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四、強勢
第二個月結束時,醫生表示易暢已經可以出院。 這兩個月里,在純粹沒有干擾的環境中,治療計劃有條不紊地進行,順利的恢復也是意料之中。 在出院的前一天一早,榮寅過來和易暢見了一次面,告訴他手續都已經辦好,接下來就可以回家靜養。 因為對方很忙,易暢便也沒來得及問關于接下來去向的事。 他先前跟沈煜升表示過,他想出院后和母親單獨住,但沈煜升明確表示不同意,說會幫他安排,他就不需要cao心了。 他想,他只能等到出院的時候再和他溝通了。 榮寅走后,他就去公園逛逛。此時是晴天,陽光明媚溫暖,公園里已經有很多人在散步。 上次和沈煜升一起坐過的椅子在一片樹蔭之下,他坐了上去,把書搭在了腿上。 一陣風吹來,掀起了第一頁,上面的標題像是活了過來,在他的視野里跳動著。 這是一本他很喜歡的上世紀一部宮廷戲劇本,是陶園送給他的。 當時她不知從哪里買到的這個珍藏本,作為生日禮物送給了他,讓他興奮了好久。 他看過許多次演員的表演,被其中兼具西方戲劇風格和中國文學魅力的臺詞吸引,當然,在深宮中萌生的各種纏綿凄美的感情才是最動人的部分。 人性的兩端,信念意志的堅韌與脆弱,都在對權力的角逐,在大環境的無盡折磨中無所遁形。 當時陶園告訴他,這是她最愛的古代戲,因為她愛劇中人的癡情,那對愛情飛蛾撲火般的干凈的執著。 她說如果這部戲有希望翻拍,她想爭取那個最極端、最有挑戰性的角色,有著悲慘曲折的身世,一路磕磕絆絆,沉溺于貴人的溫情,卻滋生了瘋狂的愛和玉石俱焚的決心。 然而,在這一天到來之前,陶園就拿起了刀。 她捅向了她愛的人,也捅向了自己。 泛黃的紙張在陽光下顯得脆弱萬分,像是戲中人的生命,去留如風,飄忽不定。 “易暢,原來你在這兒啊?!?/br> 他扭過頭,見施瑜對他笑道:“你明天就要走了,我有些東西要給你?!?/br> 他跟著她一起回到病房里,看到桌上放著一個袋子,便問:“這是給我的嗎?” “嗯,一些我老家的土特產,之前跟你提過的,我想你也許會愛吃?!?/br> 施瑜將袋子打開,拿出一小包零食撕開遞了過去。 易暢吃了一口,勾起唇道:“很好吃,謝謝?!?/br> 對方只是笑著,一雙明亮的眼睛望著他,道:“易暢,出院安定下來后,我們還能保持聯系嗎?” “當然,”他吃完手中的零食,問:“怎么這么問?” “因為……”對方抿了抿嘴,“我覺得,你以后的生活會離我很遠,我們應該就會變成不同世界的人吧?!?/br> 不同世界的人。這種話他也曾對沈煜升說過。 自那樁性侵案起,他便感覺到了與對方無法逾越的距離。他在接近沈煜升的路上屢戰屢敗,一路上浪費了太多時間,也辜負了真心待他的人。 即便在名利場的世界浸泡過,他自覺還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人,卻再也抓不住當初那個內向但開朗的俊朗少年。 “怎么會。不管我將來去哪里,我們都會是朋友?!?/br> 他看了看這住了許久的敞亮房間,說:“這么長時間的照顧,真的辛苦你了,小瑜?!?/br> 對方的眼神似乎黯淡了些,微微笑了笑,站了起來道:“對了,有個沈先生交待的東西要給你?!?/br> 隨后她便走進儲物間,提了一個箱子出來。 “說是一個姓……”她回憶了一下,“姓盛的先生要他轉交的,你看看吧?!?/br> “盛?” 他疑惑地看向對方回避離開的背影,心里卻也隱隱有了些預感。 箱子不小,拉口處已經有些發舊,他慢慢將它打開。 里面的東西雖多,但都十分整齊地擺放著,看得出整理的人用了心思。 是他姐的遺物。 當初他不顧一切越界,要向盛越澤討回的東西。 首飾,化妝品,耳機,筆記本…… 在角落里安靜躺著的,是一個顏色鮮亮的毽子。 他記得這個毽子,是他們小時候經常踢的那一只。那時候,因為他們踢得太兇,毽子耗費得十分快,于是他們爸在給他們這一只的時候就嚇他們,這是他們最后一個毽子,要是壞了或是不見了,就再也沒有了。 聽起來很可怕,但是不久之后,他們就不再喜歡玩毽子了。 但這確實是他們擁有的最后一個毽子。 他用指尖撫了撫那依舊柔順的羽毛,又將它放了回去,這時他瞥到了一旁筆記本里露出的相片一角。 他將本子拿起,抽出了那張照片,頓時渾身僵硬。 相片有一些模糊,但上面的人卻是清晰可辨的。 明媚的陽光下,那個憂郁又有些迷茫的側顏,分明是他們的母親。 而右下角攝影的時間,是易欣遇害的當天。 ……怎么可能? 他深吸了一口氣,翻開了方才照片所在的那一頁,是關于這天的記述。 “一月二日,晴。 我真的見到媽了。 她跟我記憶里的不太一樣,但是他們告訴我那是她,我也找了那么久,我相信是真的。但是我不敢見她。 我知道我遲早要面對這個事實,面對她,但是我一直想著能逃多遠就逃多遠。 我經常想,我都做了些什么?怎么會變得這么悲哀? 