不要胡亂編造故事,也不要用謊言耍弄我等。我這個國夫人雖然不愛管閑事,可若是有人敢刻意戲弄的話,我也不會輕易讓他好受!” “是,是是。卑職明白,卑職明白!”歷盡千辛萬苦,終于將機會抓到了手里的薛景仙連連點頭,慌不急待地回應。雖然旁邊還多了一個賈昌,比他預料中的情況差了一些,但總算引起右相楊國忠大人之妹的關注了。想到自己今后的前程就要賭在幾句話上面,他的聲音都變得有些戰栗,“卑職,卑卑職手,手里有確鑿證據。范陽、平盧、河東三鎮節度使安安,安祿山,準準準備謀反!” 第一章 白虹 (四 上) 第一章 白虹?。ㄋ摹∩希?/br> “??!”聞聽此言,虢國夫人和賈昌兩個臉上齊齊變色,驚呼之聲脫口而出。安祿山是李林甫一手提拔起來的藩鎮重將,本來就跟楊國忠極為不睦。如果他突然在此刻起兵造反的話,無論最后結果如何,楊國忠好不容易到手的右相之位也要變成明日黃花。 更為恐怖的是,此刻朝廷手中的力量,根本擋不住安祿山麾下的虎狼之師。安祿山坐擁范陽、平盧、河東三鎮軍政大權,麾下總兵力高達十九萬余,接近大唐北方邊軍總數的一半兒。而拱衛京師的左右龍武衛非但士兵的人數上空額極大,里邊的多數武將也都是從沒上過戰場的雛兒。他們之所以加入軍旅不過是為了撈取資歷,為日后在家族的幫助下平步青云尋找借口。真的拿起兵器與人拼命的話,十有七八還沒等看到敵人的面兒,自己已經嚇尿了褲子。 至于比龍武軍稍微有一點起色的飛龍禁衛,眼下總人數還不到五千??v使個個以一當十,也會被從漁陽殺來的滾滾洪流踩成rou醬! “怎么辦?”虢國夫人睜圓恐慌的眼睛,祈求般看向了賈昌。自己的哥哥和他麾下那些所謂的謀士是什么德行,她心里比誰都清楚。如果眼前這個身材低矮的“斗雞大夫”也束手無策的話,整個京師不會有第二個人能想出應對危機的辦法來! 感受到對方目光里的信賴,賈昌本能地將胸脯向上挺了挺。只可惜此舉作用非常有限,比起跪坐在對面的薛景仙,他就像一個還沒長大的孩子。甚至比起身側的虢國夫人,他也矮了一個肩膀。然而這并不妨礙他思考。眼珠在框子里快速打了幾個轉兒,他收藏好心中的慌亂,以很平靜的口吻發問:“薛大人有證據么?要知道,你我都不是言官,都沒有風聞奏事的權力。胡亂攀誣一方節度的話,一旦被查出是信口開河,可要受反坐之責!” “這......”薛景仙猶豫了一下,有些不習慣賈昌說話的語氣。但此刻有求于對方,他不得不選擇忍讓?!跋鹿儆幸粋€族弟,剛剛從范陽鎮辭了武職。據他所說,安祿山在軍中大肆安插同黨,排斥異己。隨口便授予族人四品將軍之職,并且私下做了很多魚袋,留給心腹備用!” “這算什么狗屁證據!”話音落下,不但賈昌氣得七竅生煙,虢國夫人干脆直接罵出了聲音來。早在十數年之前,朝廷就以不擎肘地方軍鎮之名,將邊軍將領的選拔之權下放到了各大節度使手上。從四品武職以下隨意授予,從四品及其以上才要求上報朝廷批復。而朝廷收到節度使的報告之后,也只是照其舉薦蓋章,根本不會做任何留難。 像今天薛景仙所舉報的行為,各大節度使或多或少都有所涉及。誰在那個位置上,不會提拔一些私人?畢竟親手提拔起來的將領,比前任留下的班底用起來會更順溜一些。如果僅憑這兩種出格行為,就斷言安祿山準備謀反的話。那恐怕十大邊鎮節度,個個都難逃謀反的嫌疑! “下,下官!”沒想到自己心目中像女神一般高貴優雅的虢國夫人,居然說出如此骯臟的言語,薛景仙的臉色登時漲得一片黑紅。嘴唇嚅囁了半天,才喃喃地補充道,“下官也,也覺得證據不甚充足。然而風起于萍末,讓,讓右相大人早,早做些提防,總,總是好的!” “行了!我會把這事兒轉告給兄長知曉。你可以回去了!”念在對方立功心切的份上,虢國夫人決定不計較此人沖撞自己車駕的行為,打了個哈欠,懶懶地說道。 “夫人!”薛景仙聞聽,說話的語調又急切了起來。