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這里翠縷向湘云道:“大奶奶那里還有人等著咱們睡去呢.如今還是那里去好?"湘云笑道:你順路告訴他們,叫他們睡罷.我這一去未免驚動病人,不如鬧林姑娘半夜去罷.走至瀟湘館中,有一半人已睡去.二人進去,方才卸妝寬衣,プ漱已畢,方上床安歇.紫鵑放下綃帳,移燈掩門出去.誰知湘云有擇席之病,雖在枕上,只是睡不著.黛玉又是個心血不足常常失眠的,今日又錯過困頭,自然也是睡不著.二人在枕上翻來復去.黛玉因問道:“怎么你還沒睡著?"湘云微笑道:“我有擇席的病,況且走了困,只好躺躺罷.你怎么也睡不著?"黛玉嘆道:“我這睡不著也并非今日,大約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十夜滿足的?!毕嬖频溃骸皡s是你病的原故,所以……"不知下文什么—— 上卷 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風流 美優伶斬情歸水月 更新時間:2007112 23:59:18 本章字數:10988 話說王夫人見中秋已過,鳳姐病已比先減了,雖未大愈,可以出入行走得了,仍命大夫每日診脈服藥, 又開了丸藥方子來配調經養榮丸.因用上等人參二兩,王夫人取時, 翻尋了半日,只向小匣內尋了幾枝簪挺粗細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再找去,又找了一大包須末出來.王夫人焦躁道:“用不著偏有,但用著了,再找不著.成日家我說叫你們查一查, 都歸攏在一處.你們白不聽,就隨手混撂.你們不知他的好處,用起來得多少換買來還不中使呢?!辈试频溃骸跋胧菦]了,就只有這個.上次那邊的太太來尋了些去, 太太都給過去了?!蓖醴蛉说溃骸皼]有的話,你再細找找?!辈试浦坏糜秩フ?,拿了幾包藥材來說:“我們不認得這個,請太太自看.除這個再沒有了?!蓖醴蛉舜蜷_看時,也都忘了,不知都是什么藥,并沒有一枝人參.因一面遣人去問鳳姐有無,鳳姐來說:“也只有些參膏蘆須.雖有幾枝,也不是上好的,每日還要煎藥里用呢?!蓖醴蛉寺犃?,只得向邢夫人那里問去. 邢夫人說:“因上次沒了,才往這里來尋,早已用完了?!蓖醴蛉藳]法,只得親身過來請問賈母.賈母忙命鴛鴦取出當日所余的來,竟還有一大包,皆有手指頭粗細的,遂稱二兩與王夫人.王夫人出來交與周瑞家的拿去令小廝送與醫生家去,又命將那幾包不能辨得的藥也帶了去,命醫生認了,各包記號了來. 一時,周瑞家的又拿了進來說:“這幾包都各包好記上名字了.但這一包人參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連三十換也不能得這樣的了,但年代太陳了.這東西比別的不同,憑是怎樣好的,只過一百年后,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這個雖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爛木,也無性力的了.請太太收了這個,倒不拘粗細,好歹再換些新的倒好?!蓖醴蛉寺犃?,低頭不語,半日才說:“這可沒法了,只好去買二兩來罷?!币矡o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罷. "因向周瑞家的說:“你就去說給外頭人們,揀好的換二兩來.倘一時老太太問,你們只說用的是老太太的, 不必多說?!敝苋鸺业姆讲乓r,寶釵因在坐,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頭賣的人參都沒好的.雖有一枝全的,他們也必截做兩三段,鑲嵌上蘆泡須枝, 摻勻了好賣,看不得粗細.我們鋪子里常和參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媽說了,叫哥哥去托個伙計過去和參行商議說明,叫他把未作的原枝好參兌二兩來.不妨咱們多使幾兩銀子,也得了好的?!蓖醴蛉诵Φ溃骸暗故悄忝靼?就難為你親自走一趟更好?!庇谑菍氣O去了, 半日回來說:“已遣人去,趕晚就有回信的.明日一早去配也不遲?!蓖醴蛉俗允窍矏?,因說道:“`賣油的娘子水梳頭',自來家里有好的,不知給了人多少.這會子輪到自己用, 反倒各處求人去了?!闭f畢長嘆.寶釵笑道:“這東西雖然值錢,究竟不過是藥,原該濟眾散人才是.咱們比不得那沒見世面的人家,得了這個,就珍藏密斂的?!蓖醴蛉它c頭道:“這話極是?!?/br> 一時寶釵去后,因見無別人在室,遂喚周瑞家的來問前日園中搜檢的事情可得個下落. 周瑞家的是已和鳳姐等人商議停妥,一字不隱,遂回明王夫人.王夫人聽了,雖驚且怒, 卻又作難,因思司棋系迎春之人,皆系那邊的人,只得令人去回邢夫人.周瑞家的回道:“前日那邊太太嗔著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幾個嘴巴子,如今他也裝病在家,不肯出頭了.況且又是他外孫女兒,自己打了嘴,他只好裝個忘了,日久平服了再說.如今我們過去回時,恐怕又多心,倒象似咱們多事似的.不如直把司棋帶過去,一并連贓證與那邊太太瞧了, 不過打一頓配了人,再指個丫頭來,豈不省事.如今白告訴去,那邊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說`既這樣你太太就該料理,又來說什么',豈不反耽擱了.倘那丫頭瞅空尋了死,反不好了.如今看了兩三天,人都有個偷懶的時候,倘一時不到,豈不倒弄出事來?!蓖醴蛉讼肓艘幌?,說:“這也倒是.