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鴛鴦遂辭了出來,同小丫頭來至賈母房中,回了一遍.看見賈母與李紈打雙陸,鴛鴦旁邊瞧著.李紈的骰子好,擲下去把老太太的錘打下了好幾個去.鴛鴦抿著嘴兒笑.忽見寶玉進來, 手中提了兩個細蔑絲的小籠子,籠內有幾個蟈蟈兒,說道:“我聽說老太太夜里睡不著,我給老太太留下解解悶?!辟Z母笑道:“你別瞅著你老子不在家,你只管淘氣?!睂氂裥Φ溃骸拔覜]有淘氣?!辟Z母道:“你沒淘氣,不在學房里念書,為什么又弄這個東西呢?!睂氂竦溃骸安皇俏易约号?今兒因師父叫環兒和蘭兒對對子,環兒對不來,我悄悄的告訴了他.他說了,師父喜歡,夸了他兩句.他感激我的情,買了來孝敬我的. 我才拿了來孝敬老太太的?!辟Z母道:“他沒有天天念書么,為什么對不上來?對不上來就叫你儒大爺爺打他的嘴巴子,看他臊不臊.你也夠受了,不記得你老子在家時,一叫做詩做詞,唬的倒象個小鬼兒似的,這會子又說嘴了.那環兒小子更沒出息,求人替做了,就變著方法兒打點人.這么點子孩子就鬧鬼鬧神的,也不害臊,趕大了還不知是個什么東西呢. "說的滿屋子人都笑了.賈母又問道:“蘭小子呢,做上來了沒有?這該環兒替他了,他又比他小了.是不是?"寶玉笑道:“他倒沒有,卻是自己對的?!辟Z母道:“我不信,不然就也是你鬧了鬼了.如今你還了得,`羊群里跑出駱駝來了,就只你大.'你又會做文章了?!睂氂裥Φ溃骸皩嵲谑撬鞯?師父還夸他明兒一定有出息呢.老太太不信,就打發人叫了他來親自試試,老太太就知道了?!辟Z母道:“果然這么著我才喜歡.我不過怕你撒謊.既是他做的,這孩子明兒大概還有一點兒出息?!币蚩粗罴w,又想起賈珠來,"這也不枉你大哥哥死了,你大嫂子拉扯他一場,日后也替你大哥哥頂門壯戶. "說到這里,不禁流下淚來.李紈聽了這話,卻也動心,只是賈母已經傷心,自己連忙忍住淚笑勸道:“這是老祖宗的余德,我們托著老祖宗的福罷咧.只要他應得了老祖宗的話, 就是我們的造化了.老祖宗看著也喜歡,怎么倒傷起心來呢?!币蛴只仡^向寶玉道:“寶叔叔明兒別這么夸他,他多大孩子,知道什么.你不過是愛惜他的意思,他那里懂得,一來二去,眼大心肥,那里還能夠有長進呢?!辟Z母道:“你嫂子這也說的是.就只他還太小呢,也別逼ォ緊了他.小孩子膽兒小,一時逼急了,弄出點子毛病來,書倒念不成,把你的工夫都白糟踏了?!辟Z母說到這里,李紈卻忍不住撲簌簌掉下淚來,連忙擦了. 只見賈環賈蘭也都進來給賈母請了安.賈蘭又見過他母親,然后過來在賈母旁邊侍立. 賈母道:“我剛才聽見你叔叔說你對的好對子,師父夸你來著?!辟Z蘭也不言語,只管抿著嘴兒笑.鴛鴦過來說道:“請示老太太,晚飯伺候下了?!辟Z母道:“請你姨太太去罷?!辩杲又憬腥巳ネ醴蛉四沁呎堁σ虌?這里寶玉賈環退出.素云和小丫頭們過來把雙陸收起. 李紈尚等著伺候賈母的晚飯,賈蘭便跟著他母親站著.賈母道:“你們娘兒兩個跟著我吃罷?!崩罴w答應了.一時擺上飯來,丫鬟回來稟道:“太太叫回老太太, 姨太太這幾天浮來暫去,不能過來回老太太,今日飯后家去了?!庇谑琴Z母叫賈蘭在身旁邊坐下,大家吃飯,不必細述. 卻說賈母剛吃完了飯,盥漱了,歪在床上說閑話兒.只見小丫頭子告訴琥珀,琥珀過來回賈母道:“東府大爺請晚安來了?!辟Z母道:“你們告訴他,如今他辦理家務乏乏的,叫他歇著去罷.我知道了?!毙⊙绢^告訴老婆子們,老婆子才告訴賈珍.賈珍然后退出.到了次日,賈珍過來料理諸事.門上小廝陸續回了幾件事,又一個小廝回道:“莊頭送果子來了?!辟Z珍道:“單子呢?"那小廝連忙呈上.賈珍看時,上面寫著不過是時鮮果品,還夾帶菜蔬野味若干在內.賈珍看完,問向來經管的是誰.門上的回道:“是周瑞?!北憬兄苋穑骸罢諑c清,送往里頭交代.等我把來帳抄下一個底子,留著好對?!庇纸?告訴廚房, 把下菜中添幾宗給送果子的來人,照常賞飯給錢?!敝苋鸫饝?一面叫人搬至鳳姐兒院子里去,又把莊上的帳同果子交代明白.出去了一回兒,又進來回賈珍道:“才剛來的果子,大爺曾點過數目沒有?"賈珍道:“我那里有工夫點這個呢.給了你帳,你照帳點就是了?!敝苋鸬溃骸靶〉脑c過,也沒有少,也不能多出來.大爺既留下底子,再叫送果子來的人問問,他這帳是真的假的?!辟Z珍道:“這是怎么說,不過是幾個果子罷咧, 有什么要緊.我又沒有疑你?!闭f著,只見鮑二走來,磕了一個頭,說道:“求大爺原舊放小的在外頭伺候罷?!辟Z珍道:“你們這又是怎么著?"鮑二道:“奴才在這里又說不上話來. "賈珍道:“誰叫你說話?!滨U二道:“何苦來,在這里作眼睛珠兒?!敝苋鸾涌诘溃骸芭旁谶@里經管地租莊子,銀錢出入每年也有三五十萬來往,老爺太太奶奶們從沒有說過話的, 何況這些零星東西.若照鮑二說起來,爺們家里的田地房產都被奴才們弄完了. "賈珍想道:“必是鮑二在這里拌嘴,不如叫他出去?!