聽上去幾乎是在大吼,“下官可是,可是一片赤誠??!夫人你不能......” “好了,好了。虢國夫人既然答應你了,就一定會做到?!毖劭粗肆庞忠獊G人現眼,賈昌趕緊出面替雙方打圓場?!凹幢惴蛉艘粫r想不起來,我也會親自提醒楊公。薛大人趕緊回館驛休息吧,馬上就要天亮了!” “我......”敏銳地察覺到了賈昌語氣里的驅趕意味,薛景仙臉上的急切迅速轉為憤怒。 見此人根本不知道好歹,賈昌心里登時也起了火,皺了下眉頭,沉聲問道“怎么,薛大人還怕賈某貪了你的功勞不成?” “不,不敢!”薛景仙的身體立刻就矮了下去,拱了拱手,喃喃回應。 賈昌輕輕舉起右手,大聲補充,“本官今天就當著虢國夫人的面兒,向你做個保證。如果你所言經查屬實的話,全部功勞都是你自己的。賈某保證連個光都不會沾!” “不敢,不敢!”無論是否相信對方的保證,薛景仙都知道自己今天不可能再更進一步了。又做了個揖,低著頭走下了馬車。 車門在他背后迅速關閉,發出一聲刺耳的撞擊聲,“咚!”。緊接著,八輛銀裝馬車快速動了起來,車輪滾滾,卷起一片煙塵。 站在微明的晨曦中,呼吸著馬車卷起的塵土,薛景仙覺得頭皮一陣陣發木。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為朝廷出力機會,又被白白浪費掉了。那兩個目光短淺的賤人,絕對是在敷衍自己!這是什么世道?!他們一個人盡可夫,**成性,另外一個巧言令色、jian詐陰險。卻偏偏都擋在自己頭頂正上方!自己為了成就大事,不拘小節地向他們折腰,他們居然對自己的才華和抱負視而不見! 是可忍孰不可忍!狠狠地向早已消失的車隊吐了口吐沫,薛景仙搖晃著走向自己的坐騎。身上的傷已經不是很痛了,但心里的傷卻像一把涂滿了毒藥的匕首,一下下刺激著他的靈魂。此事不能就這么算完,所有加諸在薛某頭上的侮辱,有朝一日,薛某一定要十倍百倍的報復回來!讓那個姓賈的家伙身敗名裂,把那個姓楊的賤人從高高在上的位置拉下來,摜到塵土中,蹂躪、折磨。磨光她的傲氣,然后再讓她哭著爬過來向自己求饒,在自己胯下婉轉承歡! “我呸!”薛景仙又吐了一口帶血的吐沫,牽著坐騎,向曲江池畔另外一棟別院走去。那個別院的主人曾經找過他,但由于更看好此刻大權在握的楊國忠,他才沒有接受對方背后那位主人的拉攏。如今,通往楊家的道路已經斷了,他只好再主動去叩響對方的大門。 古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不是么?目光再度轉向馬車消失的位置,薛景仙笑了笑,眼睛里充滿了怨毒。 此刻坐在馬車里的人,卻沒有時間計較一個小小縣令的怨恨。即便覺察到了后者的不滿,他們也不會很在乎。比起三鎮節度使安祿山的威脅來,薛景仙的憤怒就像老鼠在磨牙齒。只要屋子的主人還沒有被擊倒,老鼠就起不到任何威脅。 “他說的話,有可能是真的么?”沒有局外人在場的時候,虢國夫人的臉色又變得灰暗起來,就像驟雨來臨之前的天空。 “關鍵不在于真假,而在于楊相有沒有應對的辦法和實力!”單獨對著虢國夫人,賈昌的臉色也變得非常嚴肅,想了想,沉聲回應。 “你覺得有么?”虢國夫人笑了笑,輕輕搖頭。 “不好說!”畢竟對方是楊國忠的meimei,一筆寫不出兩個楊字。賈昌才不會據實直言?!坝蚁啻笕瞬艌陶瞥讉€月,大部分時間都在給前任補窟窿,很多事情根本來不及著手去做?!?/br> 這已經是變相在替楊國忠開脫了,虢國夫人對此心知肚明?!澳阌袥]有可以應急的策略?姓薛的人品雖然不怎么樣,但他那句早做提防,還是非常有道理的!” “夫人應該知道,我曾經給右相大人獻過幾策!”賈昌搖搖頭,笑容有些苦澀。辦法的確能想到一些,但楊國忠根本沒有魄力去執行。所以說了也是白說。