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三、愛人
隨著秋天的到來,天氣開始變得涼爽舒適。 醫院里還是密集地忙碌著,來來往往的人都沒注意到拐角處出現的一捧五顏六色的花束。 剛和醫生說完話的施瑜此時眼中突然一亮,追上前問捧著花的同事道:“小蕓你這哪來的花?” 同事看了看周圍,撇撇嘴壓低了聲音對她道:“院長送他老婆的。他夫人不最近住院么,兩口子不知道鬧了啥天大的矛盾,夫人看見他就發脾氣,把花就這么推給我了?!?/br> 施瑜將那束花環視了一遍,道:“那你準備怎么處理?” “她是叫我扔掉啦,可我哪里舍得啊……”對方看了看她,“你想要?” “呃……”她眼珠子一轉,“我拿個兩朵行么?想幫我病人那兒裝點裝點?!?/br> 對方壞壞地挑眉:“嘿嘿,是送那個明星吧?別以為我不知道哦!” 她臉紅了紅,說:“你別亂想,是我自己喜歡花花草草的,你又不是不知道?!?/br> “好啦就跟你開個玩笑而已,不過你還是當心點……” “怎么了?” 她湊近她,道:“我聽說他背景很復雜,不過也不奇怪,混娛樂圈的嘛。你呢還是不要太認真了,照顧人把自己照顧進去不劃算,知道了嗎?” “知道啦,羅里吧嗦……” 和同事又閑扯了一會后,她挑了幾朵色彩和香味都比較清淡的花進了病房。 房間里有兩個人,很安靜。 穿著正式的男人正在喂床上的人喝湯,有人進來了也并沒有停下。 青年只垂著眼喝著,此時身體微微僵了一下,扭過頭對她微笑著道:“小瑜?!?/br> 施瑜也對他笑了笑,不太敢直視他對面面無表情的男人,很快擺了擺手上的花道:“我插個花就好?!?/br> 說完她很快走到窗邊,把瓶子里的假花拿了出來,然后放了些水進去,拿起剪子開始處理起新鮮的花束。 身后只有勺子和碗輕微碰撞和吞咽的聲音。每當這二人待在一起的時候,都會是這樣安靜的氛圍。 看似平淡疏離,但又很不尋常。 很快,她聽到有人站起的聲音。 “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br> “嗯?!?/br> 當施瑜轉過身時,男人已經走了出去。 她心里默默松了一口氣,把枝條裁好后就來到床邊,問:“今天中午想吃什么?” “就跟昨天一樣吧?!?/br> “沒問題?!?/br> 她做了一個ok的手勢,坐下來準備照例給人按一按手臂和肩膀,卻聽他道:“沒事,已經按過了?!?/br> “……沈先生按的嗎?” 見他點了點頭,她看了看旁邊裝著湯的保溫杯,了然地笑了,說:“沈先生真的很關心你,你來一個多月了,他基本上每天都來看你?!?/br> 易暢隨著她的視線看去,道:“是我的一個阿姨燉的,她對我很好?!?/br> “這樣啊,真好!是她托沈先生帶來的嗎?” “嗯?!?/br> 在這一行干久了,面對病人總是習慣像jiejiemama一樣愛念叨,這大概也算是一種職業病吧。 她作為護士和青年之間的相處一向是這樣的模式,只是偶爾對方的情緒會告訴她,他并不是很想多聊。 一方面是由于病情,而另一方面,她想是他的性情使然。 她為他倒了些水,說:“要看點書嗎?或者,看看我剛插的花?” “好啊,看花吧?!币讜承Φ?。 施瑜將花瓶端到床頭柜上,說:“喜歡嗎?剛從別人那里搜刮來的,我覺著還是不夠,得找時間再去買一些?!?/br> 他細細地撫摸著那或大或小的花瓣,每一片都充滿了鮮嫩而不張揚的色澤。 “真漂亮。不過小瑜,這下你要花時間打理了?!?/br> “哈哈,這你不用cao心,我做這些可比做正經事有勁得多……說起來有時候啊我真佩服那些人,為什么整天連軸轉都不會累?!?