币蛳蝓U二說道:“快滾罷?!庇指嬖V周瑞說:“你也不用說了,你干你的事罷?!倍烁髯陨⒘? 賈珍正在廂房里歇著, 聽見門上鬧的翻江攪海.叫人去查問,回來說道:“鮑二和周瑞的干兒子打架. "賈珍道:“周瑞的干兒子是誰?"門上的回道:“他叫何三,本來是個沒味兒的,天天在家里喝酒鬧事,常來門上坐著.聽見鮑二與周瑞拌嘴,他就插在里頭?!辟Z珍道:“這卻可惡.把鮑二和那個什么何幾給我一塊兒捆起來!周瑞呢?"門上的回道:“打架時他先走了?!辟Z珍道:“給我拿了來!這還了得了!"眾人答應了.正嚷著,賈璉也回來了, 賈珍便告訴了一遍.賈璉道:“這還了得!"又添了人去拿周瑞.周瑞知道躲不過,也找到了.賈珍便叫都捆上.賈璉便向周瑞道:“你們前頭的話也不要緊,大爺說開了,很是了.為什么外頭又打架!你們打架已經使不得,又弄個野雜種什么何三來鬧,你不壓伏壓伏他們,倒竟走了?!本桶阎苋鹛吡藥啄_.賈珍道:“單打周瑞不中用?!焙让税氧U二和何三各人打了五十鞭子,攆了出去,方和賈璉兩個商量正事.下人背地里便生出許多議論來: 也有說賈珍護短的,也有說不會調停的,也有說他本不是好人,前兒尤家姊妹弄出許多丑事來,那鮑二不是他調停著二爺叫了來的嗎,這會子又嫌鮑二不濟事,必是鮑二的女人伏侍不到了.人多嘴雜,紛紛不一. 卻說賈政自從在工部掌印, 家人中盡有發財的.那賈蕓聽見了,也要插手弄一點事兒, 便在外頭說了幾個工頭,講了成數,便買了些時新繡貨,要走鳳姐兒門子.鳳姐正在房中聽見丫頭們說:“大爺二爺都生了氣,在外頭打人呢?!兵P姐聽了,不知何故,正要叫人去問問, 只見賈璉已進來了,把外面的事告訴了一遍.鳳姐道:“事情雖不要緊,但這風俗兒斷不可長.此刻還算咱們家里正旺的時候兒,他們就敢打架.以后小輩兒們當了家,他們越發難制伏了.前年我在東府里,親眼見過焦大吃的爛醉,躺在臺階子底下罵人, 不管上上下下一混湯子的混罵.他雖是有過功的人,到底主子奴才的名分, 也要存點兒體統才好.珍大奶奶不是我說是個老實頭,個個人都叫他養得無法無天的. 如今又弄出一個什么鮑二,我還聽見是你和珍大爺得用的人,為什么今兒又打他呢?"賈璉聽了這話刺心,便覺訕訕的,拿話來支開,借有事,說著就走了. 小紅進來回道:“蕓二爺在外頭要見奶奶?!兵P姐一想,"他又來做什么?"便道:“叫他進來罷?!毙〖t出來,瞅著賈蕓微微一笑.賈蕓趕忙湊近一步問道:“姑娘替我回了沒有? "小紅紅了臉,說道:“我就是見二爺的事多?!辟Z蕓道:“何曾有多少事能到里頭來勞動姑娘呢.就是那一年姑娘在寶二叔房里,我才和姑娘——"小紅怕人撞見,不等說完, 趕忙問道:“那年我換給二爺的一塊絹子,二爺見了沒有?"那賈蕓聽了這句話,喜的心花俱開,才要說話,只見一個小丫頭從里面出來,賈蕓連忙同著小紅往里走.兩個人一左一右, 相離不遠,賈蕓悄悄的道:“回來我出來還是你送出我來,我告訴你還有笑話兒呢. "小紅聽了,把臉飛紅,瞅了賈蕓一眼,也不答言.同他到了鳳姐門口,自己先進去回了, 然后出來,掀起簾子點手兒,口中卻故意說道:“奶奶請蕓二爺進來呢?!?/br> 賈蕓笑了一笑,跟著他走進房來,見了鳳姐兒,請了安,并說:“母親叫問好?!兵P姐也問了他母親好.鳳姐道:“你來有什么事?"賈蕓道:“侄兒從前承嬸娘疼愛,心上時刻想著,總過意不去.欲要孝敬嬸娘,又怕嬸娘多想.如今重陽時候,略備了一點兒東西.嬸娘這里那一件沒有,不過是侄兒一點孝心.只怕嬸娘不肯賞臉?!兵P姐兒笑道:“有話坐下說?!辟Z蕓才側身坐了,連忙將東西捧著擱在旁邊桌上.鳳姐又道:“你不是什么有余的人,何苦又去花錢.我又不等著使.你今日來意是怎么個想頭兒,你倒是實說?!辟Z蕓道:“并沒有別的想頭兒,不過感念嬸娘的恩惠,過意不去罷咧?!闭f著微微的笑了.鳳姐道:“不是這么說.你手里窄,我很知道,我何苦白白兒使你的.你要我收下這個東西,須先和我說明白了.要是這么含著骨頭露著rou的,我倒不收?!辟Z蕓沒法兒,只得站起來陪著笑兒說道:“并不是有什么妄想.前幾日聽見老爺總辦陵工,侄兒有幾個朋友辦過好些工程,極妥當的,要求嬸娘在老爺跟前提一提.辦得一兩種,侄兒再忘不了嬸娘的恩典.若是家里用得著,侄兒也能給嬸娘出力?!兵P姐道:“若是別的我卻可以作主.至于衙門里的事,上頭呢,都是堂官司員定的,底下呢,都是那些書辦衙役們辦的.別人只怕插不上手.連自己的家人,也不過跟著老爺伏侍伏侍.就是你二叔去,亦只是為的是各自家里的事,他也并不能攙越公事.論家事,這里是踩一頭兒橇一頭兒的,連珍大爺還彈壓不住,你的年紀兒又輕,輩數兒又小,那里纏的清這些人呢.況且衙門里頭的事差不多兒也要完了, 不過吃飯瞎跑.你在家里什么事作不得,難道沒了這碗飯吃不成.我這是實在話,你自己回去想想就知道了.