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
黑豹尾巴立刻緊緊地夾在股間,掉頭就想逃,此時林間猛然響起一起咆哮,聲音似龍似象,威勢無倫! 黑豹一陣顫抖,當場軟癱在地,竟連逃都逃不了! 樹林邊緣數棵小樹齊齊倒下,沖出一頭高達丈半的巨獸,通體玄黑,鬃毛如鋼,背后一排血紅長鬃挺立,有如戰旗。原來是一頭妖豬。 妖豬瞪著兩只豆大的血紅小眼睛,挺起三尺獠牙,奮起四蹄,驚天動地般向黑豹奔來! 黑豹掙扎著站起,才逃了數步出去,就又一頭栽倒在地。 巨豬妖威沖天,直踏得土石紛飛,吼聲如雷,一路直沖上高坡。它剛上坡頭,兩只小眼突然瞪得滾圓,四蹄一定,拼命想要剎住自己的沖勢。但它身軀龐大,沖得快極,哪里是說停就能停的? 轟轟隆隆聲中,妖豬又向前沖了十丈,這才生生剎住了去勢。那一道高坡上,早已被它四蹄犁出一道深溝來! 妖豬對近在咫尺的黑豹視而不見,盤緊了徑粗尺余的豬尾,一雙小眼死死地盯著遠方那云霧籠罩的土丘。 眼見土丘上云霧翻涌,妖豬一聲不吭,突然掉頭就向來處的樹林逃去,速度比來時猶快了幾分。那頭黑豹也翻身而起,全然忘記了剛剛逃過一劫,竟緊隨著巨豬逃走。 土丘上云霧忽然一開,現出一個亭亭身影,她在丘頂略一駐足,即若一朵彩云般冉冉向高坡上飄來。 等她立在高坡上時,但見坡頂一片狼藉,四野寂然,了無生氣,不見飛禽,也無走獸,甚至連蟲鳴都不聞一聲,天地間只余風聲樹聲。 剛剛還熱鬧無比的高坡,剎那間竟成了人間絕地。 那女孩櫻唇微張,一臉愕然,環顧數周,才算死了心,氣得輕輕一頓足,慍道:“明明看到一頭大豬的,怎么又不見了?唉,三天沒吃東西了,以后還是順著官道走吧??墒恰俚涝谀??” 這一片絕谷死地忽然有了生氣,僅僅是因為她在這里的緣故。她一顰一笑,一舉一動,甚至于發怒嗔罵,都變幻莫測,縱是最細微的轉折處,也足令人回味無窮。 這餓了三天的女孩,正是張殷殷。 高坡另一端有數塊排成一排的巨石,石后有十余個小妖,正擠成一團,瑟瑟發抖。這些小妖青膚獠牙,身穿獸皮,手持粗陋兵器,看來乃是妖族中墊底的雜兵。 在這些妖兵眼中,張殷殷的雪膚冰肌,傾世容姿,此刻就是天地間最可怕之物。 一只小妖一邊瑟瑟抖著,一邊拼命往一只體格明顯健壯得多的妖兵身下擠,嘴里還在不停地念叨:“隊長,那女人……那女人連無傷大人的愛豬都敢吃!我活了五十年,只聽說過妖吃人,還從沒見過人吃妖哪!” 那隊長胸前掛著一片銅片,手持乃是鐵棒,這身裝束可要比同儕高得太多了。他雖然抖得不比旁人輕,但至少能不墜威風,當下一把將那小妖推開,壓低了聲音罵道:“這么膽小,就知你沒有前途!擠什么擠?把大人我擠得高了,讓她看到了怎么辦?!” 那小妖陪笑道:“隊長,這個女人非同尋常,咱們……就讓她過去了吧?” 隊長雙眼一瞪,喝道:“胡說!若問都不問就讓她去,日后無傷大人追查起來,全隊都要煉妖油!再說無傷大人勇冠當世,我等身為座前妖的,哪個沒幾分英雄氣概?這女人雖然可怕,但我等堂堂五尺之妖,何懼之有?天下大事,大不過一死,我們當然要攔下她好好盤問一番!” 那小妖忙道:“隊長!我可只有四尺!” 隊長怒道:“四尺五尺,不都是妖?” 小妖又問了一句追悔莫及的話:“那誰去攔她?” 隊長眼睛一瞪,道:“當然是你!” 