不對,我不該那么悲觀。等見了他最后一面,就什么都能結束了。 不管怎么樣,我都還有弟弟。 易暢這個臭小子,有他陪著,日子也沒那么難過了。 也許命中注定我們三個人會團聚,我應該開心才對?!?/br> …… 他一字一句緩慢地看著,視野漸漸變得模糊。 他抽了口氣,往后再翻了一頁。不出意料,記錄到此為止。 在這個決絕的空白中,他閉緊了眼,捏著紙張的手指泛出了白。 不知過了多久,一只手伸了過來,沒有聲息地撫去了他下巴上的淚水。 身邊是熟悉的溫度和氣息,肩被輕輕地按進那個溫暖的懷里。 大概是因為不擅長安慰的話,男人只是撫著他的頭發,直到他終于停止流淚,坐直了身體。 箱子里的那些首飾依舊璀璨耀眼,充滿著靈氣,好像它們的主人從未離開過一樣。 易暢不忍再看,將手里的筆記本合上放了進去,蓋上了箱子。 過了一會,他抹了抹臉,道:“抱歉,讓你看笑話了?!?/br> 沈煜升皺眉,說:“你不用跟我見外?!?/br> 他坐在了床上面對著他,道:“明天一早我來接你去我家,我跟護理交代過了,他們會幫你提前收拾好?!?/br> “你家?” 易暢看著他,道:“哥,我想自己處理出院后的事?!?/br> “這個問題我們已經討論過了,不是說好了嗎?” 看著對方不容置喙的眼神,他突然不知如何開口。 那一次對方的告白沒有結果,之后二人就再沒提起這件事。他知道對于沈煜升而言,敞開心扉并不容易,而他卻已經疲于面對感情的問題。 他知道他是真心的。 但是這份真心,他也許無福接受了。 “抱歉,我想我可能沒有說清楚,”他直視著男人,“我……我想一個人,帶我媽走?!?/br> 對方眼神暗了暗,雙手握了握他的肩,道:“先來我家,之后的事都隨你?!?/br> “……” 空氣沉默了一會,在沈煜升起身后,他也站了起來。 “哥?!?/br> 對方轉過身,眼中有著疑惑和探詢。 “對不起,那天你說的話,我沒有辦法回應?!彼吐暤?。 漸漸地,他感覺到男人逐漸靠近他。 “為什么?” 他沒有抬頭,扭頭看向了那個沉靜的箱子。往事洶涌地掠過腦海,掀起驚濤駭浪。 “我不清楚你是否知道,在我上島找你那天,我姐死了?!?/br> 他摸著那起了些褶皺的皮,心里漸漸起了劇烈的痛。 “她給我打了很多次電話,但是我沒有聽到。如果我當時及時趕到……她就還有救?!?/br> 當他看向沈煜升時,發現對方也看著那個箱子,眼里讀不出情緒。 “我說這些,不是要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說,我很愧疚。因為愧疚,我沒有勇氣再去面對你?!?/br> 這是第一次,他與沈煜升談起這一樁往事,以平靜的姿態,極大的勇氣。 他一向看得清自己的心,也就因為如此,他騙不了自己,他也不想去欺騙面前的這個人。 他們二人之間,已經缺少了太久的坦誠。于是見不得人的傷疤,最終還是要被揭開。 “我只有一個問題,”沈煜升看向他,喉結滾動了一下,“你對我,還有沒有感覺?” “我……” 他一時不知怎么組織語言,卻見對方神色變得平靜,道:“我明白了?!?/br> 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就感到眼前一暗,唇上落了一個極輕而快的吻。 “你不需要編臺詞來應付我,你心里想什么,我能感覺得到,”男人極認真地看著他,“我不在意其他人對你有什么影響。對我而言,最重要的是你對我的想法。如果你還愛我,但質疑我的誠意,明天我會向你證明?!?/br> 他錯愕地看著對方,直到那道寬闊的背影消失在門口。 男人突如其來的執著,于他著實猝不及防。 當對方拿在工作中的凌厲面對他時,即便他如何據理力爭,總是會敗下陣來。 他不知該怪對方的強勢,還是自己的無能。 深夜,在藥物的作用下,易暢睡得很穩,但還是輕易地被開門的聲音吵醒了。 他坐了起來,揉眼看向門外,以為是沈煜升不放心他又過來了。 “哥?” 等視野變得清晰的時候,他才反應過來是一個女人。 還沒等他開口,對方就抬手將燈打開,向他走了過來。 還是依舊精致的妝容和穿著,一雙漂亮的眼泛起笑意。榮恬抱著肩,饒有興味地看著他,道:“我們又見面了?!?/br> 易暢皺眉,看了一眼她的身后,道:“你來干什么?” “我哥的醫院,我當然想來就來,不過是來得有些晚了,”對方靠近他,自然地坐在了床邊的椅子上,“看你恢復得不錯,我也挺開心的?!?/br> “你要什么?” “還是那么不解風情啊,易大明星,跟新聞里寫的還真不是一個人呢?!?/br> 她伸手將他睡歪了的衣領扶正,道:“看起來,好像真沒什么sao/浪賤的本事啊?!?/br> “……” 見他不言,女人自顧自將包放在了柜子上,胳膊隨意地支在了大腿上,直直看著他。 “我們做筆交易吧,易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