你的情意我已經領了,把東西快拿回去, 是那里弄來的,仍舊給人家送了去罷?!闭f著,只見奶媽子一大起帶了巧姐兒進來.那巧姐兒身上穿得錦團花簇,手里拿著好些頑意兒,笑嘻嘻走到鳳姐身邊學舌.賈蕓一見,便站起來笑盈盈的趕著說道:“這就是大meimei么?你要什么好東西不要?"那巧姐兒便啞的一聲哭了.賈蕓連忙退下.鳳姐道:“乖乖不怕?!边B忙將巧姐攬在懷里道:“這是你蕓大哥哥,怎么認起生來了?!辟Z蕓道:“meimei生得好相貌,將來又是個有大造化的?!蹦乔山銉夯仡^把賈蕓一瞧,又哭起來,疊連幾次.賈蕓看這光景坐不住,便起身告辭要走. 鳳姐道:“你把東西帶了去罷?!辟Z蕓道:“這一點子嬸娘還不賞臉?"鳳姐道:“你不帶去, 我便叫人送到你家去.蕓哥兒,你不要這么樣,你又不是外人,我這里有機會, 少不得打發人去叫你,沒有事也沒法兒,不在乎這些東東西西上的?!辟Z蕓看見鳳姐執意不受,只得紅著臉道:“既這么著,我再找得用的東西來孝敬嬸娘罷?!兵P姐兒便叫小紅拿了東西,跟著賈蕓送出來. 賈蕓走著,一面心中想道:“人說二奶奶利害,果然利害.一點兒都不漏縫,真正斬釘截鐵,怪不得沒有后世.這巧姐兒更怪,見了我好象前世的冤家似的.真正晦氣,白鬧了這么一天?!毙〖t見賈蕓沒得彩頭,也不高興,拿著東西跟出來.賈蕓接過來,打開包兒揀了兩件,悄悄的遞給小紅.小紅不接,嘴里說道:“二爺別這么著,看奶奶知道了, 大家倒不好看?!辟Z蕓道:“你好生收著罷,怕什么,那里就知道了呢.你若不要,就是瞧不起我了. "小紅微微一笑,才接過來,說道:“誰要你這些東西,算什么呢?!闭f了這句話, 把臉又飛紅了.賈蕓也笑道:“我也不是為東西,況且那東西也算不了什么?!闭f著話兒, 兩個已走到二門口.賈蕓把下剩的仍舊揣在懷內.小紅催著賈蕓道:“你先去罷, 有什么事情,只管來找我.我今日在這院里了,又不隔手?!辟Z蕓點點頭兒,說道:“二奶奶太利害,我可惜不能長來.剛才我說的話,你橫豎心里明白,得了空兒再告訴你罷. "小紅滿臉羞紅,說道:“你去罷,明兒也長來走走.誰叫你和他生疏呢?!辟Z蕓道:“知道了?!辟Z蕓說著出了院門.這里小紅站在門口,怔怔的看他去遠了,才回來了. 卻說鳳姐在房中吩咐預備晚飯, 因又問道:“你們熬了粥了沒有?"丫鬟們連忙去問, 回來回道:“預備了?!兵P姐道:“你們把那南邊來的糟東西弄一兩碟來罷?!鼻锿┐饝?, 叫丫頭們伺候.平兒走來笑道:“我倒忘了,今兒晌午奶奶在上頭老太太那邊的時候,水月庵的師父打發人來,要向奶奶討兩瓶南小菜,還要支用幾個月的月銀,說是身上不受用.我問那道婆來著:`師父怎么不受用?'他說:`四五天了,前兒夜里因那些小沙彌小道士里頭有幾個女孩子睡覺沒有吹燈,他說了幾次不聽.那一夜看見他們三更以后燈還點著呢,他便叫他們吹燈,個個都睡著了,沒有人答應,只得自己親自起來給他們吹滅了.回到炕上,只見有兩個人,一男一女,坐在炕上.他趕著問是誰,那里把一根繩子往他脖子上一套,他便叫起人來.眾人聽見,點上燈火一齊趕來,已經躺在地下,滿口吐白沫子,幸虧救醒了.此時還不能吃東西,所以叫來尋些小菜兒的.'我因奶奶不在房中,不便給他.我說:`奶奶此時沒有空兒,在上頭呢,回來告訴.'便打發他回去了.才剛聽見說起南菜,方想起來了,不然就忘了?!兵P姐聽了,呆了一呆,說道:“南菜不是還有呢,叫人送些去就是了.那銀子過一天叫芹哥來領就是了?!庇忠娦〖t進來回道:“才剛二爺差人來,說是今晚城外有事,不能回來,先通知一聲?!兵P姐道:“是了?!?/br> 說著, 只聽見小丫頭從后面喘吁吁的嚷著直跑到院子里來,外面平兒接著,還有幾個丫頭們,咕咕唧唧的說話.鳳姐道:“你們說什么呢?"平兒道:“小丫頭子有些膽怯,說鬼話?!兵P姐叫那一個小丫頭進來,問道:“什么鬼話?"那丫頭道:“我才剛到后邊去叫打雜兒的添煤, 只聽得三間空屋子里嘩喇嘩喇的響,我還道是貓兒耗子,又聽得噯的一聲,象個人出氣兒的似的.我害怕,就跑回來了?!兵P姐罵道:“胡說!我這里斷不興說神說鬼, 我從來不信這些個話.快滾出去罷?!蹦切⊙绢^出去了.鳳姐便叫彩明將一天零碎日用帳對過一遍,時已將近二更.大家又歇了一回,略說些閑話,遂叫各人安歇去罷.鳳姐也睡下了.將近三更,鳳姐似睡不睡,覺得身上寒毛一乍,自己驚醒了,越躺著越發起滲來,因叫平兒秋桐過來作伴.二人也不解何意.那秋桐本來不順鳳姐,后來賈璉因尤二姐之事不大愛惜他了, 鳳姐又籠絡他,如今倒也安靜,只是心里比平兒差多了,外面情兒.今見鳳姐不受用,只得端上茶來.鳳姐喝了一口,道:“難為你,睡去罷,只留平兒在這里就夠了?!鼻锿﹨s要獻勤兒,因說道:“奶奶睡不著,倒是我們兩個輪流坐坐也使得. "鳳姐一面說,一面睡著了.平兒秋桐看見鳳姐已睡,只聽得遠遠的雞叫了,二人方都穿著衣服略躺了一躺,就天亮了,連忙起來伏侍鳳姐梳洗.