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云臺大怒,引劍再上。 吟風神情一凝,雙手一張,再向旁一推,就如空中有一個無形的重物一般。他這一動不打緊,平地中忽起一道惡風。這陣風如有實質,內中蘊有莫大力道,自旁吹在云臺身上,將他整個人都帶到了一邊。云臺在空中叱喝一聲,周身浮現一十八道金線,堪堪穩住了風中身形。他剛一回身,登時驚見吟風雙唇已開,隨后一聲清越的“破”已傳入耳中! 云臺如被巨錘擊中,身周金線盡數潰散,一道大力直貫得他身子向后飛出十丈之遠。云臺剛剛緩過神來,就又聽到了吟風那冰冰冷冷的聲音。 殺! 千千萬萬的碎片霎時在云臺靈識中炸開,每一個碎片中都是一幅殘存不全的塵世之景。千萬碎片互相撞擊,四下散開,片片邊緣皆鋒銳如刀,將云臺靈識切得千瘡百孔。 尚秋水見了,一言不發,提起忘情再度攻上!吟風身周惡風呼嘯,沖撞得尙秋水東倒西歪,忘情攻伐再兇,也遞不進吟風身周三尺去。 吟風完全不去理會尚秋水,只是緩步走向紀若塵,道:“還不倒下嗎?” 紀若塵勉強立起身來,右手五指虛握木棍,微笑道:“哪有那么容易?” “是嗎?”吟風腳步逐漸加快。 十里之外,那根扣擊著劍鞘的纖指也扣得越來越快,古劍不住輕吟,時時躍出劍鞘一寸,又慢慢地滑落回去。 十余丈距離,不過是數十步而已。 最后五丈,吟風一步即過! 他右手間多了一道吞吐不定的青氣,長三尺,鋒芒如劍,揮手間已向紀若塵當胸刺去! 紀若塵不閃不避,木棍躍動如煙,輕飄飄地擊向吟風脖頸。 十里外,斷崖上,此時空余山風。 在紀若塵眼前,吟風忽然不見了,代之以顧清那無法形容其容顏的側面。 一縷淡淡清香悄悄鉆入紀若塵鼻中,又有幾許青絲,拂過了他的面龐…… 然而紀若塵眼中只有震驚與駭然,他望著那一截自顧清胸側透出的青芒,靈識中已是一片空白!青芒吞吐不定,勉強觸到了紀若塵的心口,切開了他的衣服,割破半分的肌膚,就再也無力深入。 但這一截青芒,卻是自顧清身中穿出! 嗆啷一聲,龍吟般的清音中,古劍已然出鞘! 一劍封喉! 吟風驟然后退十丈,指著顧清,眼中迷茫、痛苦、失落、震驚,以及諸般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一同涌上。 “你…….你為何……”吟風手在顫抖,一句話未說完,已突然啞了下去。他頸中突現一條紅線。線極細,但紅得奪目之極。 吟風以手護頸,踉蹌后退幾步,忽然縱身向深谷中躍去,快跌到谷底時,他終穩住身形,轉飛向上,瞬息間已然遠去。 顧清纖指一松,本是斜指向天的古劍無力掉落,無聲無息地插入青巖之中,直至沒柄,而后身體一軟,緩緩靠在了紀若塵身上。 “這……這……”紀若塵雙手顫抖,抱住了顧清,觸手處一片濕熱。他慢慢地收回左手,攤開一看,掌中全是殷紅的血! 他一時慌亂不已,右臂抱緊了顧清,慢慢坐下,將她放了一個舒服些的位置,左手掌中不住現出不同的丹藥。只不過救命的丹藥早在洛陽中消耗殆盡,此刻翻出的丹丸膏液雖多,卻都不大對癥。紀若塵幾乎瘋狂,將丹藥灑了一地,狂亂地翻找著!終于,一個小小藥瓶躍入他的視野。此藥雖不甚靈,多少對她的傷勢有些好處。 紀若塵輕輕扳開顧清雙唇,將那瓶藥液一點一點滴入她口中。 濕熱依然在漫延,已浸沒了他整個右手。紀若塵只覺得全身發冷,喂藥的左手也抖得越發厲害了,藥液濺了不少在她唇邊臉上。 “醒一醒……醒一醒!……”他語無倫次。 終于,顧清慢慢睜開了雙眼,紀若塵立刻向她眼中望去,希冀可以看清一點她的傷勢。她的眼其清如水,一望見底??墒撬麖倪@雙眼中什么都看不出來,就如他每次面對顧清時,都會覺得她所處的方位實是一片空白。 顧清望著紀若塵,虛弱地笑了笑,頭微微一側,就此靠在了他的臂彎中。 她慢慢抬起右手,拉開紀若塵的衣襟,提出他一直佩在胸前的那一方青石,凝神看了半天,方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輕輕地道:“希望……我……沒有錯……” 紀若塵動也不動,惟恐牽動她的傷勢。