快辦了這一件,再辦咱們家的那些妖精?!敝苋鸺业穆犝f,會齊了那幾個媳婦,先到迎春房里,回迎春道:“太太們說了,司棋大了,連日他娘求了太太,太太已賞了他娘配人,今日叫他出去,另挑好的與姑娘使?!闭f著,便命司棋打點走路.迎春聽了,含淚似有不舍之意,因前夜已聞得別的丫鬟悄悄的說了原故,雖數年之情難舍,但事關風化,亦無可如何了.那司棋也曾求了迎春, 實指望迎春能死保赦下的,只是迎春語言遲慢,耳軟心活,是不能作主的.司棋見了這般,知不能免,因哭道:“姑娘好狠心!哄了我這兩日,如今怎么連一句話也沒有?"周瑞家的等說道:“你還要姑娘留你不成?便留下,你也難見園里的人了.依我們的好話,快快收了這樣子,倒是人不知鬼不覺的去罷,大家體面些?!庇汉瑴I道:“我知道你干了什么大不是,我還十分說情留下,豈不連我也完了.你瞧入畫也是幾年的人,怎么說去就去了. 自然不止你兩個,想這園里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說,將來終有一散,不如你各人去罷?!敝苋鸺业牡溃骸八缘降资枪媚锩靼?明兒還有打發的人呢,你放心罷?!彼酒鍩o法, 只得含淚與迎春磕頭,和眾姊妹告別,又向迎春耳根說:“好歹打聽我要受罪,替我說個情兒,就是主仆一場!"迎春亦含淚答應:“放心?!庇谑侵苋鸺业娜说葞Я怂酒宄隽嗽洪T, 又命兩個婆子將司棋所有的東西都與他拿著.走了沒幾步,后頭只見繡桔趕來,一面也擦著淚,一面遞與司棋一個絹包說:“這是姑娘給你的.主仆一場,如今一旦分離,這個與你作個想念罷?!彼酒褰恿?,不覺更哭起來了,又和繡桔哭了一回.周瑞家的不耐煩,只管催促,二人只得散了.司棋因又哭告道:“嬸子大娘們,好歹略徇個情兒, 如今且歇一歇,讓我到相好的姊妹跟前辭一辭,也是我們這幾年好了一場?!敝苋鸺业牡热私愿饔惺聞?, 作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況且又深恨他們素日大樣,如今那里有工夫聽他的話,因冷笑道:“我勸你走罷,別拉拉扯扯的了.我們還有正經事呢.誰是你一個衣包里爬出來的,辭他們作什么,他們看你的笑聲還看不了呢.你不過是挨一會是一會罷了,難道就算了不成!依我說快走罷?!币幻嬲f,一面總不住腳,直帶著往后角門出去了.司棋無奈,又不敢再說,只得跟了出來. 可巧正值寶玉從外而入, 一見帶了司棋出去,又見后面抱著些東西,料著此去再不能來了.因聞得上夜之事,又兼晴雯之病亦因那日加重,細問晴雯,又不說是為何.上日又見入畫已去,今又見司棋亦走,不覺如喪魂魄一般,因忙攔住問道:“那里去?"周瑞家的等皆知寶玉素日行為,又恐勞叨誤事,因笑道:“不干你事,快念書去罷?!睂氂裥Φ溃骸昂胘iejie們,且站一站,我有道理?!敝苋鸺业谋愕溃骸疤辉S少捱一刻,又有什么道理. 我們只知遵太太的話,管不得許多?!彼酒逡娏藢氂?,因拉住哭道:“他們做不得主, 你好歹求求太太去?!睂氂癫唤矀?,含淚說道:“我不知你作了什么大事,晴雯也病了, 如今你又去.都要去了,這卻怎么的好?!敝苋鸺业陌l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聽話,我就打得你.別想著往日姑娘護著,任你們作耗.越說著,還不好走. 如今和小爺們拉拉扯扯,成個什么體統!"那幾個媳婦不由分說,拉著司棋便出去了. 寶玉又恐他們去告舌,恨的只瞪著他們,看已去遠,方指著恨道:“奇怪,奇怪,怎么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守園門的婆子聽了,也不禁好笑起來,因問道:“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是壞的了?"寶玉點頭道:“不錯,不錯!"婆子們笑道:“還有一句話我們糊涂不解,倒要請問請問?!狈接f時,只見幾個老婆子走來,忙說道:“你們小心,傳齊了伺候著.此刻太太親自來園里, 在那里查人呢.只怕還查到這里來呢.又吩咐快叫怡紅院的晴雯姑娘的哥嫂來, 在這里等著領出他meimei去?!币蛐Φ溃骸鞍浲臃?!今日天睜了眼,把這一個禍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凈些?!睂氂褚宦劦猛醴蛉诉M來清查,便料定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飛也似的趕了去,所以這后來趁愿之語竟未得聽見.寶玉及到了怡紅院,只見一群人在那里,王夫人在屋里坐著,一臉怒色,見寶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 懨懨弱息,如今現從炕上拉了下來,蓬頭垢面,兩個女人才架起來去了.王夫人吩咐, 只許把他貼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給好丫頭們穿.又命把這里所有的丫頭們都叫來一一過目. 原來王夫人自那日著惱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勢告倒了晴雯,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也就隨機趁便下了些話.王夫人皆記在心中.因節間有事,故忍了兩日,今日特來親自閱人.一則為晴雯猶可,二則因竟有人指寶玉為由,說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里的丫頭們不長進教習壞了.因這事更比晴雯一人較甚,乃從襲人起以至于極小作粗活的小丫頭們,個個親自看了一遍.