鳳姐因夜中之事, 心神恍惚不寧,只是一味要強,仍然扎掙起來.正坐著納悶,忽聽個小丫頭子在院里問道:“平姑娘在屋里么?"平兒答應了一聲,那小丫頭掀起簾子進來,卻是王夫人打發過來來找賈璉, 說:“外頭有人回要緊的官事.老爺才出了門,太太叫快請二爺過去呢?!兵P姐聽見唬了一跳.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下卷 第八十九回 人亡物在公子填詞 蛇影杯弓顰卿絕粒 更新時間:2007112 23:59:19 本章字數:6383 卻說鳳姐正自起來納悶,忽聽見小丫頭這話,又唬了一跳,連忙問道:“什么官事?"小丫頭道:“也不知道.剛才二門上小廝回進來,回老爺有要緊的官事,所以太太叫我請二爺來了. "鳳姐聽是工部里的事,才把心略略的放下,因說道:“你回去回太太,就說二爺昨日晚上出城有事,沒有回來.打發人先回珍大爺去罷?!蹦茄绢^答應著去了. 一時賈珍過來見了部里的人,問明了,進來見了王夫人,回道:“部中來報,昨日總河奏到河南一帶決了河口,湮沒了幾府州縣.又要開銷國帑,修理城工.工部司官又有一番照料,所以部里特來報知老爺的?!闭f完退出,及賈政回家來回明.從此直到冬間,賈政天天有事,常在衙門里.寶玉的工課也漸漸松了,只是怕賈政覺察出來,不敢不常在學房里去念書,連黛玉處也不敢常去. 那時已到十月中旬, 寶玉起來要往學房中去.這日天氣陡寒,只見襲人早已打點出一包衣服, 向寶玉道:“今日天氣很冷,早晚寧使暖些?!闭f著,把衣服拿出來給寶玉挑了一件穿. 又包了一件,叫小丫頭拿出交給焙茗,囑咐道:“天氣涼,二爺要換時,好生預備著?!北很饝?,抱著氈包,跟著寶玉自去.寶玉到了學房中,做了自己的工課, 忽聽得紙窗呼喇喇一派風聲.代儒道:“天氣又發冷?!卑扬L門推開一看,只見西北上一層層的黑云漸漸往東南撲上來. 焙茗走進來回寶玉道:“二爺,天氣冷了,再添些衣服罷?!睂氂顸c點頭兒.只見焙茗拿進一件衣服來,寶玉不看則已,看了時神已癡了.那些小學生都巴著眼瞧, 卻原是晴雯所補的那件雀金裘.寶玉道:“怎么拿這一件來!是誰給你的?"焙茗道:“是里頭姑娘們包出來的?!睂氂竦溃骸拔疑砩喜淮罄?,且不穿呢,包上罷. "代儒只當寶玉可惜這件衣服,卻也心里喜他知道儉省.焙茗道:“二爺穿上罷,著了涼,又是奴才的不是了.二爺只當疼奴才罷?!睂氂駸o奈,只得穿上,呆呆的對著書坐著. 代儒也只當他看書,不甚理會.晚間放學時,寶玉便往代儒托病告假一天.代儒本來上年紀的人, 也不過伴著幾個孩子解悶兒,時常也八病九痛的,樂得去一個少cao一日心.況且明知賈政事忙,賈母溺愛,便點點頭兒. 寶玉一徑回來,見過賈母王夫人,也是這樣說,自然沒有不信的,略坐一坐便回園中去了.見了襲人等,也不似往日有說有笑的,便和衣躺在炕上.襲人道:“晚飯預備下了,這會兒吃還是等一等兒?"寶玉道:“我不吃了,心里不舒服.你們吃去罷?!币u人道:“那么著你也該把這件衣服換下來了,那個東西那里禁得住揉搓?!睂氂竦溃骸安挥脫Q?!币u人道:“倒也不但是嬌嫩物兒,你瞧瞧那上頭的針線也不該這么糟蹋他呀?!睂氂衤犃诉@話,正碰在他心坎兒上,嘆了一口氣道:“那么著,你就收拾起來給我包好了,我也總不穿他了?!闭f著,站起來脫下.襲人才過來接時,寶玉已經自己疊起.襲人道:“二爺怎么今日這樣勤謹起來了?"寶玉也不答言,疊好了,便問:“包這個的包袱呢?"麝月連忙遞過來, 讓他自己包好,回頭卻和襲人擠著眼兒笑.寶玉也不理會,自己坐著,無精打彩,猛聽架上鐘響,自己低頭看了看表,針已指到酉初二刻了.一時小丫頭點上燈來. 襲人道:“你不吃飯,喝一口粥兒罷.別凈餓著,看仔細餓上虛火來,那又是我們的累贅了. "寶玉搖搖頭兒,說:“不大餓,強吃了倒不受用?!币u人道:“既這么著,就索性早些歇著罷?!庇谑且u人麝月鋪設好了,寶玉也就歇下,翻來復去只睡不著,將及黎明,反朦朧睡去,不一頓飯時,早又醒了. 此時襲人麝月也都起來. 襲人道:“昨夜聽著你翻騰到五更多,我也不敢問你.后來我就睡著了,不知到底你睡著了沒有?"寶玉道:“也睡了一睡,不知怎么就醒了?!币u人道:“你沒有什么不受用?"寶玉道:“沒有,只是心上發煩?!币u人道:“今日學房里去不去? "寶玉道:“我昨兒已經告了一天假了,今兒我要想園里逛一天,散散心,只是怕冷. 你叫他們收拾一間房子,備下一爐香,擱下紙墨筆硯.你們只管干你們的,我自己靜坐半天才好.別叫他們來攪我?!摈暝陆又溃骸岸斠o靜兒的用工夫,誰敢來攪?!币u人道:“這么著很好,也省得著了涼.自己坐坐,心神也不散?!币蛴謫枺骸澳慵葢写燥?,今日吃什么?早說好傳給廚房里去?!睂氂竦溃骸斑€是隨便罷,不必鬧的大驚小怪的.倒是要幾個果子擱在那屋里, 借點果子香?!币u人道:“那個屋里好?