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紫陽望了望面容平靜的黃星藍,撫須沉吟良久,方道:“此事且容我再想想,你先行回太璇宮歇息吧,景霄真人之軀先置于碧水寒潭中,以免受暑氣陰濕侵擾之苦?!?/br> 黃星藍向諸位真人施了一禮,就離殿而去。 當日景霄真人遇襲墜落,諸真人立刻察覺,紫陽真人當即放棄追蹤神州氣運圖,移動參星御天大陣,護住了景霄真人軀體。好在其它修道者貪寶心切,大多追著神州氣運圖去了,未能趁機痛下殺手。 諸真人檢視過景霄真人的傷勢后,均是面色凝重。這一劍兇厲狠絕,下手之人修為極高,一劍之下盡斷景霄真人氣機,三魂七魄也催化得七七八八。景霄真人僅僅是依著修為深湛,方能保得一點元神不散。 黃星藍修為道行和諸脈真人實也相去無幾,看過景霄傷勢之后,已然心中有數。道德宗諸真人合力,再耗上五件鎮宗異寶,或可救得景霄。但即使回天有術,張景霄也定是道行全失,從此淪為凡人。洛陽一役,道德宗結下仇家非少,在這種時候要諸真人大損道行,又未必能救得回景霄,實是有些因小失大。況且日后與諸派相爭,真人們有所損傷在所難免,施救景霄須用的五樣至寶,至少可救得兩位垂死的真人回來。 適才紫陽真人和黃星藍就景霄真人之事已爭了半天,紫陽要救,黃星藍堅決不允。此時黃星藍雖已離去,諸真人依然默然不語。于情理上,自然當救景霄,于大局上卻不應如此。兩相權衡,無論作何抉擇,均是如此之難。不知不覺間,諸位真人均望向了紫陽真人。 紫陽真人長眉緊鎖,只道了一聲押后再議,諸真人即各自散去。 紫陽獨坐殿中,沉思片刻,起身前往后山,不多時已登上后山主峰,立在一座孤零零的松木小殿中。殿中簡單而整潔,惟有一座神壇,一張供案,一個座墊而已。神壇上掛著廣成子祖師的一幅畫像,供案上一對香燭,一尊香鼎,另有一口小小銅鐘。 紫陽真人在香鼎中添了一柱香,拜過了廣成祖師,然后取過銅槌,當當當的在鐘上敲了三記,方在座墊上盤膝坐下。 過不多時,供案上裊裊香煙中現出一位尺余高的小人,看衣著裝束,正是紫微真人。此乃是紫微真人運神通所化的身外之身,藉此現形,好與紫陽真人對話。此時紫微真人已近飛升,真身本體深藏在這間木殿下方千丈深處,直至飛升一刻,再也不會出關。這等死關乃是玉清真訣中極高的境界,若得勘破飛升,則仙班品秩不低。然則這死關雖不受外物所擾,卻須得獨力對抗天劫心魔,兇險處更甚于尋常飛升。 紫陽緩緩地道:“打擾掌教清修了,我此次前來,乃是為了景霄之事?!?/br> 紫微閉目不語,片刻后雙目始開,道:“景霄是救得回的,只是一身道行卻是保不住了。師兄以為如何?” 紫陽撫須道:“當救?!?/br> 紫微點了點頭,道:“如此景霄還有重返輪回、靈識不滅之望。只是一來天下行當大亂,諸般邪魔外敵將紛紛出世。二來我近日頻見紫府日出,華庭生煙,飛升之期較預料為近。想來三年之內,我就要渡劫而去。屆時師兄外要御諸敵,內要實筋骨,若失此五寶,師兄可應付得來?” 紫陽緩緩道:“大道謀于人,證在天。反正諸劫將至,有無這五寶,都定不了大局。若我宗須憑五寶這類身外之物方能渡此亂世,道統又何能傳承三千年?” 紫微一揮手,紫陽真人面前浮現出一顆深藍色鴿蛋大小的寶珠。寶珠色作深藍,內中如自有天地,上為夜天,下為浩海,細細觀之,海中正有一輪明月低懸。 紫微道:“憑此碧海月明珠,當可救得景霄一命,不必用那五寶了?!?/br> 紫陽眉頭一皺,道:“可掌教尚要憑此珠化解天劫,若誤了飛升,那可如何是好?” 紫微微笑道:“師兄怎也看不破了?若須憑此珠方能化劫,那我也不該得此飛升之果了?!?/br> 紫陽長眉一展,笑道:“如此說來,倒是我執著了?!?