萬一不小心傳揚出去,自己白白招安祿山懷恨而已。 “他不是答應一有機會,就按照你的建議執行么?!”虢國夫人將頭向前湊了湊,眼睛被車廂里的蜜蠟照得一片**。 賈昌聳聳肩,沒有回應。各鎮節度已經成尾大不掉之勢,朝廷動手處理越晚,所要承受的危險就越大。還不如趁現在雙方都沒有任何準備,立刻擺開陣勢。畢竟大唐的國力還沒到支撐不起一場叛亂的地步,節度使們如果沒有絕對把握,也沒膽子輕易造反。 “應該是遠水不解盡渴!”虢國夫人又笑了笑,喝過酒的面孔看上如同一朵怒放的牡丹?!澳阌袥]有能快速見效的辦法。說給我聽聽。我去跟大哥講,無論成敗,都沒有人會怪到你頭上!” 雖然這是個很好的條件,可由一個美女當面說出來,實在太傷人自尊了。眉頭稍微往上一挑,賈昌就要發怒??赡抗饪吹綄Ψ降娜缁ㄐ︻?,他的心臟又猛然跳了一下,把身體坐正了些,嘆息著道:“夫人你這又是何苦呢!把薛某人今天的話如實傳過去就是了!楊相麾下那么多謀士,還愁想不出個對策來?!” “他們?”虢國夫人的嘴角向上翹了翹,變成了一個非常好看的月芽?!跋阋?,你換一輛馬車。順便告訴閑雜人等不要靠近!” “嗯!”婢女香吟知道主人有機密話要談,答應一聲,推開了車門。整個車隊的速度驟然變慢,直到香吟的身影跳上了另外一輛備用馬車,也沒有再度恢復到原來的速度。 “可以了么?”待車門重新關攏,虢國夫人又追問了一句,信手掠過額角上的烏發。 這個看似漫不經心的動作里邊充滿了誘惑,令賈昌幾乎無法保持正常呼吸。想了想,他低聲說道:“我這人出身寒微,所以想出來的辦法也未必能上得了臺面。眼下最為簡單的對策,就是請皇上直接下旨,核實各節度使麾下實際兵力。將麾下實力過于雄厚者分拆?;蛘咭云蕉显t之叛為名,將南北各鎮節度調防。節度使的根基都在地方,離了治地,自然變成了無本之木,即便心里有所圖謀,也沒膽子付諸實施!” 這個策略牽扯的層面太廣,不用向楊國忠轉述,虢國夫人就知道自己的哥哥沒那么大魄力接納?!斑€有別的辦法么?你這么聰明的一個人,總不至于讓我哥哥在一棵樹上吊死!” “第二個辦法,更上不了臺面。并且要有人做出犧牲?!辟Z昌聳聳肩,笑著補充,“就是想辦法將安祿山宣進京師來,然后派遣刺客除掉。不過,事后為了給其麾下那些悍將有所交代,京兆尹要被推出來頂罪,是免不了的!” 這個策略比先前那個容易得多,也更符合楊國忠的脾性。虢國夫人想了想,決定跟自家哥哥說說試試?!岸嘀x你了。日后有用得著妾身的地方,盡管派人過來言語一聲。無論能否幫上忙,我都會盡力!” “是么?”賈昌立刻笑了起來,瞇縫著一雙小眼睛往虢國夫人身上瞄。纖細的腰肢,高聳的胸口,還有隱隱露出來的一縷白膩。無人能拒絕這種誘惑,他賈昌也不能?!笆裁匆蠖伎梢蕴??這可是你說的!” “去你個小色鬼!”久經風浪,虢國夫人還能聽不出賈昌話語里的隱含之意,抬起腳虛踹了一記,低聲罵道。臉上卻沒有多少惱怒之色,反而帶上了幾分贊賞。 “不識子都之美者,無目者也,不識彼姝之美者,非人者也!”賈昌笑著掉了一句文辭,湊上前,做出一幅‘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模樣。(注1) 這是長安城的潛藏規則。等價交換,童叟無欺!本來也沒指望賈昌能白白替楊家出謀劃策的虢國夫人笑著搖了搖頭,將眼睛慢慢合攏了起來。對方雖然個子矮小了些,但為人卻不討厭。至少不像某些家伙,嘴上說得道貌岸然,心里卻想得是如何把自己往床上騙。 誰料賈昌卻只是向前探了探身,用嘴唇輕輕在虢國夫人的額頭上啄了下,便沒有了進一步動作?!拔蚁矚g讓別人欠我的帳,這樣才覺得心里特別舒坦!”他輕笑著躲開,笑聲里充滿了戲謔,“特別是被一個傾城之色天天記在心里,比吃到嘴中的感覺都強上百倍!” 