別的都不大干凈,只有晴雯起先住的那一間,因一向無人,還干凈,就是清冷些?!睂氂竦溃骸安环?,把火盆挪過去就是了?!币u人答應了.正說著,只見一個小丫頭端了一個茶盤兒,一個碗,一雙牙箸,遞給麝月道:“這是剛才花姑娘要的,廚房里老婆子送了來了?!摈暝陆恿艘豢?,卻是一碗燕窩湯,便問襲人道:“這是jiejie要的么?"襲人笑道:“昨夜二爺沒吃飯,又翻騰了一夜,想來今日早起心里必是發空的,所以我告訴小丫頭們叫廚房里作了這個來的. "襲人一面叫小丫頭放桌兒,麝月打發寶玉喝了,漱了口.只見秋紋走來說道:“那屋里已經收拾妥了,但等著一時炭勁過了,二爺再進去罷?!睂氂顸c頭,只是一腔心事,懶怠說話. 一時小丫頭來請,說筆硯都安放妥當了.寶玉道:“知道了?!庇忠粋€小丫頭回道:“早飯得了.二爺在那里吃?"寶玉道:“就拿了來罷,不必累贅了?!毙⊙绢^答應了自去.一時端上飯來,寶玉笑了一笑,向襲人麝月道:“我心里悶得很,自己吃只怕又吃不下去, 不如你們兩個同我一塊兒吃,或者吃的香甜,我也多吃些?!摈暝滦Φ溃骸斑@是二爺的高興,我們可不敢?!币u人道:“其實也使得,我們一處喝酒,也不止今日.只是偶然替你解悶兒還使得, 若認真這樣,還有什么規矩體統呢?!闭f著三人坐下.寶玉在上首, 襲人麝月兩個打橫陪著.吃了飯,小丫頭端上漱口茶,兩個看著撤了下去.寶玉因端著茶,默默如有所思,又坐了一坐,便問道:“那屋里收拾妥了么?"麝月道:“頭里就回過了,這回子又問?!?/br> 寶玉略坐了一坐, 便過這間屋子來,親自點了一炷香,擺上些果品,便叫人出去,關上了門.外面襲人等都靜悄無聲.寶玉拿了一幅泥金角花的粉紅箋出來,口中祝了幾句,便提起筆來寫道: 怡紅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幾來饗.其詞云: 隨身伴,獨自意綢繆.誰料風波平地起,頓教軀命即 時休.孰與話輕柔?東逝水,無復向西流.想象更無 懷夢草, 添衣還見翠云裘.脈脈使人愁!寫畢,就在香上點個火焚化了.靜靜兒等著,直待一炷香點盡了,才開門出來.襲人道:“怎么出來了?想來又悶的慌了?!?/br> 寶玉笑了一笑,假說道:“我原是心里煩,才找個地方兒靜坐坐兒.這會子好了,還要外頭走走去呢?!闭f著,一徑出來,到了瀟湘館中,在院里問道:“林meimei在家里呢么?"紫鵑接應道:“是誰?"掀簾看時,笑道:“原來是寶二爺.姑娘在屋里呢,請二爺到屋里坐著. "寶玉同著紫鵑走進來.黛玉卻在里間呢,說道:“紫鵑,請二爺屋里坐罷?!睂氂褡叩嚼镩g門口, 看見新寫的一付紫墨色泥金云龍箋的小對,上寫著:“綠窗明月在,青史古人空. "寶玉看了,笑了一笑,走入門去,笑問道:“meimei做什么呢?"黛玉站起來迎了兩步,笑著讓道:“請坐.我在這里寫經,只剩得兩行了,等寫完了再說話兒?!币蚪醒┭愕共?寶玉道:“你別動,只管寫?!闭f著,一面看見中間掛著一幅單條,上面畫著一個嫦娥, 帶著一個侍者,又一個女仙,也有一個侍者,捧著一個長長兒的衣囊似的,二人身邊略有些云護,別無點綴,全仿李龍眠白描筆意,上有"斗寒圖"三字,用八分書寫著.寶玉道:“meimei這幅《斗寒圖》可是新掛上的?"黛玉道:“可不是.昨日他們收拾屋子,我想起來,拿出來叫他們掛上的?!睂氂竦溃骸笆鞘裁闯鎏??"黛玉笑道:“眼前熟的很的, 還要問人?!睂氂裥Φ溃骸拔乙粫r想不起,meimei告訴我罷?!摈煊竦溃骸柏M不聞`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睂氂竦溃骸笆前?這個實在新奇雅致,卻好此時拿出來掛?!闭f著,又東瞧瞧,西走走. 雪雁沏了茶來,寶玉吃著.又等了一會子,黛玉經才寫完,站起來道:“簡慢了?!睂氂裥Φ溃骸癿eimei還是這么客氣?!钡婘煊裆砩洗┲掳桌C花小毛皮襖,加上銀鼠坎肩,頭上挽著隨常云髻,簪上一枝赤金匾簪,別無花朵,腰下系著楊妃色繡花綿裙.真比如: 亭亭玉樹臨風立,冉冉香蓮帶露開.寶玉因問道:“meimei這兩日彈琴來著沒有?"黛玉道:“兩日沒彈了.因為寫字已經覺得手冷,那里還去彈琴?!睂氂竦溃骸安粡椧擦T了.我想琴雖是清高之品, 卻不是好東西,從沒有彈琴里彈出富貴壽考來的,只有彈出憂思怨亂來的. 再者彈琴也得心里記譜,未免費心.依我說,meimei身子又單弱,不cao這心也罷了?!摈煊衩蛑靸盒?寶玉指著壁上道:“這張琴可就是么?怎么這么短?"黛玉笑道:“這張琴不是短,因我小時學撫的時候別的琴都夠不著,因此特地做起來的.雖不是焦尾枯桐, 這鶴山鳳尾還配得齊整,龍池雁足高下還相宜.你看這斷紋不是牛旄似的么, 所以音韻也還清越?!睂氂竦溃骸癿eimei這幾天來做詩沒有?"黛玉道:“自結社以后沒大作. "寶玉笑道:“你別瞞我,我聽見你吟的什么`不可オ,素心如何天上月',你擱在琴里覺得音響分外的響亮. 