因問:“誰是和寶玉一日的生日? "本人不敢答應,老嬤嬤指道:“這一個蕙香,又叫作四兒的,是同寶玉一日生日的?!蓖醴蛉思毧戳艘豢?, 雖比不上晴雯一半,卻有幾分水秀.視其行止,聰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 王夫人冷笑道:“這也是個不怕臊的.他背地里說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 這可是你說的?打諒我隔的遠,都不知道呢.可知道我身子雖不大來,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里.難道我通共一個寶玉,就白放心憑你們勾引壞了不成!"這個四兒見王夫人說著他素日和寶玉的私語, 不禁紅了臉,低頭垂淚.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家的人叫來, 領出去配人.又問,"誰是耶律雄奴?"老嬤嬤們便將芳官指出.王夫人道:“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是狐貍精了!上次放你們,你們又懶待出去,可就該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搗起來,調唆著寶玉無所不為?!狈脊傩q道:“并不敢調唆什么?!蓖醴蛉诵Φ溃骸澳氵€強嘴.我且問你,前年我們往皇陵上去,是誰調唆寶玉要柳家的丫頭五兒了?幸而那丫頭短命死了,不然進來了,你們又連伙聚黨遭害這園子呢.你連你干娘都欺倒了. 豈止別人!"因喝命:“喚他干娘來領去,就賞他外頭自尋個女婿去吧.把他的東西一概給他?!庇址愿郎夏攴灿泄媚飩兎值某獞虻呐⒆觽?,一概不許留在園里,都令其各人干娘帶出,自行聘嫁.一語傳出,這些干娘皆感恩趁愿不盡,都約齊與王夫人磕頭領去. 王夫人又滿屋里搜檢寶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并命收的收,卷的卷,著人拿到自己房內去了.因說:“這才干凈,省得旁人口舌?!币蛴址愿酪u人麝月等人:“你們小心!往后再有一點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饒.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遷挪,暫且挨過今年, 明年一并給我仍舊搬出去心凈?!闭f畢,茶也不吃,遂帶領眾人又往別處去閱人.暫且說不到后文. 如今且說寶玉只當王夫人不過來搜檢搜檢,無甚大事,誰知竟這樣雷嗔電怒的來了.所責之事皆系平日之語,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雖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際,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動一步,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命:“回去好生念念那書,仔細明兒問你.才已發下恨了?!睂氂衤犎绱苏f,方回來,一路打算:“誰這樣犯舌?況這里事也無人知道,如何就都說著了?!币幻嫦?,一面進來,只見襲人在那里垂淚.且去了第一等的人,豈不傷心,便倒在床上也哭起來.襲人知他心內別的還猶可,獨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推他勸道:“哭也不中用了.你起來我告訴你,晴雯已經好了,他這一家去,倒心凈養幾天.你果然舍不得他,等太太氣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進來也不難.不過太太偶然信了人的誹言,一時氣頭上如此罷了?!睂氂窨薜溃骸拔揖烤共恢琏┓噶撕蔚忍咸齑笞?!"襲人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輕佻些.在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靜,所以恨嫌他,象我們這粗粗笨笨的倒好?!睂氂竦溃骸斑@也罷了.咱們私自頑話怎么也知道了?又沒外人走風的,這可奇怪?!币u人道:“你有甚忌諱的,一時高興了,你就不管有人無人了.我也曾使過眼色,也曾遞過暗號,倒被那別人已知道了,你反不覺?!睂氂竦溃骸霸趺慈巳说牟皇翘贾?,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 "襲人聽了這話,心內一動,低頭半日,無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論我們也有頑笑不留心的孟浪去處, 怎么太太竟忘了?想是還有別的事,等完了再發放我們,也未可知?!睂氂裥Φ溃骸澳闶穷^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他兩個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還有孟浪該罰之處!只是芳官尚小,過于伶俐些,未免倚強壓倒了人, 惹人厭.四兒是我誤了他,還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來作些細活,未免奪占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樣,從小兒在老太太屋里過來的,雖然他生得比人強, 也沒甚妨礙去處.