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我……是誰?這里……又是什么地方?” 他仰望著高遠蒼藍的天空,怔怔地想著,只是他無論如何用力去回想,也只想得起那漫天的紫火與無法形容的痛楚。 紫焰,到處都是跳動的紫焰! 他只能想得起這個。 在那無邊無際的痛楚中,他僅僅能記住剛剛發生的剎那間事,直至蒼穹重現眼前,痛楚稍減,才恢復了記憶的能力。 剎那之間,無數畫面在他心中閃過。這些圖畫支離破碎,根本無從分辨其中真義,但偏又真實異常,令他一時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幻。 “道凈小心!”身后真人們的呼喚讓道凈心頭一凜,剎那間硬生生剎住腳步,堪堪停在坑邊。恰在此時,坑底那人已轉過臉來,一雙清澈如水的眼正凝視著道凈。 轟! 剎那間,道凈只覺得有成千上萬個霹靂同時在腦中炸響,又有萬千金蛇在眼前狂舞。金蛇剛舞動數下,就炸成了不計其數的細碎流離光片,宛若一面碎成千萬塊的鏡子,每一塊境中均有一幅圖畫,錄盡了眾生百態。碎境如有實質,游走不定間,恰似將道凈腦中心中神識都切成碎片游絲,每一下切割,都是切膚之痛。緊接又有一道洶涌冰寒的殺機從境片中涌出,這殺機是如此沉重,更令道凈心驚的是這殺機更是如此冷漠,當中有縱使屠盡世間蒼生,也不會心生波瀾的淡然。殺機涌起之時,萬千破鏡,每一片都換上了屠戮殺虐之圖。 青墟宮一眾弟子自然不知道凈心中變化,他們只看到道凈胖大的身軀騰空而起,鼻中標出兩道細細血線,足濺出丈許開外,看上去觸目驚心,于是禁不住齊齊驚呼。 坑中那少年已然站起,雙目中隱有紫焰流動,只是盯著道凈。 “這……這不是吟風嗎?”有一個小道士叫道。 “果然是他!吟風傷了道凈師叔!” “胡說八道!吟風才入道幾年,怎傷得了道凈師叔……” 大變連生,青墟宮少年弟子們早失了方寸,鬧哄哄地先自吵成了一團。那少年被吵鬧聲吸引,轉而望向那些少年弟子們。他足下寒意漸起,悄然生風,一片若有還無的殺機不知不覺間擴散開去。 吵鬧的青墟宮弟子幾乎在同一時刻閉嘴,頃刻間一片寂靜,只有道凈龐大的身軀落地,發出一聲轟鳴。 那少年緩緩掃視全場,目光所及之處,一眾青墟宮弟子無不如遭無形巨錘敲擊,面色蒼白,倉皇退后。有幾個膽子特別小的,腿一軟,竟然坐倒在地。周圍青墟弟子如潮般后退,恰將他們幾個暴露出來。這幾名年輕弟子一時間恐懼無以復加,躲無可躲,避無可避,偏又無力逃走,情急之下竟突然大哭起來。 少年環視一周,輕輕張口,噴出一團淡淡紫氣,而后以微不可聞的聲音嘆道:“原來,這里是塵世凡間……” 他抬腿時風生,落足處云起,幾步行到那幾個動彈不得的年輕弟子面前,柔聲問道:“那么……我是誰?” 距離如此之近,那幾名弟子本就膽小,此刻被他殺機一侵,早已嚇得傻了,哭號著向后挪去。惟有一個膽子稍大些,指著他道:“你,你,你是吟,吟風??!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此時旁邊突然傳來一聲大喝:“大膽妖孽,竟然敢到青墟宮撒野,還傷我道凈師兄!憑你微末道行,也敢當天下無人么?今日我就讓你見識一下青墟真法!” 少年轉頭一望,見一個瘦小中年道士立在道凈身邊,正向自己戧指喝罵。這道士素與道凈交好,此刻見道凈面如金紙,鼻血長流,倒地不起,一時間又急又怒,罵過之后,左手即豎起劍指,在身前不住劃動,同時口中急速頌咒。 他道法深湛,甫一起手,指尖上即不住涌出七色光砂,在空中飄浮不散,凝成道道絢麗軌跡,頃刻間一座法陣即要成形。 少年眉頭一皺,向那道士凝望一眼,負手不語。那道人只是與那少年目光一觸,手上就是一滯,口中咒語也突然中斷,而后猛然噴出一口鮮血。他嘿了一聲,竟還能強行發動道法。 