有的沒有?"黛玉道:“你怎么聽見了?"寶玉道:“我那一天從蓼風軒來聽見的,又恐怕打斷你的清韻,所以靜聽了一會就走了.我正要問你:前路是平韻, 到末了兒忽轉了仄韻,是個什么意思?"黛玉道:“這是人心自然之音,做到那里就到那里, 原沒有一定的?!睂氂竦溃骸霸瓉砣绱?可惜我不知音,枉聽了一會子?!摈煊竦溃骸肮艁碇羧四苡袔讉€?"寶玉聽了.又覺得出言冒失了,又怕寒了黛玉的心,坐了一坐,心里象有許多話,卻再無可講的.黛玉因方才的話也是沖口而出,此時回想,覺得太冷淡些,也就無話.寶玉一發打量黛玉設疑,遂訕訕的站起來說道:“meimei坐著罷.我還要到三meimei那里瞧瞧去呢?!摈煊竦溃骸澳闳羰且娏巳齧eimei,替我問候一聲罷?!睂氂翊饝愠鰜砹? 黛玉送至屋門口, 自己回來悶悶的坐著,心里想道:“寶玉近來說話半吐半吞,忽冷忽熱,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闭胫?,紫鵑走來道:“姑娘,經不寫了?我把筆硯都收好了?"黛玉道:“不寫了,收起去罷?!闭f著,自己走到里間屋里床上歪著,慢慢的細想.紫鵑進來問道:“姑娘喝碗茶罷?"黛玉道:“不喝呢.我略歪歪兒,你們自己去罷?!?/br> 紫鵑答應著出來,只見雪雁一個人在那里發呆.紫鵑走到他跟前問道:“你這會子也有了什么心事了么? "雪雁只顧發呆,倒被他唬了一跳,因說道:“你別嚷,今日我聽見了一句話,我告訴你聽,奇不奇.你可別言語?!闭f著,往屋里努嘴兒.因自己先行,點著頭兒叫紫鵑同他出來,到門外平臺底下,悄悄兒的道:“jiejie你聽見了么?寶玉定了親了! "紫鵑聽見,唬了一跳,說道:“這是那里來的話?只怕不真罷?!毖┭愕溃骸霸趺床徽?,別人大概都知道,就只咱們沒聽見?!弊嚣N道:“你是那里聽來的?"雪雁道:“我聽見侍書說的,是個什么知府家,家資也好,人才也好?!弊嚣N正聽時,只聽得黛玉咳嗽了一聲, 似乎起來的光景.紫鵑恐怕他出來聽見,便拉了雪雁搖搖手兒,往里望望,不見動靜, 才又悄悄兒的問道:“他到底怎么說來?"雪雁道:“前兒不是叫我到三姑娘那里去道謝嗎, 三姑娘不在屋里,只有侍書在那里.大家坐著,無意中說起寶二爺的淘氣來,他說寶二爺怎么好, 只會頑兒,全不象大人的樣子,已經說親了,還是這么呆頭呆腦.我問他定了沒有,他說是定了,是個什么王大爺做媒的.那王大爺是東府里的親戚,所以也不用打聽, 一說就成了?!弊嚣N側著頭想了一想,"這句話奇!"又問道:“怎么家里沒有人說起? "雪雁道:“侍書也說的是老太太的意思.若一說起,恐怕寶玉野了心,所以都不提起. 侍書告訴了我,又叮囑千萬不可露風,說出來只道是我多嘴?!卑咽滞镆恢?,"所以他面前也不提.今日是你問起,我不犯瞞你?!闭f到這里,只聽鸚鵡叫喚,學著說:“姑娘回來了,快倒茶來!"倒把紫鵑雪雁嚇了一跳,回頭并不見有人,便罵了鸚鵡一聲,走進屋內.只見黛玉喘吁吁的剛坐在椅子上,紫鵑搭訕著問茶問水.黛玉問道:“你們兩個那里去了?再叫不出一個人來?!闭f著便走到炕邊,將身子一歪,仍舊倒在炕上,往里躺下,叫把帳子撩下.紫鵑雪雁答應出去.他兩個心里疑惑方才的話只怕被他聽了去了,只好大家不提.誰知黛玉一腔心事,又竊聽了紫鵑雪雁的話,雖不很明白, 已聽得了七八分,如同將身撂在大海里一般.思前想后,竟應了前日夢中之讖,千愁萬恨,堆上心來.左右打算,不如早些死了,免得眼見了意外的事情,那時反倒無趣.又想到自己沒了爹娘的苦,自今以后,把身子一天一天的糟踏起來,一年半載,少不得身登清凈.打定了主意,被也不蓋,衣也不添,竟是合眼裝睡.紫鵑和雪雁來伺候幾次,不見動靜,又不好叫喚.晚飯都不吃.點燈已后,紫鵑掀開帳子,見已睡著了,被窩都蹬在腳后.怕他著了涼,輕輕兒拿來蓋上.黛玉也不動,單待他出去,仍然褪下.那紫鵑只管問雪雁:“今兒的話到底是真的是假的?"雪雁道:“怎么不真?!弊嚣N道:“侍書怎么知道的?"雪雁道:“是小紅那里聽來的?!弊嚣N道:“頭里咱們說話,只怕姑娘聽見了,你看剛才的神情, 大有原故.今日以后,咱們倒別提這件事了?!闭f著,兩個人也收拾要睡.紫鵑進來看時,只見黛玉被窩又蹬下來,復又給他輕輕蓋上.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黛玉清早起來,也不叫人,獨自一個呆呆的坐著.紫鵑醒來,看見黛玉已起,便驚問道:“姑娘怎么這么早?"黛玉道:“可不是,睡得早,所以醒得早?!弊嚣N連忙起來,叫醒雪雁,伺候梳洗.那黛玉對著鏡子,只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淚珠兒斷斷連連,早已濕透了羅帕.正是: 瘦影正臨春水照, 卿須憐我我憐卿.