/br> 紫微又問道:“若塵這孩子,師兄又準備如何處置?” 紫陽沉吟一下,道:“我宗能容天下,又怎會容不下他?這孩子心志堅毅,卻是執著得有些過。他與我宗千絲萬縷的機緣,豈是輕易割得斷的?先讓他在四方走走吧,過不了多久,若塵自會回來的。我遣人暗中照應著他就是?!?/br> 紫微點了點頭,身影徐徐隱去。紫陽真人取過碧海月明珠,出殿而去。 東邙山地處河南道瀘州境內,山勢不高,但清幽深遠,別有洞天。山巔一道溪流邊,紀若塵正端坐在一塊突出的巖石上,將掌柜的給他那一塊尺余方圓、狀若魚鱗的物事反復瞧了半天,又屢屢以真元靈氣試探,卻都看不出什么奧妙來。他終嘆息一聲,將這塊物事收入了玄心扳指之中。 紀若塵已獨自一人在山中行了數日,每日都要花上一兩個時辰研究這件東西,但始終一無所得。但紀若塵就是再愚鈍,至此也知掌柜夫婦絕非常人,他們鄭而重之塞給自己的東西也必非凡物,只是自己道行低微、目光短淺,現下發現不了其中奧妙而已。不過紀若塵不急,反正此刻有的是時間,慢慢的研究,總有一天會明白的。 回想起在西玄山上每日里孜孜不倦,只為了增加一點道行、多讀幾頁道書的日子,實是恍如隔世。 就算諸真人寬容大量,能夠原諒了他冒充謫仙之錯,可是紀若塵已連用兩次兇星入命之法,又哪還有飛升之望?那八脈真人的心血,五年來耗廢的無數法寶藥材,又該如何去算?雖說他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但一來諸位真人可不見得會那么想,二來自己孤身一人,身負重寶下山歷練,簡直就是一頭肥得不能再肥的羊。當時想來沒有什么,可是怎會有這許多人知曉這一消息,專程在途中等著自己? 細細想來,紀若塵已隱隱覺得有些不妥。 紀若塵又取出一塊翡翠簡,看了半天,又是輕輕一嘆。自得了這塊翡翠簡后,自己都未有時間研習一番,又哪有余暇督著青衣修煉呢? 想來,那溫婉恬靜的青衣小妖此刻已回無盡海去了吧? 這塊翡翠簡中載著諸多法門,內中卻沒有無盡海的方位。他就是想去尋青衣,也無路可去。 此時既然一時不想回道德宗去,紀若塵忽然一陣茫然,這才發現天下雖大,自己卻不知該往何處去。 或許是命該顛簸,自記事時起,紀若塵就沒過過幾天清靜日子,如今已是如此。 他緩緩立起,凝望著下方的山谷。 好一片幽靜翠谷!谷底一道寬溪靜靜流過,深不過膝,溪底之石均色作淡黃,與兩岸郁郁蔥蔥的山林互相輝映。 谷地盡頭,正行出一個人來。他悠然轉身,望向了紀若塵。雖相距遙遠,紀若塵依然可見他面上那淡淡的冷笑。 正是吟風。 紀若塵面上無悲無喜,伸右手一招,身旁一棵小樹即離土飛起,在空中自行脫去枝杈樹葉,落入紀若塵手中時,已變成一根三尺短棍。 他木棍斜指地面,居高而臨下,立得穩如泰山。 吟風雙眼微瞇,面上笑容已逝。 眼前這一幕是如此熟悉,可是吟風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曾在何處見過相似情景。一陣久違的劇痛忽然自腦海中劃過,吟風只痛得劍眉緊皺,不由自主地閉上了雙眼。 當吟風雙眼再開時,眼中已沒有痛楚,有的只是森寒的殺意!他雖然始終想不起曾在何處何時見過類似情景,但終于想起來一事。 此人當誅。 吟風雙眼一亮,舉步向紀若塵行來。 此時十里之外,斷崖之頂,顧清迎風而立,任山風拂亂了她的青絲與衣裙。她負手而立,古劍連鞘握在手中。 只是那雙纖手,蒼白如紙。 正文 章二十七 對錯 數日不見,吟風已換過一身深灰衣袍,雙手籠于胸前袖中,足下生煙,點著樹冠木梢,向著紀若塵飄然而來。 兩人相距尚有十丈,紀若塵已見吟風雙唇微開。