那少年靜待他道法施展完畢,這才輕啟唇齒,喝了一聲:“破!” 剎那間恰似一道無形驟風吹過,將那道士身周七色光砂通通卷走,一顆都未落下。那道士當場呆住,揉了揉眼睛,這才相信自己所發七色光砂已被這少年簡簡單單的一個字給破得干干凈凈! 他打起精神,旋又從懷中取出一張符咒,叱喝一聲,左手持咒,右手食中二指燃起真火,就向那咒符夾去。哪想到那少年又喝了一聲“破!”,符咒竟自行燃成一團火球,就此毀去。 道人果然道法深湛,頃刻接連變換數種術法,皆是旁邊這些青墟宮普通弟子平日難得一見的高深法訣,可無論他道法如何變幻,那少年只是淡定立著,喝了一聲破,即破得干干凈凈。 “吟風,你既然出身青墟,又何以如此不敬師長?”這一聲問話遙遙傳來,其聲蒼越,悄然間將場中彌散的殺機驅散。問聲尚回蕩未消之際,一位真人即緩步行來。他望上去五十左右年紀,仙風道骨,遍體空靈之氣。 那道士向吟風喝道:“孽徒,還不快拜見虛玄真人?!” 那少年依然負手立著,淡淡地道:“我一拜天地,二拜大道。這濁濁塵世,蕓蕓凡人,又有何可拜之處?” 那道人只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少年,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有心上前拼命,可是少年明明道行低微,偏是邪門得緊,只一個破字就將他得意道法悉數破了個干凈。他就是想拼命,又如何拼法? 虛玄真人望了那少年片刻,忽然微微一笑,撫須道:“貧道道號虛玄,忝掌青墟宮門戶,本來是受得你這一拜的。但你既然不愿,也罷,我且帶你去上皇寶殿,見過了歷代祖師再說?!?/br> 說罷,虛玄真人袍袖一拂,剎那間已出現在那少年身旁,伸手拉住他手腕,攜著他向上皇金殿行去。 那少年竟全無反抗之力。 行過那道人身邊時,虛玄真人忽然駐足道:“道明,吟風道行并未增厚。你道法被破,實是因你道心不穩,這才被他趁虛而入。此間事了,你就把雜事交卸了,到后山玄碧洞中面壁三月,好生修一修心志!” 道明額頭冷汗直冒,慌忙跪下應承,直至虛玄真人遠去,才敢起身。 這一天,西玄山大雪初飛。 紀若塵負手立于窗前,望著窗外片片飛羽,只覺得血氣上涌,莫名的心煩意亂。 他心境難平,煩亂間回到桌前,取出龜甲玉錘,就欲占卜未來事。他一錘下去,龜甲應聲而裂,裂紋縱橫交錯,皆是大兇之相。 紀若塵見了,只是微微一笑,并不以為意,只因他卜這一卦前,心中已早知卦象如此。但這一回他笑到一半時,笑意忽然在唇邊凝固。 龜甲裂紋處,竟慢慢地涌出鮮血!鮮血越涌越多,慢慢將整片龜甲染紅,還在桌上洇出一團若大的血痕。 這一卦,非旦大兇,且有血兆。 紀若塵閉上雙眼,靜立不動,良久之后,才吐出一口濁氣,徐徐張目。此時此刻,他雙眼中已是無悲無喜。 他將剩下的幾片龜甲都取了出來,隨手拆成幾塊。龜甲裂處,片片帶血,轉眼間雙手已染滿鮮血。他抬手一指,一道離火應指而生,將龜甲燃得干干凈凈,然后又一掌拍在白玉小錘上,解離訣念隨心動,將玉錘化為虛無。 清理過后,紀若塵房中已干凈了不少,惟有雙手仍染滿鮮血,凝而不散。 他將手舉到眼前,輕輕以舌尖沾了一點鮮血,細細品味著齒間頰畔那縈繞不散的血腥之氣。 “吟風,你看,這堂上掛著的兩幅畫像,其一是我宮開宮祖師林化玄上人,另一位則是得成大道的青靈真人。青靈真人羽化飛升之后,遺下仙卷寶器若干,我青墟自此始興,得成正道大派,因此尊青靈真人為我宮二祖?!碧撔嫒烁σ贿M上皇寶殿,就將吟風引到大殿正中的兩幅畫像之前,如是說道。 這上皇寶殿雖貴為青墟宮供奉青墟宮歷代真人祖師之地,然則規模并不宏大,外觀也不甚起眼,只是整個建筑古樸拙雅,一廊一柱也是光滑圓潤,看上去倒是久有些年月。