這邊石后嘰嘰喳喳,那邊張殷殷早已不耐煩了。她緩緩轉過身來,鳳眼中帶著煞氣,冷喝道:“商量完了沒有?” 那隊長全身一抖,立刻回道:“這就完了,這就完了!” 話一出口,他即發覺早已威風掃地,羞惱之下,一把將那四尺妖拎了過來,喝道:“去攔住她!” “死也不去!”四尺妖拼命掙扎。 那隊長不愧長了一尺,力大無窮,早強提著它來到石邊,低罵一聲“想得倒好,給我出去吧你!”,然后就飛起一腳,將它踹了出去。 張殷殷高高仰著頭,冷眼看著面前站都要站不穩的四尺妖。只可惜這些人形小妖怎么看怎么不象很美味的樣子,張殷殷雖已餓了三日,但仍是極挑剔的,依然寧缺勿濫。 那四尺妖被張殷殷鳳目一掃,渾身一顫,啪的一聲,手中木叉已掉在地上。他腦中已是一片空白,能掙扎著把攔路辭說出來已很不錯了: “呔!圣云山乃我妖族聚居之所,閑人誤入,格殺勿論!我等乃妖皇殿前無傷大將軍大人手下,在此駐守,來人姓甚名誰,來自何方,此來何事,統統如實報來!若有欺瞞,定斬不饒!” 但在張殷殷威壓之下,四尺妖越說聲音越小,那一套說辭漸漸地就走了樣:“圣女若不想說,我等當然不會強求,剛才得罪之處,您大人大量,必不會放在心上。從此向東五十里就是官道,圣女一路走好……若需我等相送,盡管吩咐!” 隊長萬沒想到四尺妖竟說出如此沒威風的一番話,只氣得咒罵一聲,道:“沒膽的東西,墜了我妖族的威風!就知你沒有前途!” 可是要他親自出去重振群妖之威,那是打死也不干。 張殷殷見這四尺小妖如此恭順,倒不好意思為難它了,當下道:“你說向東五十里就是官道?” “正是!正是!”四尺妖拼命點頭。 此時高坡上忽起一陣陰風,天色驟然暗了下來,遠處涌起一團黑霧,翻翻滾滾,轉眼就到了眼前。黑霧中鏗鏘不斷,霧中踏出一個丈二妖怪,一身銅鎧光輝明亮,手提三丈鎦金鐺,相貌堂堂,氣勢如虹,與那四尺妖實是天地之別。在他身后,霧中又踏出三百全副武裝的妖兵,個個神完氣足,甲鮮刀亮,為那妖將更增氣勢。 那妖將行到張殷殷面前,一腳將四尺妖踢開,怒哼一聲,上上下下地向張殷殷打量起來。 “啊哈!我就說過他沒前途!”躲在石后的隊長叫了起來,身邊小妖們則連聲附和。 張殷殷黛眉一皺,臉上悄然凝霜。她脾氣本就不好,又餓了數日,此時被那妖將如此一瞪,登時就要翻臉。 妖將臉色猛然一變,將鎦金鐺往身邊巖石上一插,抱拳躬身道:“觀小姐身上之氣,與我族實有莫大淵源,不知小姐可否賜告大名,來此何事?” 妖將前倨后恭,倒弄得張殷殷不大好發作。她當下冷道:“我姓張,與你妖族沒什么淵源。只是行前師父說過,路過妖族地界時,若有什么事,盡管找文婉或是翼軒就好?!?/br> 妖將大吃一驚,連聲音都有些顫了,又問道:“未知小姐師父是誰?” 張殷殷冷道:“師父姓蘇?!?/br> 鏗鏘聲中,那妖將猛然跪下,高聲道:“末將無傷大將軍帳前狁都,參見小姐!” 他這一跪,身后數百妖兵也齊齊跪下,同聲道:“參見小姐!” 一時間高坡上黑壓壓地跪滿了一地妖兵妖將。張殷殷倒沒料到竟會有如此局面,當下也頗吃了一驚。 狁都又問道:“未知小姐仙駕光臨,有何吩咐?” 張殷殷道:“我要去洛陽,在此只是路過而已?!?/br> 狁都聽了忙道:“從此地向東五十里即是官道,小姐順著官道行走,自會到東都洛陽?!?