見顧清望著那一方青石,一時間,他心中不知涌上多少滋味。 不遠處,尚秋水正靜靜地看著紀若塵與顧清,只是他們早已忘了身外的世界。尚秋水看了片刻,默默地收起忘情,負起云臺的軀體,悄然離去。 顧清撫摸青石良久,方將那方青石重放回紀若塵的懷中,又替他將衣襟理好。 她素手如冰。 顧清似是累了,慢慢地閉上雙眼,道:“若塵兄,可否……送我回云中居?” 時有李太白名句‘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傳頌天下。 紀若塵閑時也要讀些經史詩詞,粗通文章,自也知道此句。 然而直到入蜀,他方才知曉李太白此句真意。蜀地險絕之甚,即使親臨也難信。壁立千仞的險峻之峰,連綿成片,似一道屏障傲然橫絕天地之間。斧劈刀削似的山壁間,松木倒掛,飛泉直瀉,難覓人跡與獸痕。然則觀望之險,猶不及攀越之怖。當紀若塵橫托顧清,盤行于鳥腸般細道時,每每有凌空蹈虛之感。山林中又是陰風與巖嘯并起,魅影憧憧,饒是紀若塵見識不凡,也不免心生膽寒。 依顧清所言,云中居所處之地就更是險中之險。自入蜀之后,又行了足足有半月,紀若塵才到了蜀地西南境,選了一處靠山面水的緩坡支起帳幕,準備休整一夜。此處再向前,就是終年冰封的雪山。修道之士雖非凡人,這些雪山也并非絕地,但紀若塵知曉自己道行低微,又有顧清在旁需要照顧,因此這段路并不好走。況這等人煙罕至之地,多半有兇獸出沒,這等兇獸又不是紀若塵能夠輕易應付得來的。 與她相伴而行的這半月,實際上走得頗為辛苦。吟風掌中青芒不知是何法訣,孤絕冰淡,其性不在紀若塵所知的任何道法之內,甚而以他的解離訣也有些無從下手之感。與吟風兩敗俱傷之后,一日功夫,顧清的外傷已愈,然而她真元修為已盡數潰散,經脈玄竅無一不傷,紫府緊鎖,玉田不開,早該是神形俱滅之局,也不知她何以支撐過來。 最初幾日,顧清全靠著紀若塵所余無幾的丹藥吊命,連行走之力都沒有,需由紀若塵橫抱著才能趕路。直至五日后,她才勉強能如常人般的行走,但仍然一點真元也提不起來,若要翻山越嶺,仍需紀若塵扶持。所幸她傷勢不再惡化,紀若塵總算放下一點心事。 其實他心知顧清傷得極重,那青芒如是刺在自己身上,早就魂歸極樂了。算起來,這已是顧清第二次為他以命相搏。每每中夜思及此事,紀若塵總是心事如潮,渾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能得她如此垂青。 且這一路行來,二人耳鬂廝磨,親昵不已。然顧清始終言笑自若,不避不忌,紀若塵反倒時時面紅耳赤,心跳不已。 如此邊掛邊想,攪得紀若塵心亂如麻,帳幕半天才算支好掛牢。那一邊顧清早燃起一堆篝火,抱膝坐在火邊,兀自想著心事。此時天色已晚,火光熊熊,映得她側面忽明忽暗,偶過的山風會弄起幾縷青絲,拂過她的眼前,但她渾然不覺。 此時雖是盛夏,但這半山之上的夜晚仍是十分寒冷。顧清此時真元潰散,早失了抵御寒冷之力。紀若塵見了,忙解下外袍給她披上,然后在她身邊坐下。顧清笑了笑,將頭靠在了他的肩上,慢慢閉上眼睛。 顧清素來灑脫大氣,胸中有天地山河,似乎一切都盡在她掌握之中。過往在她面前,紀若塵往往有高山仰止,自慚形穢之感。也惟在這半月之中,方得一見她弱質風流的另一面。 紀若塵只覺暗香涌動,當下全身僵硬,分毫不敢動彈,惟恐驚著了她。 此時他胸口現出一團炙熱,那方青石微放光暈,將一縷細微的熱流注入紀若塵身體。往日他心緒不寧時,這一方青石總會助他寧定下來,但今日感應到青石變化,反而心中更加的亂了。 紀若塵微微轉頭,自上而下看著宛如沉睡中的顧清,怔怔想著這方青石的來處,想著吟風奇異的反應,想著高遠若天外游云的她突如其來的垂青,所有這一切,慢慢地穿在一起,逐漸拼成了一幅新的畫卷。 西玄山上五年修道,他已知是竊自龍門客棧中那頭肥羊。