當下他左手一張,赤瑩已現于掌中,隨后略一側身,從右方沖近吟風。 兩人一觸即分。 錚的一聲輕響,赤瑩脫手飛出,直沖上天,在空中劃出一道淡紅軌跡,遠遠掉落于深山之中。 吟風已立在紀若塵剛剛所站的那塊巖石上,悠然轉過身來。紀若塵則在五丈外現身,肩頭噴出一道細細的血線。他轉身望向吟風,對肩上的傷勢看都不看一眼,慢慢提起了手中的三尺短棍。 吟風這一次卻并不急于動手,而是反復打量著紀若塵,面透疑惑,片刻后方皺眉問道:“我要殺你,卻不知道為何一定要殺你。你或許知道原因,告訴我?!?/br> 紀若塵微微一怔,也凝神向吟風望去,恍惚之間,他似乎又看到那兩個身影。雖然他不明白何以每次見到吟風都會依稀看到當年客棧那頭肥羊的身影,但可以肯定,吟風與當日那只肥羊必有著莫大關聯。此時細細看來,兩人面容雖有所不同,但那生于內而發諸外的氣質幾乎是一模一樣。在道德宗上數年,紀若塵對于一切有關謫仙輪回之說的道書幾乎都讀過一遍,至此已心下了然,這吟風說不定就是肥羊的轉世輪回。雖然他很是想不明白這等轉世輪回的過程,但謫仙神通廣大,想來轉世輪回于他們來說只是小事一樁而已。 于是紀若塵冷笑一聲,道:“這原因我當然知道……” 吟風點頭道:“說吧?!?/br> 紀若塵未語先動,身形忽地一閃,已自吟風面前消失!緊接著一聲長笑自吟風身后響起:“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吟風不驚不詫,意態從容,橫跨一步,已然避開了紀若塵木棍可能的落處。哪知紀若塵木棍只是高高舉起,卻并未落下,人又繞到了吟風身后,木棍再次指向了吟風的后腦。 兩人此次相斗與前番又不相同。洛陽中時,紀若塵隔河與吟風斗了數招,又觀他與顧清生死相搏,此次重逢雖是意外,但心中已有定數。他木棍高高舉起,足下如有煙云,繞著吟風轉來轉去,始終不離吟風身周三尺。剎那間紀若塵已繞著吟風轉了百圈,木棍卻始終不曾擊下。 吟風仍如那日應對顧清時一樣,只是前后趨退,或是左右橫移一步,就令得紀若塵的木棍落不下來。然則在紀若塵的貼身纏斗之下,吟風的破字也始終喝不出口。修道之士多煉法寶,修道術,于近身纏斗頗不擅長。吟風道行雖遠高于紀若塵,但被他近了身,一時也無可奈何。 但如此相斗看似輕松平常,實則兇險之極。不到半盞茶功夫,紀若塵真元就已消耗得差不多了,已顯后力不繼之像。 吟風忽然停步,身體一傾,肩頭已重重撞在紀若塵胸前! 紀若塵萬料不到他還會有如此一招,當下向后飛出,人尚在半空即噗地噴出一口鮮血,胸口也傳來喀嚓聲響,顯然肋骨也斷了數根。 紀若塵重重摔落在地,胸口斷骨相擦,鮮血又自唇角口邊涌出。 十里之外嗆的一聲輕響,顧清古劍離鞘三分,又徐徐落了回去。 吟風望著紀若塵,冷道:“你天資悟性堪稱上等,道法運用之妙更是難得一見,只可惜道行太過低微。且你以為我不會近身纏斗,那實是大錯特錯。說吧,我為何要殺你?!?/br> 紀若塵無力地躺臥在地,連連咳嗽不已,每咳嗽一次,即吐出一大口鮮血。如此多次,方才止住了。但整個人已是虛弱之極,斷斷續續地道:“為何要殺我……這個啊……問你自己去吧!想讓我說……門都沒有!你就……一直悶著吧,哈哈!” 紀若塵快意地大笑兩聲,雖牽動了斷裂的肋骨,令他疼痛難當,卻也決不肯顯露出半分。 吟風遙望天際,片刻后方道:“你以為抵死不說就可保命嗎?知不知道殺你的原因,于我都無所謂了,你可以去了?!?/br> 吟風左手抬起,指向了紀若塵的眉心。 呼的一聲,山谷密林中突然升起一個身影,數十丈距離轉眼即過,一雙如蘭素手提八百八十斤惡斧忘情,一斧向吟風項頸斬來! 吟風劍眉微微一挑,竟以左手擋在忘情來勢之前!