/br> 張殷殷點了點頭,看了那狁都一眼,忽然道:“嗯,這個……你們這里有吃的嗎?” 這一問居然把狁都給難住了。他吱唔半天方道:“小姐,這個…….圣云山向來不備人族之食。妖族所食之物,這個…….必不入小姐法眼?!?/br> 張殷殷皺了皺眉,道:“剛剛那頭豬烤著應該不錯?!?/br> 狁都一驚,忙道:“小姐,那是無傷大人座騎之一,吃不得??!就是小姐實在想吃,末將也不是它對手。何況它見了小姐鳳威,此刻想必已遁到百里之外,又哪里追得上?” 張殷殷哼了一聲,惱道:“這就是妖族的待客之道嗎,連點吃的都沒有?回頭我自會去問問師父的。哼,我現下還要趕路,今后有緣再見吧!” 話音剛落,張殷殷衣裙飄飄,向坡下奔去。 “小姐留步!”狁都高叫一聲! “何事?” “小姐,這個……洛陽在那邊?!?/br> 張殷殷一言不發,當下掉了個頭,若一朵彩云,向著狁都所指的方向匆匆遠去。這一次倒全沒了來時的滔天氣焰。 直到張殷殷去遠,狁都才敢站起身來,擦去了頭上冷汗,暗叫了一聲好險。他忽然向四尺妖看了一眼,點頭道:“嗯,你剛才對答很是得體,不錯,有前途!從現在起,你就是巡兵隊長了!” 五十里常人要走一天,于修道人來說,不過是須臾間事。沒過多久,張殷殷立于官道上,茫然四顧,又不知該向左向右了。 “輕車直行洛陽,只需紋銀一兩!”一聲吆喝忽然遠遠傳來。 張殷殷眼睛一亮,循聲望去,只見遠處一株古樹下正停著一輛四駕馬車,車旁并系四匹健馬,馬兒神駿無匹,通體雪白,周身不見一絲雜毛。車身用上等雕花檀木所制,描金繪彩,絲綢繞身。車頂則以白錦覆之,四角還綴以流蘇,看上去精美秀致,華麗無比。 張殷殷身形一動,轉眼間已出現在馬車前,向那車夫問道:“此車能到洛陽?” 那車夫已到中年,衣衫一塵不染,生得很有幾分青山碧水之意。不待車夫作答,張殷殷皓手一伸,掀開車簾,見得車廂內美侖美奐,布置用色極合她心意,簡直就似是為她量身而造的一樣,當下心中極是歡喜。 張殷殷纖指一彈,一顆珍珠已到了那車夫的手中,道:“這車我雇了,去洛陽!” 車夫接過珍珠,并無驚喜之色,只是微笑道:“請小姐登車?!?/br> 一聲清脆鞭響,馬車沿著官道迅速遠去。 天空忽生一團祥霧,黃星藍從霧中現出了身形,她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一臉心痛之色,一迭聲地吩咐道:“去前方十里處蓋個小客棧,再燒八色菜式,快,一定要在馬車到前準備好!殷殷愛吃什么,我可都吩咐過了,你們哪個若是出了錯,回山后門規處置!” 她身后八名道士齊聲應了,紛紛運起法寶,當下空中寶光四溢,早已去得遠了。 張殷殷向著洛陽絕塵而去時,紀若塵與青衣剛出利州城。他們匆匆離去,并未察覺昨夜在鸞山發生的數場大戰,但有人覺察到了。 午后時分,一個胖胖的中年員外在數個家丁的簇擁下,登上了鸞山之頂,看上去似是前來游山的富家員外。 此時春寒仍重,但那員外因為體胖的原因,雖身著綢衫,但一張白白凈凈的臉上仍然不住地冒著汗。旁邊一位精瘦家丁遞上一條雪白汗巾,接過員外手中已濕透的汗巾,收了起來。 “這就是鸞山了嗎?”員外四下張望著。 他身旁一個腐儒模樣的文人折扇一合,指點道:“這里即是鸞山了。據利州城志所載,此山高百丈,清而不險,有水三道,曾有青鸞過而棲息,故名鸞山。