紫鵑在旁也不敢勸,只怕倒把閑話勾引舊恨來.遲了好一會,黛玉才隨便梳洗了,那眼中淚漬終是不干.又自坐了一會,叫紫鵑道:“你把藏香點上?!弊嚣N道:“姑娘,你睡也沒睡得幾時,如何點香?不是要寫經?"黛玉點點頭兒. 紫鵑道:“姑娘今日醒得太早,這會子又寫經,只怕太勞神了罷?!摈煊竦溃骸安慌?,早完了早好.況且我也并不是為經,倒借著寫字解解悶兒.以后你們見了我的字跡, 就算見了我的面兒了?!闭f著,那淚直流下來.紫鵑聽了這話,不但不能再勸,連自己也掌不住滴下淚來. 原來黛玉立定主意,自此已后,有意糟踏身子,茶飯無心,每日漸減下來. 寶玉下學時,也常抽空問候,只是黛玉雖有萬千言語,自知年紀已大,又不便似小時可以柔情挑逗,所以滿腔心事,只是說不出來.寶玉欲將實言安慰,又恐黛玉生嗔, 反添病癥.兩個人見了面,只得用浮言勸慰,真真是親極反疏了.那黛玉雖有賈母王夫人等憐恤, 不過請醫調治,只說黛玉常病,那里知他的心病.紫鵑等雖知其意,也不敢說.從此一天一天的減,到半月之后,腸胃日薄,一日果然粥都不能吃了.黛玉日間聽見的話,都似寶玉娶親的話,看見怡紅院中的人,無論上下,也象寶玉娶親的光景.薛姨媽來看,黛玉不見寶釵,越發起疑心,索性不要人來看望,也不肯吃藥,只要速死.睡夢之中,常聽見有人叫寶二***.一片疑心,竟成蛇影.一日竟是絕粒,粥也不喝,懨懨一息,垂斃殆盡.未知黛玉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下卷 第九十回 失綿衣貧女耐嗷嘈 送果品小郎驚叵測 更新時間:2007112 23:59:19 本章字數:6525 卻說黛玉自立意自戕之后,漸漸不支,一日竟至絕粒.從前十幾天內,賈母等輪流看望, 他有時還說幾句話,這兩日索性不大言語.心里雖有時昏暈,卻也有時清楚.賈母等見他這病不似無因而起, 也將紫鵑雪雁盤問過兩次,兩個那里敢說.便是紫鵑欲向侍書打聽消息, 又怕越鬧越真,黛玉更死得快了,所以見了侍書,毫不提起.那雪雁是他傳話弄出這樣緣故來,此時恨不得長出百十個嘴來說"我沒說",自然更不敢提起.到了這一天黛玉絕粒之日,紫鵑料無指望了,守著哭了會子,因出來偷向雪雁道:“你進屋里來好好兒的守著他. 我去回老太太,太太和二奶奶去,今日這個光景大非往??杀攘??!毖┭愦饝?,紫鵑自去. 這里雪雁正在屋里伴著黛玉, 見他昏昏沉沉,小孩子家那里見過這個樣兒,只打諒如此便是死的光景了,心中又痛又怕,恨不得紫鵑一時回來才好.正怕著,只聽窗外腳步走響,雪雁知是紫鵑回來,才放下心了,連忙站起來掀著里間簾子等他.只見外面簾子響處,進來了一個人,卻是侍書.那侍書是探春打發來看黛玉的,見雪雁在那里掀著簾子, 便問道:“姑娘怎么樣?"雪雁點點頭兒叫他進來.侍書跟進來,見紫鵑不在屋里,瞧了瞧黛玉,只剩得殘喘微延,唬的驚疑不止,因問:“紫鵑jiejie呢?"雪雁道:“告訴上屋里去了?!蹦茄┭愦藭r只打諒黛玉心中一無所知了,又見紫鵑不在面前,因悄悄的拉了侍書的手問道:“你前日告訴我說的什么王大爺給這里寶二爺說了親,是真話么?"侍書道::怎么不真?!毖┭愕溃骸岸嘣缤矸哦ǖ??"侍書道:“那里就放定了呢.那一天我告訴你時,是我聽見小紅說的.后來我到二奶奶那邊去,二奶奶正和平jiejie說呢,說那都是門客們借著這個事討老爺的喜歡, 往后好拉攏的意思.別說大太太說不好,就是大太太愿意, 說那姑娘好,那大太太眼里看的出什么人來!再者老太太心里早有了人了,就在咱們園子里的.大太太那里摸的著底呢.老太太不過因老爺的話,不得不問問罷咧. 又聽見二奶奶說,寶玉的事,老太太總是要親上作親的,憑誰來說親,橫豎不中用. "雪雁聽到這里,也忘了神了,因說道:“這是怎么說,白白的送了我們這一位的命了! "侍書道:“這是從那里說起?"雪雁道:“你還不知道呢.前日都是我和紫鵑jiejie說來著, 這一位聽見了,就弄到這步田地了?!笔虝溃骸澳闱那膬旱恼f罷,看仔細他聽見了. "雪雁道:“人事都不省了,瞧瞧罷,左不過在這一兩天了?!闭f著,只見紫鵑掀簾進來說:“這還了得!你們有什么話,還不出去說,還在這里說.索性逼死他就完了?!笔虝溃骸拔也恍庞羞@樣奇事?!弊嚣N道:“好jiejie,不是我說,你又該惱了.你懂得什么呢!懂得也不傳這些舌了?!?/br> 這里三個人正說著, 只聽黛玉忽然又嗽了一聲.紫鵑連忙跑到炕沿前站著,侍書雪雁也都不言語了.紫鵑彎著腰,在黛玉身后輕輕問道:“姑娘喝口水罷?!摈煊裎⑽⒋饝艘宦?雪雁連忙倒了半鐘滾白水,紫鵑接了托著,侍書也走近前來.紫鵑和他搖頭兒, 不叫他說話,侍書只得咽住了.站了一回,黛玉又嗽了一聲.紫鵑趁勢問道:“姑娘喝水呀?"黛玉又微微應了一聲,那頭似有欲抬之意,那里抬得起.紫鵑爬上炕去,爬在黛玉旁邊,端著水試了冷熱,送到唇邊,扶了黛玉的頭,就到碗邊,喝了一口.