那原本該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顧清,此刻卻靠在他的肩上,追本溯源,想來泰半是因為這方青石的緣故。這方青石使他修得大道,習得解離仙訣,又令顧清出現在他面前。 可是這方青石,本不是屬于他的。他又當如何自處? 紀若塵暗嘆一聲。 紫陽真人曾道,天下靈物自有氣運機緣,惟有德者居之,遇而不取,是為逆天。他又出身黑店,心下并不認為弱rou強食有何不對。上山所讀道書中又屢有宣揚天道循環、因果相應,也即是說,那些倒在他棍下的,都是早有前時之因,方有今日之果。因此上,他并未覺得奪來青石、擁有今日一切有何不對之處,與吟風對決時,也能抱定死戰之心。 剛思及此,他鼻端又漫過隱約的暗香,又有一點麻癢,原來是她的幾絲秀發掠過了他的面龐。 紀若塵的心又跳得快了,從心底涌上一種前所未有的滋味。他忽然覺得應該將青石的出處來歷告訴她,不是為了別的什么,只是不想她后悔。 顧清忽然一聲輕嘆。紀若塵低頭一望,見她不知何時已睜開雙眼,正自怔怔地看著跳躍的篝火。 “其實對錯順逆又能如何,無非就是些機緣因果罷了?!鳖櫱逅剖亲匝宰哉Z地道。 紀若塵一時尚想不出該如何回答,顧清已坐了起來,望著紀若塵,左看右看。紀若塵一時被她看得手足無措,只得將目光偏向一旁,方才覺得好過一些。 “可否問一下,若塵兄今后有何打算?” “今后?這個……”紀若塵忽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今后兩個字對于他來說,就是一片迷茫。 顧清立即發現了他的異樣,略一思索,當即問道:“若塵兄,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難道有什么事情是道德宗解決不了的嗎?” 紀若塵苦笑一下,支吾道:“我犯了些錯,一時不敢回山而已?!?/br> 顧清凝望著他,等了一會,見沒等到下文,知他不愿細說,于是微笑道:“人孰能無過?對錯事非,有時并不重要。誰也不能看遍機緣,算盡因果,又怎知是對是錯?你啊,有時太過于執著了。我看紫陽真人心胸若海,就算你真有什么過失,哪有容不下之理?如你還是擔心,我請師兄給你修一封保書就是。就算紫陽真人要責罰你,看在師兄面上,大略也就過去了?!?/br> “你的師兄?是楚寒嗎?”紀若塵有些奇怪。楚寒雖然天資絕頂,穩重沉凝,頗有王者之風,但畢竟是小輩,哪來那么大的面子? 顧清輕輕一笑,道:“楚寒?他又哪里是我師兄了!我師兄姓金名山,字滿堂,據他自己說,當年和紫微與紫陽真人都有些交情,在二位真人面前應該能說得上些話?!?/br> 紀若塵反復念了幾遍,只覺得金山金滿堂這個名字俗得極妙,但就不知是何許高人。若依云中天海之類的自稱,那這人豈不是要自稱云中金山?未免貪財。 可是此人又與紫微與紫陽真人有些交情,那這身份就絕對非同小可。顧清不過剛過二十,怎會有這樣一個師兄? 看著紀若塵反復苦思,顧清不禁輕輕一笑,道:“金山是師兄的俗名,現下同道中人大多稱他清閑?!?/br> 紀若塵一聲驚呼,道:“清閑真人是你師兄?!” “是啊?!鳖櫱宓χ?。 紀若塵不禁啞然。清閑真人執掌云中居門戶已有四十余年,近三十年來一直閉關,未出云中居一步,地位尊崇那是不必說的,至于道法高低,單看云中居于塵世行走的天海老人就可見一斑。 似是早知紀若塵會說不出話來,顧清自顧自地道:“打我上山那一天起,金山師兄就非常喜歡我,說代先師收我為徒,此后就是他與三位師叔一同授業……” 雪山之麓,寒月之下,顧清將云中居十余年修道生涯娓娓道來。一時間,這一片窮山惡嶺在紀若塵眼中,早成仙山妙境。 大道漫漫,其遠無涯。十余載修道雖長,其實也無甚可說之處,顧清談談說說的,半個時辰就說完了修道生涯中的諸般往事。 紀若塵一顆心怦然而動,顧清兩番舍身相救,今晚又將過往之事一一道明,心意已是昭然若揭。大道艱難,若能在求索途中得此佳人相伴,又復何求? 