注1:子都,古代美男稱呼。彼姝,指代美女。賈昌用以指虢國夫人。如果自己不為其所動,就是禽獸不如。 第一章 白虹 (四 下) 第一章 白虹?。ㄋ摹∠拢?/br> “你這貪心的討厭鬼!”虢國夫人笑著啐了一口,驚愕之余,心中隱隱涌起了一縷感動。放眼整個長安城,上至皇帝,下至販夫走卒,只要是個男人,包括堂兄楊國忠在內,所想的都是如何爬上她的床,一親芳澤。但是,今天她卻突然碰上了一個異類,一個身材不足五尺,心卻高可上擎蒼天的異類! 這種感覺很危險。虢國夫人本能地就想掩飾。長著長長睫毛的眼瞼慢慢張開,雙目中的嫵媚勾魂奪魄。人情債難償!比起永遠地在內心中感念某個人的好處,她更習慣性于現貨交易,錢貨兩清,互不相欠。這樣彼此之間便不會產生更多糾葛,哪怕下一刻就成為敵手,心里也沒有什么負擔。 “夫人千萬可別考驗賈某的定力!”仿佛受不了虢國夫人的如絲媚眼,賈昌向后挪了挪身子,笑著調侃?!百Z某給對自己的要求是一天只做一次正人君子。今天這次,剛才已經用完了!” “那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唄!我一個婦道人家,還能拗得過你一個大男人不成!”虢國夫人白了賈昌一眼,紅唇上宛若有一團火焰在燒。但是,嘴角流露出來的笑意,卻暴露了她的根本不相信賈昌會拿自己怎么樣! “那我可就真不客氣了??!”望著虢國夫人微微上翹的嘴角,賈昌大聲威脅。身體卻又往后蹭了蹭,脊背重重地撞上了車廂板。 “咚!”包裹一層華麗裝飾得車廂板,發出低低的悶響。二人同時把眼睛睜開,吃吃吃吃此笑了起來,一瞬間,目光里竟然充滿了友善。 待雙方都笑夠了,賈昌搖搖頭,正色說道:“如果夫人真的想準備更充分些的話。不妨勸右相大人暫且把個人嫌隙向后放放,出手扶持一下安西與河西兩大節度使。畢竟,那邊的兵馬也是久經戰陣的,一旦中原有事,可以調回來拱衛京師!” “嫌隙?!”虢國夫人眉頭瞬間皺緊,一雙鳳眼盯住賈昌,目光凌厲如刀,“兄長跟哥舒翰和封常清兩個能有什么嫌隙?你是不是聽到了什么?” “西邊正在打仗。難道夫人一點也沒聽說么?”賈昌將雙目迎上來,笑容依舊波瀾不驚。 “打仗?”虢國夫人心中暗自松了口氣,“跟誰在打?我一個女人家,哪可能對西域的事情了解得那么清楚?!” “吐蕃贊普棄隸縮病危,其王子赤松德與大相爭權,國內局勢動蕩。哥舒翰大將軍趁著開春雪化之機,領兵南下。將戰火一舉燒到積石山一線?!辟Z昌想了想,用非常簡潔的語言解釋,“與此同時,封常清帶領安西軍直撲大勃律國,前幾天我看到軍報,安西軍兵鋒已經抵達菩薩勞城下!破國指日可待!”(注1) “怎么又打起來了!”虢國夫人又皺了下眉頭,臉上露出了幾分不耐煩的神色?!澳銈冞@些男人,就不能消停一會兒么?我聽說那邊除了沙子就是野草,一年當中有七個月要下雪。種什么莊稼都不長的地方,拿回來有什么用場?” 這回,她倒不是故意作假,而是對西域正在發生的戰事的確一點興趣都不感。如果不是去年為了殺人滅口,她甚至連哥舒翰、封常清等人的名字都懶得弄清楚。反正這兩大節度使很少回京城,跟她、跟楊氏家族,幾乎沒有任何利益沖突。 眼下,虢國夫人對西域兩大藩鎮的認識比去年略微多了一點兒,但也非常有限。記憶里,她僅有印象是:哥舒翰這個人辦事不怎么靠譜。至于封常清,哥哥楊國忠在得知王洵到了安西后,一直為此人會不會借機要挾自己而憂心忡忡。 如今看來,哥哥楊國忠倒是太多慮了。對封常清而言,眼下心思顯然都放在了為大唐開疆拓土,借此建立絕世功業方面。而王洵那小家伙,估計十有**到現在還不明白他自己怎么去了西域,怎么又在路上遇到了那么多磨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