紫鵑才要拿時,黛玉意思還要喝一口,紫鵑便托著那碗不動.黛玉又喝了一口,搖搖頭兒不喝了,喘了一口氣,仍舊躺下.半日,微微睜眼說道:“剛才說話不是侍書么?"紫鵑答應道:“是. "侍書尚未出去,因連忙過來問候.黛玉睜眼看了,點點頭兒,又歇了一歇,說道:“回去問你姑娘好罷. "侍書見這番光景,只當黛玉嫌煩,只得悄悄的退出去了.原來那黛玉雖則病勢沉重,心里卻還明白.起先侍書雪雁說話時,他也模糊聽見了一半句,卻只作不知, 也因實無精神答理.及聽了雪雁侍書的話,才明白過前頭的事情原是議而未成的,又兼侍書說是鳳姐說的,老太太的主意親上作親,又是園中住著的,非自己而誰?因此一想,陰極陽生,心神頓覺清爽許多,所以才喝了兩口水,又要想問侍書的話.恰好賈母,王夫人,李紈,鳳姐聽見紫鵑之言,都趕著來看.黛玉心中疑團已破,自然不似先前尋死之意了.雖身體軟弱,精神短少,卻也勉強答應一兩句了.鳳姐因叫過紫鵑問道:“姑娘也不至這樣,這是怎么說,你這樣唬人?!弊嚣N道:“實在頭里看著不好,才敢去告訴的, 回來見姑娘竟好了許多,也就怪了?!辟Z母笑道:“你也別怪他,他懂得什么. 看見不好就言語,這倒是他明白的地方,小孩子家,不嘴懶腳懶就好?!闭f了一回,賈母等料著無妨,也就去了.正是: 心病終須心藥治, 解鈴還是系鈴人.不言黛玉病漸減退,且說雪雁紫鵑背地里都念佛. 雪雁向紫鵑說道:“虧他好了,只是病的奇怪,好的也奇怪?!弊嚣N道:“病的倒不怪, 就只好的奇怪.想來寶玉和姑娘必是姻緣,人家說的`好事多磨',又說道`是姻緣棒打不回'.這樣看起來,人心天意,他們兩個竟是天配的了.再者,你想那一年我說了林姑娘要回南去,把寶玉沒急死了,鬧得家翻宅亂.如今一句話,又把這一個弄得死去活來. 可不說的三生石上百年前結下的么?!闭f著,兩個悄悄的抿著嘴笑了一回.雪雁又道:“幸虧好了.咱們明兒再別說了,就是寶玉娶了別的人家兒的姑娘,我親見他在那里結親, 我也再不露一句話了?!弊嚣N笑道:“這就是了?!辈坏嚣N和雪雁在私下里講究,就是眾人也都知道黛玉的病也病得奇怪,好也好得奇怪,三三兩兩,唧唧噥噥議論著.不多幾時,連鳳姐兒也知道了,邢王二夫人也有些疑惑,倒是賈母略猜著了八九. 那時正值邢王二夫人鳳姐等在賈母房中說閑話,說起黛玉的病來.賈母道:“我正要告訴你們,寶玉和林丫頭是從小兒在一處的,我只說小孩子們,怕什么?以后時常聽得林丫頭忽然病,忽然好,都為有了些知覺了.所以我想他們若盡著擱在一塊兒,畢竟不成體統. 你們怎么說?"王夫人聽了,便呆了一呆,只得答應道:“林姑娘是個有心計兒的.至于寶玉,呆頭呆惱,不避嫌疑是有的,看起外面,卻還都是個小孩兒形象.此時若忽然或把那一個分出園外, 不是倒露了什么痕跡了么.古來說的:`男大須婚,女大須嫁.'老太太想,倒是趕著把他們的事辦辦也罷了?!辟Z母皺了一皺眉,說道:“林丫頭的乖僻,雖也是他的好處,我的心里不把林丫頭配他,也是為這點子.況且林丫頭這樣虛弱, 恐不是有壽的.只有寶丫頭最妥?!蓖醴蛉说溃骸安坏咸@么想,我們也是這樣.但林姑娘也得給他說了人家兒才好,不然女孩兒家長大了,那個沒有心事?倘或真與寶玉有些私心,若知道寶玉定下寶丫頭,那倒不成事了?!辟Z母道:“自然先給寶玉娶了親, 然后給林丫頭說人家,再沒有先是外人后是自己的.況且林丫頭年紀到底比寶玉小兩歲.依你們這樣說,倒是寶玉定親的話不許叫他知道倒罷了?!兵P姐便吩咐眾丫頭們道:“你們聽見了,寶二爺定親的話,不許混吵嚷.若有多嘴的,c防著他的皮?!辟Z母又向鳳姐道:“鳳哥兒,你如今自從身上不大好,也不大管園里的事了.我告訴你,須得經點兒心. 不但這個,就象前年那些人喝酒耍錢,都不是事.你還精細些,少不得多分點心兒, 嚴緊嚴緊他們才好.況且我看他們也就只還服你?!兵P姐答應了.娘兒們又說了一回話, 方各自散了.從此鳳姐常到園中照料.一日,剛走進大觀園,到了紫菱洲畔, 只聽見一個老婆子在那里嚷.鳳姐走到跟前,那婆子才瞧見了,早垂手侍立,口里請了安.鳳姐道:“你在這里鬧什么?"婆子道:“蒙奶奶們派我在這里看守花果,我也沒有差錯, 不料邢姑娘的丫頭說我們是賊?!兵P姐道:“為什么呢?"婆子道:“昨兒我們家的黑兒跟著我到這里頑了一回, 他不知道,又往邢姑娘那邊去瞧了一瞧,我就叫他回去了.今兒早起聽見他們丫頭說丟了東西了.我問他丟了什么,他就問起我來了?!兵P姐道:“問了你一聲,也犯不著生氣呀?!逼抛拥溃骸斑@里園子到底是奶奶家里的,并不是他們家里的. 我們都是奶奶派的,賊名兒怎么敢認呢?!兵P姐照臉啐了一口,厲聲道:“你少在我跟前嘮嘮叨叨的!你在這里照看,姑娘丟了東西,你們就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