他沉吟片刻,終于道:“其實,我也有一件事,須得讓你知道……” 然而話到了口邊,紀若塵忽然發現要說出來,竟會是如此艱難。他若不是謫仙,若說了青石的來歷,那顧清會不會立刻掉頭而去?眼前這似幻亦真的一切,會否如夢幻泡影,就要煙消云散? 反復掙扎許久,他終還是道:“其實我不是……不是……” 顧清似笑非笑地看著他,道:“不是謫仙?” 紀若塵立刻大吃一驚,道:“你怎么知道?” 顧清道:“當年洛陽突降紫火天雷,主塞外有謫仙出世,推算出這個的門派可非在少數呢!知曉這個又有何難?其實在凡間應劫輪回的謫仙非止一個,一涉及上天仙界,這前后世的因果輪回格外地難以看清??v是謫仙自己,十有八九也是渾渾噩噩地過了一世,能修得飛升、重返仙界的其實沒有幾人。何況篁蛇出世后,這一世的機緣因果更加的亂了,我們又哪里看得清楚明白,分得清對錯是非?世人所認謫仙,多半是有誤的。而真正的謫仙,卻往往不知自己前世因果。所以謫仙一事,不必放在心上,想也是無用的?!?/br> 紀若塵聽得一怔,這一層他倒是從未往深里想過。顧清輕嘆一聲,握住了紀若塵的手,道:“不過你能將這個秘密告訴我,我心里很是歡喜。若塵,你還是回道德宗去吧。你身懷解離訣,又有那棍術,假以時日,也不比什么謫仙差了。但你我日后兇劫只會越來越重,單憑這兩門法訣卻是不夠的,仍得好好研習三清真訣,奠穩了根基才是。你不必擔心,有師兄為你修書,紫陽真人斷不會為難你的?!?/br> 此時一陣山風吹過,顧清臉色登時蒼白了一分,紀若塵猶豫著,伸手去攬她。顧清身體微微一震,然后放松下來,就此靠在他的懷中。 五日后。 “修書?修什么書!” 紀若塵望著清閑真人,一時間目瞪口呆。 清閑真人看上去五十余歲年紀,生得光頭大耳,膚色黝黑,一雙眼不小,只不過是個倒三角形,鼻若鷹鉤,嘴角下探,一副別人欠他幾萬兩銀子不還的模樣。這位清閑真人身寬體胖,個子卻是不高,真比顧清還要低了半個頭去。 此時他盤膝坐在黑云石雕就的矮幾之后,雙眼如鷹,死盯著紀若塵不放,兩邊嘴角幾乎是筆直垂下,直指地面,那一臉的黑rou,幾乎每一塊中都裝滿了烏云。 讓紀若塵驚詫不已的非止是清閑真人那突如其來的惡劣態度,還有他那令人過目不望的尊容。平心而論,清閑真人雖然占足了黑胖矮禿四字,遙望過去有如一顆秤砣,但這一怒,面上還是布滿了煞氣,很有幾分大派掌門的威風。 然而修道之士能人所不能,駐顏換骨也是其中之一。大凡修道女子都可駐顏不老,縱過百歲,也可望去如十八芳齡。男子其實也可如此。如紫陽真人那種地位的,多半會選擇四五十歲左右的外貌,一來不掩道骨仙風,二來可有長者風范。但那些有殘疾或是先天容貌丑陋之人,在修得相當于道德宗太清進階境界的修為后,皆可重塑肢體外觀,改去殘疾陋容。 如清閑真人這等身份地位,卻仍保留著這副尊容,實是有些不可思議。 此時紀若塵顧清與清閑真人同處在一間極寬闊的大屋之中,來之前紀若塵已經知道這里是清閑真人平素閉關清修之所。屋中琴棋書畫皆有,一側墻上全是書架,排滿了經史道書,另一邊擺放一張云榻,看來是清閑真人平素里打坐歇息之所。屋西首沒有墻壁,地板筆直伸出墻面二丈,下臨千丈深淵。懸臺上擺一張黑云石幾,清閑真人就坐在幾后,紀若塵則立在幾前。 從此處望去,雖然周圍云氣繚繞,如在仙境,但想到腳下就是不見底的斷崖,還是令人有些惶恐。更奇的是,懸臺上居然還擺了全副的釣具,也不知清閑真人要在空崖之上釣些什么東西上來。 顧清懶懶地靠在屋中一堆雪狐皮上,聽得清閑真人訓斥紀若塵,當下微笑道:“若塵初來乍到,師兄你可別嚇著了人家。你不修書,他可不敢回道德宗呢!” 她臉色仍極是蒼白,話音輕柔,一點中氣也無。剛回到云中居,顧清就帶著紀若塵來見清閑真人,還未顧得上療治傷勢。 聽了顧清的話,清閑真人面上的黑氣才算褪了些,當下重重地哼了一聲,道:“清兒,你怎么也笨了?就憑他手指上那顆玄心扳指,他敢不回西玄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