/br> 她抽起其中一朵,過了會道:“易暢,我可以跟你直說嗎?” 易暢抬起頭,道:“有什么就說吧?!?/br> “好,我其實一直想問……沈先生這樣待你,你都不會動搖嗎?” 施瑜見他發愣的表情,也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道:“呃因為我一直沒談過戀愛,所以我對這些很好奇……畢竟他條件很好,也很在意你?!?/br> 她越講越尷尬,臉上都有點發麻,便慌忙擺擺手道:“如果是我誤會了,很抱歉!” “沒關系,”青年目光淡然,“我跟他之間有點復雜,不過都過去了?!?/br> “那你的意思是,你們之間有過什么嘍?”她有些緊張地問。 他不禁失笑:“你這個語氣怎么跟娛記一樣?” “沒有啦,我就是好奇而已,”她咧嘴笑了,“我看你們明星談個戀愛可轟轟烈烈了,還都是帥哥美女,賺錢又快又狠,我可真羨慕?!?/br> “沒什么可羨慕的,”他將視線從花上移開,看向她道,“去談個平凡的戀愛,過普通人安穩的生活,比什么都好?!?/br> 在這里的第一個月,沈煜升因為怕擾亂他治療進程,強制性地斷絕了他與外界所有的聯系。除了醫護之外,只有沈煜升和嚴延能接觸他。 這自然是他逐漸恢復自我意識之后才知道的事。 他沒什么需要保持聯系的朋友,但對于兩部電影的進度,陳明帆的狀況,還有許久不見的母親和彭熙文,他完完全全地被割裂了開來。 外界的信息他只能通過偶爾送來的一些報紙來獲取。他為此跟沈煜升爭執過,但結果顯而易見。 他明白對方的初衷但無法徹底地理解,為了早點獲得自由,盡快痊愈是唯一的出路。 而這一天施瑜卻告訴他,他有一位訪客。 是他最想見的人。 在女孩走出房門后,越玲便在他訝異的目光中走了進來。 她穿著比較現代化的旗袍,頭發盤成溫婉清爽的造型,臉上化了淡妝,此時正笑彎了眼看著她的兒子。 “媽?……” 易暢慢慢站了起來,不敢相信地走到她面前。 快半年的時間,對于他們母子二人而言,就如過去空白的二十多年一般漫長。 “暢……”越玲有些哽咽了,“對不起,媽來晚了?!?/br> 他沒說話,只是緊緊地抱住她,垂下頭呼吸著母親身上令他心安的溫暖味道。 “要說對不起的是我,我應該早點去找你的,是我自己習慣了逃避,才拖到了現在?!?/br> 當初在他好轉后,他明明可以去找他媽一起生活,但因為接下了電影擱置在了一邊。 他知道自己想念她,想保護她,但他首先要跨出那一步。 他在畏懼什么? 這個問題,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所以當他從榮寅那邊聽說他媽的狀況的時候,對沈煜升的信任就像一個極其頑固的心理暗示,讓他安心地做他愛做的事,不顧其他。 而現在,他最掛念的人就這么安然無恙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一個天大的驚喜。 “傻孩子,”越玲將他額上的劉海撫到一邊,心疼地蹙緊了眉,“是媽害得你那么苦……你的病,都是我這個瘋婆子害的?!?/br> “媽,你別……” “別為你媽辯解了,”她打斷了他,“醫生肯定已經跟你說得很清楚了,這是事實。只是現在……哎,說再多也沒有用?!?/br> 她激動地摸了摸他的臉,胳膊和手,說:“你現在恢復得差不多就太好了,媽這心就放下來了……” 他笑了笑,問:“媽,是沈煜升他允許你來的嗎?” 越玲點頭,道:“其實在知道你住院之后我就想過來,但他說為了你考慮還是再等一等,我想了想也對。他估計是見你好轉,今天又是中秋節,就準我來跟你見面了?!?