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鋒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們.想是他過于生得好了,反被這好所誤?!闭f畢,復又哭起來.襲人細揣此話,好似寶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勸,因嘆道:“天知道罷了.此時也查不出人來了,白哭一會子也無益. 倒是養著精神,等老太太喜歡時,回明白了再要他是正理?!睂氂窭湫Φ溃骸澳悴槐靥搶捨业男? 等到太太平服了再瞧勢頭去要時,知他的病等得等不得.他自幼上來嬌生慣養, 何嘗受過一日委屈.連我知道他的性格,還時常沖撞了他.他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來的蘭花送到豬窩里去一般.況又是一身重病,里頭一肚子的悶氣. 他又沒有親爺熱娘,只有一個醉泥鰍姑舅哥哥.他這一去,一時也不慣的,那里還等得幾日. 知道還能見他一面兩面不能了!"說著又越發傷心起來.襲人笑道:“可是你`只許州官放火, 不許百姓點燈'.我們偶然說一句略妨礙些的話,就說是不利之談,你如今好好的咒他, 是該的了!他便比別人嬌些,也不至這樣起來?!睂氂竦溃骸安皇俏彝谥渌?, 今年春天已有兆頭的?!币u人忙問何兆.寶玉道:“這階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無故死了半邊,我就知有異事,果然應在他身上?!币u人聽了,又笑起來,因說道:“我待不說, 又撐不住,你太也婆婆mama的了.這樣的話,豈是你讀書的男人說的.草木怎又關系起人來? 若不婆婆mama的,真也成了個呆子了?!睂氂駠@道:“你們那里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之物,皆是有情有理的,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的.若用大題目比, 就有孔子廟前之檜,墳前之蓍,諸葛祠前之柏,岳武穆墳前之松.這都是堂堂正大隨人之正氣.千古不磨之物.世亂則萎,世治則榮,幾千百年了,枯而復生者幾次.這豈不是兆應?小題目比,就有楊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藥,端正樓之相思樹,王昭君冢上之草, 豈不也有靈驗.所以這海棠亦應其人欲亡,故先就死了半邊?!币u人聽了這篇癡話,又可笑,又可嘆,因笑道:“真真的這話越發說上我的氣來了.那晴雯是個什么東西,就費這樣心思,比出這些正經人來!還有一說,他縱好,也滅不過我的次序去.便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睂氂衤犝f,忙握他的嘴,勸道:“這是何苦!一個未清,你又這樣起來.罷了,再別提這事,別弄的去了三個,又饒上一個."襲人聽說,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你也不能了局?!睂氂衲说溃骸皬拇诵萏崞?,全當他們三個死了, 不過如此.況且死了的也曾有過,也沒有見我怎么樣,此一理也.如今且說現在的,倒是把他的東西,作瞞上不瞞下,悄悄的打發人送出去與了他.再或有咱們常時積攢下的錢, 拿幾吊出去給他養病,也是你姊妹好了一場?!币u人聽了,笑道:“你太把我們看的又小器又沒人心了.這話還等你說,我才已將他素日所有的衣裳以至各什各物總打點下了, 都放在那里.如今白日里人多眼雜,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媽給他拿出去. 我還有攢下的幾吊錢也給他罷?!睂氂衤犃?,感謝不盡.襲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賢人,連這一點子好名兒還不會買來不成!"寶玉聽他方才的話,忙陪笑撫慰一時.晚間果密遣宋媽送去.寶玉將一切人穩住,便獨自得便出了后角門, 央一個老婆子帶他到晴雯家去瞧瞧.先是這婆子百般不肯,只說怕人知道,"回了太太,我還吃飯不吃飯!"無奈寶玉死活央告,又許他些錢,那婆子方帶了他來.這晴雯當日系賴大家用銀子買的,那時晴雯才得十歲,尚未留頭.因常跟賴嬤嬤進來,賈母見他生得伶俐標致, 十分喜愛.故此賴嬤嬤就孝敬了賈母使喚,后來所以到了寶玉房里.這晴雯進來時,也不記得家鄉父母.只知有個姑舅哥哥,專能庖宰,也淪落在外,故又求了賴家的收買進來吃工食.賴家的見晴雯雖到賈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卻倒還不忘舊,故又將他姑舅哥哥收買進來,把家里一個女孩子配了他.成了房后,誰知他姑舅哥哥一朝身安泰,就忘卻當年流落時,任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顧.偏又娶了個多情美色之妻, 見他不顧身命,不知風月,一味死吃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嘆,紅顏寂寞之悲.又見他器量寬宏,并無嫉衾妒枕之意,這媳婦遂恣情縱欲,滿宅內便延攬英雄,收納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試過的.若問他夫妻姓甚名誰,便是上回賈璉所接見的多渾蟲燈姑娘兒的便是了. 