在忘情斧刃堪堪斬中吟風手掌之際,吟風四指輪番彈在斧刃上,每彈一下,忘情就發出一記清音,分占宮商角徽之音。尚秋水如連遭雷擊,面上浮起陣陣艷紅,若一株素蘭在風雨中飄搖。 四指彈過,吟風即以拇指抵在忘情刃鋒上。 尚秋水那清麗面龐上遍布異樣的艷紅,凌厲沖勢驟然止于空中,再也不得寸進!雙方略一僵持,尚秋水即悶哼一聲,嘴角沁出一縷鮮血,身不由已地向后飛出,重重摔在紀若塵身旁。 忘情在空中呼嘯飛旋,畫出一道弧線,幾乎是貼著尚秋水的頭皮切入地面。 “勇氣可嘉,匠氣十足?!币黠L下了斷語。 尚秋水拭去唇邊鮮血,翻身而起,一把將忘情從石中提起,橫斧在紀若塵身前一立,嫣然笑道:“匠不匠氣的,一時半會兒可改不過來!” 吟風面無表情,道:“我已放過你一次,讓開?!?/br> “不讓?!鄙星锼Φ渺n麗嫵媚,答得斬釘截鐵。 吟風忽然抬頭,環顧周圍空谷幽山一周,方點了點頭,向尚秋水道了聲:“破!” 尚秋水面現苦笑,忘情一橫,以巨大斧面護住半身,就欲拼盡全身道行硬擋,至于是死是生,已顧不得去想了。這時,他肩上卻傳來一股柔和勁道。這勁道雖然不大,但恰到好處,正正在他全身真元最充盈之時擊出。這一擊來得極是突兀,尚秋水措不及防之下,登時被帶得向一側退了幾步。 一根三尺短棍從尚秋水肩上悄然收回,轉而迎向吟風那一聲無形無跡的破。 然而三尺短棍尚未迎實,忽有一道青光閃過,一柄青鋼古劍瞬間自天外飛來,擋在了短棍與破字之間! 嗡嗡嗡!青鋼古劍一陣震顫,一個回旋,又向來處飛回,只在場中留下裊裊余音。這一劍破空而至,將那一個破字的威力擋去了七七八八。紀若塵木棍微微一顫,就已將破字未盡的余威擊散。 一個中年道人踏空而至,伸手接下空中飛劍,朗聲道:“貧道道德宗云臺!你是何人,何故為難我宗弟子!若不從實道來,休怪貧道劍下無情!” 吟風完全不理云臺,只是寧定地忘著紀若塵。 紀若塵適才已服下丹藥,暫時壓住了傷勢,但其實仍是外強中干。因此他后援雖到,仍是凝神守御。未等來吟風后招,紀若塵略微一驚,向吟風望去。兩人目光一觸,紀若塵旋即全身一震,面上瞬間血色全無,輕哼一聲,腳下不穩,蹬蹬后退數步。 撲的一聲,三尺木棍重重支在巖石上,彎成了一道弧型,方才支持得若塵不倒。 血無聲無息地自紀若塵口中涌出,順著木棍汩汩流下。 嗒! 一根纖指在古劍劍鞘上重重地扣擊了一下,震得古劍發出一聲輕微龍吟。過不多時,這根纖指又在劍鞘上扣了一記,不過這一記就要輕得多了。 顧清依然負手而立,只是一根纖指不住地扣著古劍劍鞘。 山風并不大,但她一頭青絲卻有些亂了。 云臺見紀若塵嘔血負傷,不禁勃然大怒,手中青鋼鋼鋒處吐出絲絲電芒,大喝一聲‘狂徒大膽!’就是一劍向吟風前胸刺去! 吟風身軀有如風中柳枝,向旁微一讓,已避過了云臺這一劍。云臺袍袖一拂,驟然平地霧起,將吟風籠于其中,然后一劍雷光繚繞,向霧中刺去! 哪知青鋼古劍尚未盡數入霧,吟風已悠然自霧氣的另一端行出。云臺這一劍自然是落了個空。 云臺大吃一驚!他道行已殝上清靈仙之境,那一手離水霧非止是遮蔽耳目,尚有隔絕靈識之效。若非道行高于他,很難即刻從霧中脫離。普通修道之士一入離水霧,一時也只能有守御之力而已。 云臺不禁有些不解,這吟風分明道行遜于自己,怎的如此輕易就從離水霧中脫出了?且他適才所用種種攻敵手段,皆玄奧莫測,根本看不出來歷出處,威力卻遠超想象。云臺思前想后,似乎也惟有仙家法訣幾字適于吟風所運之訣了。 吟風似是知道云臺心中所思,淡然道:“點水之中,已可知滄海之意。我雖只有這點道行,但足以盡誅爾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