您看,那邊就是利州城了。鸞山頗得靈氣,為東西要沖,我們所立之處,就是一處地眼?!?/br> 員外點了點頭,贊道:“這里景致倒是不錯?!?/br> 其實鸞山頂上土石開裂,草焦樹枯,全然一副劫后余生之景,哪有半分美景可言?那員外再四下望望,向著一處一指,又道:“那邊也有點意思,我們過去瞧瞧?!?/br> 于是幾名家丁奴仆忙挑起食盒行李,簇擁著員外向所指處走去。一行人走了一柱香功夫,才走到員外指處。那里本是一座天然石臺,但現在龜裂處處,早已碎得不成樣子。 石臺正中有一塊完整石面,上面有一大片焦痕,看上去似是一個正張開雙臂的巨妖。在焦痕之后立著一尊較小的深灰色沙雕,她體形如人般大小,身后拖著一根長尾。雕像看上去一臉驚愕,似是看到了什么極恐怖之事,然后就此定格。 那員外本是走馬觀花的看來看去,在這尊沙雕前卻駐足了足有半盞茶時分,然后忽然向旁邊一指,道:“那根鐵桿子很有些份量,來人哪,把它給我起出來,扛回去打幾口鐵鍋!” 幾個家丁轟然應了,向員外所指處奔去,一個個扎衣挽袖,摩拳擦掌,數只大手就向露出地面三尺的一根黑沉沉的、碗口粗細的鐵桿抓去。 這截鐵桿入地頗深,但那幾個家丁力氣卻也不小,一番吐氣開聲,竟生生將那鐵桿從石鏠里拔了出來。鐵桿一頭接著一個長足有四尺的巨大刃鋒,原來是一把極為猛惡的死鐮??瓷先ミ@把死鐮極為沉重,四名家丁使出吃奶的力氣,才將它抬到了員外面前。 那員外面有喜色,摸著死鐮,笑道:“這么大一塊鐵,倒當真可以打幾口大鍋!小的們,給俺抬回去!” 家丁們轟然應了,跟隨著員外高一腳低一腳地下山去了。那酸儒文士跟在員外身邊,數次回望沙雕,頗有戀戀不舍之意。 撲通一聲,他忽然雙膝跪地,道:“無傷大人!我們難道就任他們在這里承受風吹雨淋嗎?” 文士聲有哭間,他此言一出,原本喜氣洋洋的隊伍立刻靜了下來,家丁們目光紛紛移向一邊,即不去看沙雕,也不愿看到手中抬著的死鐮。 那員外也停下了腳步,看了那文士一眼,淡淡地道:“我族生于天地之間,迎風披雨,亙古如此,何苦之有?道德宗分毫不掩痕跡,那是立威來著。即是如此,我們不若讓計喉與潮汐這樣立著,反讓他們知我族氣概!壬珩,你還是太沉不住氣了?!?/br> 壬珩猶跪不起,叫道:“可是……” 員外不再理他,擦了一把汗,高聲道:“小的們,回府!” 家丁們剎時間都變得喜氣洋洋,高聲唱了喏,擁著員外下山而去。 方今天下,有三處至陰至險之地,一為天刑山,一為冥山,一為無盡海。 天刑山上承天殤,下通黃泉,天地相沖,千年一傾,乃至兇之地。冥山地處極北,乃至陰至寒之地,此地無一分陽氣,風過而萬物成灰,休說常人難住,就是那些修為稍差些的妖也無法在此處多呆。 冥山雖不廣大,但高千丈,筆直通天,險到了極處,終年鉛云遮天,如在黑夜之中,全然不見天日。反而是山腳處才能見到一點天光。 冥山之頂,以黑矅巖砌著一座巍巍宮殿。此殿外墻高十丈,上下九重,層疊而上,氣勢沖天,一如這寒極險極的冥峰。 冥山絕崖邊,有一座石臺延伸出來,石臺另一端則是一道萬級長階,筆直向上,直通冥殿最上一重。 冥殿最上一重是一座大殿,殿中一石一柱,皆以黑石所造,整個大殿森寒肅殺,有無窮威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