其實這座上皇寶殿正是林化玄創立青墟宮時所建,千余年來幾經復建,外觀風貌卻未改變,正取的不忘先師之意。 寶殿正中壁上所掛的這兩幅畫卷,一個是慈眉善目,微笑而立的中年修士,另一個則是足下生云,正優游自在遨游于山水間的有道真人。繪畫之人筆法傳神,寥寥數筆勾勒,仙氣即撲面而來。上皇寶殿兩側殿壁上又各塑有七八具金像,像下有一青銅銘牌,刻著所塑之人畢生事跡,看來俱是青墟宮有史以來有大成就的真人。 吟風看到兩壁塑像時,眉頭稍皺,神色間頗有些不以為然。他搖了搖頭,再次抬頭仰望著正中兩幅畫像,凝神觀瞧。 虛玄真人也不催促,只是在旁靜等著,目睹奇怪、不解、疑惑、掙扎各種表情在吟風臉上呈現。直到吟風因痛苦不堪而鎖緊了雙眉,他才緩緩道:“吟風,你可看出什么來了?” 吟風雙眉如劍,眉梢處又微彎如月,這一雙欲剛還柔的眉,恰似玄蠶臥初雪。此刻聽得虛玄真人相詢,吟風雙眉鎖得更緊了,遲疑道:“這青靈真人……似是在哪里見過,可是……可是我想不起來?!?/br> 說話間,他忽然一聲呻吟,雙手捧頭,剎那間臉色蒼白,面容扭曲,冷汗涔涔直下。 劇痛來得快,去得也快。吟風搖了搖頭,放棄了搜索回憶的想法。他所有的記憶,都是自重現蒼穹的一刻開始。此前所有事都已忘了個干干凈凈,徹徹底底。 虛玄真人看在眼里,長眉微微顫動了一下,旋即面如沉水,全然無波。他撫著長須,娓娓勸道:“吟風啊,不論你前世有何因緣,這一世你總是生在青墟,長在青墟,一身道行溯源而上,也是出自兩位先祖。前世之因,今生之果,你雖不拜凡俗眾生,然則飲水思源,兩位祖師可是值得你一拜?” 吟風思索片刻,終于點了點頭,向殿上兩幅畫像拜了一拜。 虛玄真人當即喜上眉梢,呵呵笑道:“本來我青墟宮最重規矩祖制,不論何時何地,祖法禮數皆不可廢。不過你是例外,既然已拜過了祖師,已可算是青靈真人的再世弟子。此后在青墟宮中連我在內,你不必跪拜任何人。青墟全宮各處,你皆可去得?!?/br> 吟風茫然點了點頭。 虛玄真人又從懷中取出四冊古卷,交與吟風,道:“這是青靈真人升仙后所留《上皇金錄》四卷。你既與青靈真人有緣,且拿去自行參詳吧。若有疑問,盡管來找我。你先在這里呆著,此次天雷劫難非小,你的事情也得向諸長老真人交待一下,我先去安排,一會自會來接你?!?/br> 說罷,虛玄真人即出殿而去。 吟風手握四卷珍貴無比的《上皇金錄》,卻并不翻看。他獨自立于殿中,心中如潮翻涌,只是反復想著:“前世之因,今生之果……前世之因,今生之果……因緣……” 啪! 一滴晶瑩水珠悄然而落,在青玉地面上摔得粉碎。 吟風悚然而驚,低首望著地面上那一朵小小水花,一時間不明所以。 悄然間,又一滴水珠掉落。 吟風伸手在臉上一拭,原來,他早已淚流滿面。 “這是為何?這是為何?”他心中大驚,又有些隱約慌張??墒谴毾霑r,難當劇痛又如期而至。然而他強忍苦痛,依然在一片空白的神識中苦苦搜索。 片刻之后,吟風終于不支倒下,面如金紙,汗透重衣,依然一無所獲。他茫然仰望著殿頂承塵,任由清淚汩汩而下。 那些前塵往事,難道,都已離他而去? “師姐,我來了?!痹律?,含煙輕輕喚了一聲,就推開木扉,走進了這寬敞卻頗顯簡陋的正房。 房中陳設簡陋,僅有一床一幾,四壁蕭蕭,灰泥有些脫落,只東墻上掛著一把長劍。室中無燈,透窗而入的月色下,依稀可見一個卓約身影,正立在窗前。 聽得含煙呼喚,她徐徐轉過身來,正是懷素。懷素正當妙齡,容貌身材都是上上之選,此時距離紀若塵闖她浴房已有些時日,她眉梢眼角已有了些許棱角,望上去柔媚中平添一分剛毅。見含煙到來,她臉現喜色,迎了上去。 含煙手中提著一個小小食盒,款款行到幾前,將食盒中三碟小菜,一壺烈酒擺在了幾上,道:“師姐,這都是含煙的手藝,你試試吧?!?/br> 懷素也不答話,抓起酒壺,一仰頭,咕通咕通地直接喝干,這才長吐一口氣,嘆道:“真是痛快!” 