目今晴雯只有這一門親戚,所以出來就在他家. 此時多渾蟲外頭去了, 那燈姑娘吃了飯去串門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間房內爬著. 寶玉命那婆子在院門羯冢他獨自掀起草簾進來,一眼就看見晴雯睡在蘆席土炕上,幸而衾褥還是舊日鋪的.心內不知自己怎么才好,因上來含淚伸手輕輕拉他,悄喚兩聲. 當下晴雯又因著了風,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話,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朧睡了.忽聞有人喚他,強展星眸,一見是寶玉,又驚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說出半句話來:“我只當不得見你了?!苯又闼詡€不住寶玉也只有哽咽之分. 晴雯道:“阿彌陀佛,你來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這半日,叫半個人也叫不著?!睂氂衤犝f,忙拭淚問:“茶在那里?"晴雯道:“那爐臺上就是?!睂氂窨磿r,雖有個黑沙吊子, 卻不象個茶壺.只得桌上去拿了一個碗,也甚大甚粗,不象個茶碗,未到手內, 先就聞得油膻之氣.寶玉只得拿了來,先拿些水洗了兩次,復又用水汕過,方提起沙壺斟了半碗. 看時,絳紅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給我喝一口罷!這就是茶了. 那里比得咱們的茶!"寶玉聽說,先自己嘗了一嘗,并無清香,且無茶味,只一味苦澀, 略有茶意而已.嘗畢,方遞與晴雯.只見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氣都灌下去了. 寶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樣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處,今日這樣.看來,可知古人說的`飽飫烹宰,饑饜糟糠',又道是`飯飽弄粥',可見都不錯了?!币幻嫦?,一面流淚問道:“你有什么說的,趁著沒人告訴我?!鼻琏﹩柩实溃骸坝惺裁纯烧f的!不過挨一刻是一刻, 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橫豎不過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 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并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貍精! 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擔了虛名,而且臨死,不是我說一句后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也另有個道理.不料癡心傻意,只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處.不想平空里生出這一節話來,有冤無處訴?!闭f畢又哭.寶玉拉著他的手,只覺瘦如枯柴,腕上猶戴著四個銀鐲,因泣道:“且卸下這個來,等好了再戴上罷?!币蚺c他卸下來,塞在枕下.又說:“可惜這兩個指甲,好容易長了二寸長,這一病好了,又損好些?!鼻琏┦脺I,就伸手取了剪刀,將左手上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鉸下,又伸手向被內將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綾襖脫下, 并指甲都與寶玉道:“這個你收了,以后就如見我一般.快把你的襖兒脫下來我穿.我將來在棺材內獨自躺著,也就象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論理不該如此,只是擔了虛名,我可也是無可如何了?!睂氂衤犝f,忙寬衣換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們看見了要問,不必撒謊,就說是我的.既擔了虛名,越性如此,也不過這樣了?!?/br> 一語未了,只見他嫂子笑嘻嘻掀簾進來,道:“好呀,你兩個的話,我已都聽見了?!庇窒驅氂竦溃骸澳阋粋€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作什么?看我年輕又俊,敢是來調戲我么?"寶玉聽說,嚇的忙陪笑央道:“好jiejie,快別大聲.他伏侍我一場,我私自來瞧瞧他?!睙艄媚锉阋皇掷藢氂襁M里間來,笑道:“你不叫嚷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闭f著,便坐在炕沿上,卻緊緊的將寶玉摟入懷中.寶玉如何見過這個,心內早突突的跳起來了,急的滿面紅漲,又羞又怕,只說:“好jiejie,別鬧?!睙艄媚镓啃弊硌?,笑道:“呸!成日家聽見你風月場中慣作工夫的,怎么今日就反訕起來?!睂氂窦t了臉,笑道:“jiejie放手,有話咱們好說.外頭有老mama,聽見什么意思?!睙艄媚镄Φ溃骸拔以邕M來了,卻叫婆子去園門等著呢. 我等什么似的,今兒等著了你.