/br> “說實話,我一開始覺得這個人城府太深,老是捉摸不透的,不過看他做的事,又覺得還挺靠譜。對了暢,他說……” “什么?” 母親握著他的手,關切地問:“他說,你是他愛人,這是真的嗎?” “……” 易暢正在喝水,聽了她的話被一口水猛地嗆了嗆,越玲趕緊拍拍他的背幫他順氣。 他抹了抹嘴,道:“他……他跟你這么說的嗎?” “是啊,所以我就想問問你。我感覺這小伙子雖然看起來古板嚴肅了一點,人倒是挺好。你要是不討厭,處處也挺好的呀,媽沒那么保守,別擔心?!?/br> 他發了會呆,隨后對她道:“媽,你應該聽錯了,他已經訂婚了?!?/br> 越玲愣了下,“媽這點聽力還是有的,而且訂了婚又怎么樣,婚又沒結……” “媽……”他有些不耐,“我還沒出院,先不要著急幫我張羅這些,好嗎?” “好,好,都聽你的,我不說了。等你出院了,我們有的是時間?!?/br> 易暢笑了,道:“等我出院了,我們就搬走。找個你喜歡的地方,我們安安靜靜過日子,怎么樣?” 越玲也笑開了,捏了捏他的臉:“那敢情好!那你就要給我爭氣,好好養身體,啊?!?/br> 晚上,在送走了母親后,他照例用了清淡的晚餐,然后就坐在床上看書。 在治療的前期,他基本看不下去幾個字,一會就開始昏昏欲睡,做一些喘不過氣的夢。 現在他開始能一次讀個幾頁,還能進行適度的思考,生活也多了些趣味。 他想起從前進強度大的劇組時,撐著眼皮嗑劇本的那些夜晚。那時候的他偶爾會想,既然演戲這么累,要不就別干了,找個地方混日子吧。 這一劫讓他恍悟,原來勞累和疲憊,也是一種權利。 書是沈煜升派人送的。當時人站在他面前,問他有什么需要的東西。 他一時想不出來,或許也是懶得想,就說不需要,結果對方面上就漸漸有了煞氣,氣氛變得很僵。 于是他就說送些小說雜志吧,然后對方就給他時間去想具體要什么,第二天讓嚴延來記錄。 這么多天過去了,他感激于對方無微不至的照顧,他知道他是在真心關心他。只是他覺得,沈煜升沒有必要在百忙之中擠出時間趕到這里,只為了跟一個病怏怏的人面面相覷。 他已經被“困”在這里,所接觸的人隨時都會跟沈煜升報告情況。他不會胡鬧,也不可能逃走,對方完全沒有放不下心的理由。 當然,他不會告訴對方他的想法。作為完全受惠的一方,他不該再去給別人添麻煩。 沈煜升進來的時候,他剛合上書,打算把燈關上睡覺。 對方還是那樣風塵仆仆的樣子,小麥色的英俊面容上有些蕭索的神色。 “要睡了嗎?” “嗯,”他發現他手里拿著一盒東西,問:“怎么這么晚過來?” 對方轉身關上門,走到他面前,道:“抱歉,今天太忙所以來晚了?!?/br> 他見他有些欲言又止,便主動問:“這個盒子里是……” 沈煜升另一只手托了托盒子的底部,道:“想給你補個生日,好嗎?” 十點鐘,醫院的公園里只有稀稀落落的蟲鳥的鳴叫,還有遠處并不刺耳的汽笛聲。 他們找了一處長椅坐了下來。 盒子被打開,里面是一個足夠四五人享用的圓形蛋糕,燈光下是淡淡的檸檬黃色。 易暢專注地看著,問:“是什么口味的?” “好像是熱帶水果,”沈煜升拿起刀找到中心的位置,向下慢慢切出了一塊,“我不太懂,是店員推薦的?!?/br> 他看著他笨拙又小心的動作,心里漸漸有了些暖意。 對方將盛了蛋糕的小碟遞給了他,道:“你嘗嘗?!?/br> 因為許久沒吃甜食,易暢也感覺有些饞了。他很快嘗了一口,發現是很清甜的口感。 “謝謝,很不錯?!?/br> “那就好,”對方似乎松了口氣,又有些惋惜地:“去得太晚,蠟燭都賣完了?!?/br> “沒關系,又不是小孩了,”又一口放進嘴里,他有些慨然地看著遠處,“我也好久沒過生日了?!?