含煙默然立在一邊,待懷素飲完了酒,才道:“師姐,歲考將至,這一個半月當中,恐怕我不能來看你了,你……好生保重自己?!?/br> 懷素聞聽之下,身子輕輕一顫,然后方道:“好快,已經是十一月了。原來……我已在這里呆了大半年了。唉,自我在這寒露殿面壁清修,當初的那些姐妹一個都未曾來過。我們本無多少情份,反而是你總來探望我?!?/br> 含煙淺淺一笑,道:“這也怪不得旁人??词睾兜畹膬深^風虎可不如人那般循私,其它姐妹當然進不來。我是自幼就與它們玩得熟了,所以才會放我進來呢!” 含煙頓了一頓,似是猶豫不定,半天才忽而輕嘆一聲,道:“師姐,我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br> 懷素一怔,笑道:“含煙,我其實已是待罪之身,你卻多次悄悄來探望我。有這份情義在,還有什么話講不得?” 含煙嘆道:“其實玉玄師祖為中興丹元宮日夕殫精竭慮,聽說紀若塵身份特殊,此番又確是被人陷害,所以玉玄師祖也是有苦衷的,你又何必堅持已見,定要在這里憑空受苦呢?師姐,我聽說以前你是滴酒不沾的,可是現在呢?你已經無酒不歡了?!?/br> 懷素默然片刻,方咬牙道:“苦衷?當日情形,他哪里象是受了陷害的樣子?這且不論,那紀若塵受人陷害,一句話就輕飄飄地帶了過去。我失了的清白,卻又向誰討去?師祖的確是為了中興丹元,無所不為。只可惜我懷素僅是一介凡俗女子,無法為了中興丹元而奉上一切,玉玄師祖之命,恕我做不到!” 含煙面有訝色,一雙煙波般的眼只是望著懷素,問道:“玉玄師祖命你做什么?” 懷素默然不答,一把抓過酒壺,仰頭就向口中倒去,結果倒了個空。原來壺中早已涓滴不剩。懷素隨手將酒壺擲出窗外,長身而起,立在窗前,只是凝望著如霜月色。 含煙等待了片刻,盈盈站起身來,叫了一聲:“師姐……” 懷素似是幽幽嘆了一口氣,竟徐徐解衣寬帶,片刻后,一個玉琢般的身體已盡展在含煙之前。月色如水,灑在她如絲如緞的肌膚上,似也緩緩生出一層輕煙,那如畫女子,就此若籠上一層輕紗,掩映迷離處,更增了三分驚心動魄。 “含煙,師姐美嗎?” 含煙極為訝異,有些不知所措地道:“師姐當然是極美的……” 懷素輕撫著自己身體,幽幽嘆道:“古云紅顏禍水,原是不假。這世間女子生得美了,也就是了一樁罪過。你不必問師祖之命是什么,總而言之,我做不到?!?/br> 含煙聽了,只是默然。 懷素忽然問道:“含煙,我聽說你曾與紀若塵共同授業,那你可知他現下道行是何進境嗎?” 含煙答道:“去年歲考時,他剛入太清真圣之境?!?/br> 懷素凄然一笑,道:“很好!那今年我就自毀兩層道行,在歲考中會會他好了?!?/br> 含煙大吃一驚,急道:“師姐,萬萬不可!如今又是一年過去了,雖依常理來說,他道行萬不可能再進一層。但他畢竟由八位真人授業,與尋常弟子有所不同,就是歲考前真的精進了,也非是奇事。那樣的話,師姐你不是白費了苦心?況且……” 懷素見含煙猶豫,苦笑一下道:“有什么話,你但講無妨?!?/br> 含煙方道:“紀若塵入道得遲,初時天份不顯,可是如今已連奪三次歲考第一,進步凌厲,大有后來居上之勢。且他道法變幻多端,又有克制我宮手段,師姐……你就算存了必死之心,也未必能達到目的。何況你突然自毀道行,真人們如何能不起疑?此事萬不可行!” 懷素笑得凄苦,道:“我明白了,看來我拼卻自毀道行,也不是他的對手。如此說來,我該等他慢慢追上來,初入了玄圣境時,才有機會將他一舉擊殺了?” 含煙又嘆道:“師姐……你就算真能將他殺了,真人們可都在旁邊看著,收魂續命,難道是件難事嗎?” 懷素怔怔立著,早有一滴淚珠滑落,她卻渾然不覺,只是道:“那……我該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