雖然聞名,不如見面,空長了一個好模樣兒,竟是沒藥性的炮仗,只好裝幌子罷了,倒比我還發訕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聽不得的. 就比如方才我們姑娘下來,我也料定你們素日偷雞盜狗的.我進來一會在窗下細聽,屋內只你二人,若有偷雞盜狗的事,豈有不談及于此,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 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錯怪了你們.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后你只管來,我也不羅唣你?!睂氂衤犝f,才放下心來,方起身整衣央道:“好jiejie,你千萬照看他兩天. 我如今去了?!闭f畢出來,又告訴晴雯.二人自是依依不舍,也少不得一別.晴雯知寶玉難行, 遂用被蒙頭,總不理他,寶玉方出來.意欲到芳官四兒處去,無奈天黑,出來了半日,恐里面人找他不見,又恐生事,遂且進園來了,明日再作計較.因乃至后角門, 小廝正抱鋪蓋,里邊嬤嬤們正查人,若再遲一步也就關了.寶玉進入園中,且喜無人知道. 到了自己房內,告訴襲人只說在薛姨媽家去的,也就罷了.一時鋪床,襲人不得不問今日怎么睡. 寶玉道:“不管怎么睡罷了?!痹瓉磉@一二年間襲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了, 越發自要尊重.凡背人之處,或夜晚之間,總不與寶玉狎昵,較先幼時反倒疏遠了.況雖無大事辦理,然一應針線并寶玉及諸小丫頭們凡出入銀錢衣履什物等事, 也甚煩瑣,且有吐血舊癥雖愈,然每因勞碌風寒所感,即嗽中帶血,故邇來夜間總不與寶玉同房.寶玉夜間常醒,又極膽小,每醒必喚人.因晴雯睡臥警醒,且舉動輕便,故夜晚一應茶水起坐呼喚之任皆悉委他一人, 所以寶玉外床只是他睡.今他去了,襲人只得要問,因思此任比日間緊要之意.寶玉既答不管怎樣,襲人只得還依舊年之例,遂仍將自己鋪蓋搬來設于床外.寶玉發了一晚上呆.及催他睡下,襲人等也都睡后,聽著寶玉在枕上長吁短嘆, 復去翻來,直至三更以后.方漸漸的安頓了,略有松.襲人方放心, 也就朦朧睡著.沒半盞茶時,只聽寶玉叫"晴雯".襲人忙睜開眼連聲答應,問作什么.寶玉因要吃茶.襲人忙下去向盆內蘸過手,從暖壺內倒了半盞茶來吃過.寶玉乃笑道:“我近來叫慣了他,卻忘了是你?!币u人笑道:“他一乍來時你也曾睡夢中直叫我,半年后才改了.我知道這晴雯人雖去了,這兩個字只怕是不能去的?!闭f著,大家又臥下.寶玉又翻轉了一個更次,至五更方睡去時,只見晴雯從外頭走來,仍是往日形景, 進來笑向寶玉道:“你們好生過罷,我從此就別過了?!闭f畢,翻身便走.寶玉忙叫時,又將襲人叫醒.襲人還只當他慣了口亂叫,卻見寶玉哭了,說道:“晴雯死了?!币u人笑道:“這是那里的話!你就知道胡鬧,被人聽著什么意思?!睂氂衲抢锟下?,恨不得一時亮了就遣人去問信.及至天亮時,就有王夫人房里小丫頭立等叫開前角門傳王夫人的話:“`即時叫起寶玉,快洗臉,換了衣裳快來,因今兒有人請老爺尋秋賞桂花,老爺因喜歡他前兒作得詩好, 故此要帶他們去.'這都是太太的話,一句別錯了.你們快飛跑告訴他去,立刻叫他快來,老爺在上屋里還等他吃面茶呢.環哥兒已來了.快跑,快跑.再著一個人去叫蘭哥兒,也要這等說?!崩锩娴钠抛勇犚痪?,應一句,一面扣扭子,一面開門.一面早有兩三個人一行扣衣,一行分頭去了.襲人聽得叩院門,便知有事,忙一面命人問時, 自己已起來了.聽得這話,促人來舀了面湯,催寶玉起來盥漱.他自去取衣.因思跟賈政出門,便不肯拿出十分出色的新鮮衣履來.只拿那二等成色的來.寶玉此時亦無法,只得忙忙的前來.果然賈政在那里吃茶,十分喜悅.寶玉忙行了省晨之禮.賈環賈蘭二人也都見過寶玉.賈政命坐吃茶,向環蘭二人道:“寶玉讀書不如你兩個,論題聯和詩這種聰明,你們皆不及他.今日此去,未免強你們做詩,寶玉須聽便助他們兩個?!蓖醴蛉说茸詠聿辉犚娺@等考語,真是意外之喜. 一時侯他父子二人等去了, 方欲過賈母這邊來時,就有芳官等三個的干娘走來,回說:“芳官自前日蒙太太的恩典賞了出去,他就瘋了似的,茶也不吃,飯也不用,勾引上藕官蕊官, 三個人尋死覓活,只要剪了頭發做尼姑去.我只當是小孩子家一時出去不慣也是有的, 不過隔兩日就好了.誰知越鬧越兇,打罵著也不怕.實在沒法,所以來求太太,或者就依他們做尼姑去,或教導他們一頓,賞給別人作女兒去罷,我們也沒這福. "王夫人聽了道:“胡說!那里由得他們起來,佛門也是輕易人進去的!每人打一頓給他們,看還鬧不鬧了!"當下因八月十五日各廟內上供去,皆有各廟內的尼姑來送供尖之例,王夫人曾于十五日就留下水月庵的智通與地藏庵的圓心住兩日,至今日未回, 聽得此信,巴不得又拐兩個女孩子去作活使喚,因都向王夫人道:“咱們府上到底是善人家.因太太好善,所以感應得這些小姑娘們皆如此.雖說佛門輕易難入,也要知道佛法平等.我佛立愿,原是一切眾生無論雞犬皆要度他,無奈迷人不醒.若果有善根能醒悟, 即可以超脫輪回.所以經上現有虎狼蛇蟲得道者就不少.如今這兩三個姑娘既然無父無母,家鄉又遠,他們既經了這富貴,又想從小兒命苦入了這風流行次,將來知道終身怎么樣,所以苦?;仡^,出家修修來世,也是他們的高意.太太倒不要限了善念?!蓖醴蛉嗽莻€好善的,先聽彼等之語不肯聽其自由者,因思芳官等不過皆系小兒女, 一時不遂心,故有此意,但恐將來熬不得清凈,反致獲罪.今聽這兩個拐子的話大近情理,且近日家中多故,又有邢夫人遣人來知會,明日接迎春家去住兩日,以備人家相看, 且又有官媒婆來求說探春等事,心緒正煩,那里著意在這些小事上.既聽此言,便笑答道:“你兩個既這等說,你們就帶了作徒弟去如何?"