/br> 對特殊日子的遺忘已經是常事,他的生活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與儀式感越行越遠。 現在回想起來,似乎和沈煜升在一起的日子里,才是他對生活最有熱情的時候。那時候的他不怕忙碌,因為他總能抽出時間去討對方的歡心,同時自己也能從對方的滿意中得到歡愉。 如果那段時日能算是戀愛的話,他的確已經享受過了人生中最美而純粹的時光。 他不由自主扭過頭看向沈煜升,卻發現對方也正看著他。他心里突然有些緊張,正要移開視線,卻感到手被握住了。 “易暢,”對方的喉結滾動了一下,看向他的眼里一片深沉,“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訴你?!?/br> “……” “我……” 今夜的月光被云霧蒙上了一層薄紗,但人們還是感覺到那樣溫柔的光亮,細膩地鋪就著世上每一處的熱鬧與寂靜,繁華與蕭條。 在安靜的等待中,他聽到他開了口。 “你知道,我向來是不會表達的人,經常傷害到身邊的人,也包括你?!?/br> 他站了起來,走到他面前蹲了下來,還是那樣握緊他的手。 “對于過去,我沒有權利請你原諒我。我唯一想知道的是,你愿不愿意……” 男人的嗓音在夜色中愈加朦朧。 “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愿不愿意,一直留在我身邊?” 易暢安靜地坐著,垂眼看著那對俊朗的眉眼,沉默。 他還記得,那一句低沉卻透徹的“我愛你”。 他從來沒想過,他夢寐以求的告白會在那樣的情形下發生,但那終究是來自沈煜升的告白。 但后來的一系列相互矛盾的事實,已經給了他最重的打擊。他潛意識的相信和沉迷,全部成為了他成就自我毀滅的砝碼。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有一個未婚妻?!?/br> 對方怔了怔,道:“婚約已經作廢。那只是商業手段,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意義?!?/br> “……你的未婚妻,她也是這么想的嗎?” 他還記得那天氣勢洶洶到來的女孩。雖然他已經記不清他們聊了些什么,但女孩確實是為了沈煜升而來。 對這兩個人之間的事,他一無所知,也并不好奇。對于那個圈層的一切,他應當要保持著距離,不再踏足。 “她怎么想不重要。事實是,婚約不存在,我和她之間也毫無瓜葛?!?/br> 斬釘截鐵,毫不拖泥帶水的回答,是男人的風格。 易暢知道,他從不說謊。 他移開視線,隨后又很快看向對方,問:“那湘姨那邊,你有考慮過嗎?” 不出所料,空氣凝固住了。 這可能是最難的一道題。 過了一會,他問:“還是只吃巧克力口味嗎?” 沈煜升微微皺了皺眉,道:“什么?” “我指蛋糕?!?/br> “……不會?!?/br> 易暢看了看他,隨后拿起刀切下一塊,放上小勺遞了過去。 “坐下吧,這樣不舒服?!?/br> 蛋糕的盒子橫在他們之間,但易暢覺得,這是他們靠得最近的一次。 如此坦誠,如此平靜。 突然,天空迸發一陣陣的巨響,幾朵碩大的煙花相繼綻放了開來。 不遠處幾戶人家的孩子跑了出來,指著天空開心地跳著,笑著,大喊著“中秋快樂”。 “謝謝你,哥?!?/br> 他抬頭望著那些明艷璀璨的色彩,不禁牽起嘴角,道:“中秋快樂?!?/br> 在一片幸福的嘈雜聲中,他聽見對方的聲音。 “生日快樂,小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