兩個姑子聽了,念一聲佛道:“善哉!善哉!若如此,可是你老人家陰德不小?!闭f畢,便稽首拜謝.王夫人道:“既這樣,你們問他們去. 若果真心,即上來當著我拜了師父去罷?!边@三個女人聽了出去,果然將他三人帶來. 王夫人問之再三,他三人咽橇6ㄖ饕*,遂與兩個姑子叩了頭,又拜辭了王夫人.王夫人見他們意皆決斷,知不可強了,反倒傷心可憐,忙命人取了些東西來赍賞了他們, 又送了兩個姑子些禮物.從此芳官跟了水月庵的智通,蕊官藕官二人跟了地藏庵的圓心,各自出家去了.再聽下回分解. 上卷 第七十八回 老學士閑征詭畫詞 癡公子杜撰芙蓉誄 更新時間:2007112 23:59:18 本章字數:9384 話說兩個尼姑領了芳官等去后,王夫人便往賈母處來。見賈母喜歡,便趁便回道:“寶玉屋里有個晴雯,那個丫頭也大了,而且一年之間病不離身。我常見他比別人分外淘氣,也懶;前日又病倒了十幾天,叫大夫瞧,說是女兒癆,所以我就趕著叫他下去了。若養好了,也不用叫他進來,就賞他家配人去也罷了。再那幾個學戲的女孩子,我也做主放了:一則他們都會戲,口里沒輕沒重,只會混說,女孩兒們聽了,如何使得?二則他們唱會子戲,白放了他們,也是應該的。況丫頭們也太多,若說不夠使,再挑上幾個來,也是一樣?!辟Z母聽了點頭道:“這是正理,我也正想著如此。但晴雯這丫頭,我看他甚好,言談針線都不及他,將來還可以給寶玉使喚的,誰知變了?!蓖醴蛉诵Φ溃骸袄咸糁械娜嗽诲e,只是他命里沒造化,所以得了這個病。俗語又說:‘女大十八變?!瘺r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調歪,老太太還有什么不曾經歷過的?三年前我也就留心這件事,先只取中了他。我留心看了去,他色色比人強,只是不大沉重。知大體,莫若襲人第一。雖說賢妻美妾,也要性情和順,舉止沉重的更好些。襲人的模樣雖比晴雯次一等,然放在房里也算是一二等的。況且行事大方,心地老實,這幾年從未同著寶玉淘氣。凡寶玉十分胡鬧的事,他只有死勸的。因此,品擇了二年,一點不錯了,我悄悄的把他丫頭的月錢止住,我的月分銀子里批出二兩銀子來給他,不過使他自己知道,越發小心效好之意。且沒有明說,一則寶玉年紀尚小,老爺知道了,又恐就耽誤了書;二則寶玉自以為自己跟前的人,不敢勸他說他,反倒縱性起來。所以直到今日,才回明老太太?!辟Z母聽了,笑道:“原來這樣,如此更好了。襲人本來從小兒不言不語,我只說是‘沒嘴的葫蘆’。既是你深知,豈有大錯誤的?”王夫人又回今日賈政如何夸獎,如何帶他們逛去。賈母聽了,更加喜悅。 一時,只見迎春妝扮了前來告辭過去。鳳姐也來請早安,伺候早飯。又說笑一回,賈母歇晌,王夫人便喚了鳳姐,問他丸藥可曾配來。鳳姐道:“還不曾呢,如今還是吃湯藥。太太只管放心,我已大好了?!蓖醴蛉艘娝駨统?,也就信了,因告訴攆晴雯等事。又說:“寶丫頭怎么私自回家去了?你們都不知道?我前兒順路都查了一查。誰知蘭小子的這一個新進來的奶子,也十分的妖調,也不喜歡他。我說給你大嫂子了: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罷。我因問你大嫂子:‘寶丫頭出去,難道你們不知道嗎?’他說是告訴了他了,不兩三日,等姨媽病好了就進來。姨媽究竟沒什么大病,不過咳嗽腰疼,年年是如此的。他這去的必有原故,不是有人得罪了他了?那孩子心重,親戚們住一場,別得罪了人,反不好了?!兵P姐笑道:“誰可好好的得罪著他?”王夫人道:“別是寶玉有嘴無心,從來沒個忌諱,高了興信嘴胡說也是有的?!兵P姐笑道:“這可是太太過于cao心了。若說他出去干正經事,說正經話去,卻象傻子;若只叫他進來,在這些姊妹跟前,以至于大小的丫頭跟前,最有盡讓,又恐怕得罪了人,那是再不得有人惱他的。我想薛meimei此去必是為前夜搜檢眾丫頭的原故,他自然為信不及園里的人,他又是親戚,現也有丫頭老婆在內,我們又不好去搜檢。他恐我們疑他,所以多了這個心,自己回避了。也是應該避嫌疑的?!蓖醴蛉寺犃诉@話不錯,自己遂低頭一想,便命人去請了寶釵來,分晰前日的事,以解他的疑心,又仍命他進來照舊居住。寶釵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因姨媽有許多大事,所以不便來說??汕汕叭誱ama又不好了,家里兩個靠得的女人又病,所以我趁便去了。姨媽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回明,就從今日辭了,好搬東西?!蓖醴蛉锁P姐都笑道:“你太固執了。正經再搬進來為是,休為沒要緊的事反疏遠了親戚?!睂氣O笑道:“這話說的太重了,并沒為什么事要出去。我為的是mama近來神思比先大減,而且夜晚沒有得靠的人,統共只我一個人;二則如今我哥哥眼看娶嫂子,多少針線活計,并家里一切動用器皿,尚有未齊備的,我也須得幫著mama去料理料理。姨媽和鳳jiejie都知道我們家的事,不是我撒謊。再者,自我在園里,東南上小角門子就常開著,原是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圖省走路,也從那里走。又沒個人盤查,設若從那里弄出事來,豈不兩礙?而且我進園里來睡,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幾年年紀都小,且家里沒事,在外頭不如進來,姊妹們在一處玩笑作針線,都比在外頭一人悶坐好些。如今彼此都大了,況姨娘這邊歷年皆遇不遂心之事,所以那園子里,倘有一時照顧不到的,皆有關系。惟有少幾個人,就可以少cao些心了。所以今日不但我決意辭去,此外還要勸姨娘:如今該減省的就減省些,也不為失了大家的體統。據我看,園里的這一項費用也竟可以免的,說不得當日的話。姨娘深知我家的,難道我家當日也是這樣零落不成?”鳳姐聽了這篇話,便向王夫人笑道:“這話依我竟不必強他?!蓖醴蛉它c頭道:“我也無可回答,只好隨你的便罷了?!?/br> 說話之間,只見寶玉已回來了,因說:“老爺還未散,恐天黑了,所以先叫我們回來了?!蓖醴蛉嗣枺骸敖袢湛蓙G了丑了沒有?”寶玉笑道:“不但不丟丑,拐了許多東西來?!苯又陀欣掀抛觽儚亩T上小廝手內接進東西來。王夫人一看時,只見扇子三把,扇墜三個,筆墨共六匣,香珠三串,玉絳環三個。寶玉說道:“這是梅翰林送的,那是楊侍郎送的,這是李員外送的:每人一分?!闭f著,又向懷中取出一個檀香小護身佛來,說:“這是慶國公單給我的?!蓖醴蛉擞謫栐谙稳?,做何詩詞。說畢,只將寶玉一分令人拿著,同寶玉、環、蘭前來見賈母。賈母看了,喜歡不盡,不免又問些話,無奈寶玉一心記著晴雯,答應完了,便說:“騎馬顛了,骨頭疼?!辟Z母便說:“快回房去,換了衣服,疏散疏散就好了,不許睡?!睂氂衤犃?,便忙進園來。 當下麝月秋紋已帶了兩個丫頭來等候。見寶玉辭了賈母出來,秋紋便將墨筆等物拿著,隨寶玉進園來。寶玉滿口里說:“好熱?!币槐谧咭幻姹阏诮鈳?,將外面的大衣服都脫下來麝月拿著,只穿著一件松花綾子夾襖,襟內露出血點般大紅褲子來。秋紋見這條紅褲是晴雯針線,因嘆道:“真是‘物在人亡’了!”麝月將秋紋拉了一把,笑道:“這褲子配著松花色襖兒、石青靴子,越顯出靛青的頭,雪白的臉來了?!睂氂裨谇?,只裝沒聽見,又走了兩步便止步道:“我要走一走,這怎么好?”麝月道:“大白日里還怕什么,還怕丟了你不成?”因命兩個小丫頭跟著,“我們送了這些東西去再來?!睂氂竦溃骸昂胘iejie,等一等我再去?!摈暝碌溃骸拔覀內チ司蛠?。兩個人手里都有東西,倒象擺執事的,一個捧著文房四寶,一個捧著冠袍帶履,成個什么樣子?!?/br> 寶玉聽了,正中心懷,便讓他二人去了。他便帶了兩個小丫頭到一塊山子石后頭,悄問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襲人jiejie打發人去瞧晴雯jiejie沒有?”這一個答道:“打發宋媽瞧去了?!睂氂竦溃骸盎貋碚f什么?”小丫頭道:“回來說:晴雯jiejie直著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閉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只有倒氣的分兒了?!睂氂衩Φ溃骸耙灰菇械氖钦l?”小丫頭道:“一夜叫的是娘?!睂氂袷脺I道:“還叫誰?”小丫頭說:“沒有聽見叫別人了?!睂氂竦溃骸澳愫?。想必沒有聽真?!迸赃吥且粋€小丫頭最伶俐,聽寶玉如此說,便上來說:“真個他糊涂!”又向寶玉說:“不但我聽的真切,我還親自偷著看去來著?!睂氂衤犝f,忙問:“怎么又親自看去?”小丫頭道:“我想,晴雯jiejie素日和別人不同,待我們極好。如今他雖受了委屈出去,我們不能別的法子救他,只親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們一場。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們一頓,也是愿受的。所以我拚著一頓打,偷著出去瞧了一瞧。誰知他平生為人聰明,至死不變,見我去了,便睜開眼拉我的手問:‘寶玉那里去了?’我告訴他了。他嘆了一口氣,說:‘不能見了!’我就說:‘jiejie何不等一等他回來見一面?’他就笑道:‘你們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一個花神,玉皇爺叫我去管花兒。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就上任去了,寶玉須得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一刻兒的工夫,不能見面。世上凡有該死的人,閻王勾取了去,是差些個小鬼來拿他的魂兒。要遲延一時半刻,不過燒些紙澆些漿飯,那鬼只顧搶錢去了,該死的人就可挨磨些工夫。我這如今是天上的神仙來請,那里捱得時刻呢?’我聽了這話,竟不大信。及進來到屋里,留神看時辰表,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氣;正三刻上,就有人來叫我們說你來了?!睂氂衩Φ溃骸澳悴徽J得字,所以不知道,這原是有的。不但花有一花神,還有總花神。但他不知做總花神去了,還是單管一樣花神?”這丫頭聽了,一時謅不來。恰好這是八月時節,園中池上芙蓉正開,這丫頭便見景生情,忙答道:“我已曾問他:‘是管什么花的神?告訴我們,日后也好供養的?!f:‘你只可告訴寶玉一人,除他之外,不可xiele天機?!透嬖V我說,他就是專管芙蓉花的?!?/br> 寶玉聽了這話,不但不為怪,亦且去悲生喜,便回過頭來,看著那芙蓉笑道:“此花也須得這樣一個人去主管。我就料定他那樣的人必有一番事業!——雖然超生苦海,從此再不能相見了?!泵獠坏脗兴寄?;因又想:“雖然臨終未見,如今且去靈前一拜,也算盡這五六年的情意?!毕氘?,忙至屋里,正值麝月秋紋找來。寶玉又自穿戴了,只說去看黛玉,遂一人出園,往前次看望之處來。意為停柩在內,誰知他哥嫂見他一咽氣,便回了進去,希圖早早些得幾兩發送例銀。王夫人聞知,便命賞了十兩銀子,又命:“即刻送到外頭焚化了罷。女子癆死的,斷不可留!”他哥嫂聽了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