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內臣有些始料不及,愣了一會兒才笑道:“只要不礙著戴玉佩就好,這杏花香包一定對探花郎很重要罷?” “是我夫人相贈的?!?/br> 內臣笑起來:“原來探花郎已經成婚了?那等會兒不知道會惹得多少閨女心碎了?!?/br> 他說的一點兒也沒錯,等到御街夸官時,幾乎滿街的娘子太太都目不轉睛地盯著吳勉瞧,還有一些膽大的閨秀,試圖把手絹扔出去讓探花郎接住。 奈何吳勉半分心思都沒分給她們,馬蹄徑直從手絹上踏了過去。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想快些把這件喜事分享給月牙兒。 消息傳到江南的時候,月牙兒正在顧家的制茶作坊里與顧夫人談事。 顧家那位當家的寡婦很果斷,嘗過紅茶的滋味后,立刻答應與月牙兒合伙。窨制花茶權當是附帶的利息,重頭戲還是在紅茶的利潤分配上。 顧二少在顧夫人面前,自然收斂了不少:“娘,這蕭老板已經在制茶作坊里等了一會兒了,咱們還不去嗎?” 顧夫人正在泡茶,不慌不忙道:“急什么,晾一會兒也好,不然她還以為咱們顧家好拿捏呢。她說五五分成就五五分成,哪有那么好的事?總要再談一談,將分利好好說說?!?/br> “可這蕭老板,她也不是普通的商戶呀,畢竟和京城那里有關系,而且她夫君還是個少年舉人,說不定這次殿試能高中?!?/br> “你舅舅也是舉人呢?!鳖櫡蛉私o自己斟了一盞茶:“哪有那么容易就高中了的?再說了,就算她夫君金榜題名,依著往年的速度,這消息傳到南邊來少說還有十日。你不趁著這個時間壓住蕭月的威風,以后更沒得談?!?/br> 顧二少想了想,道:“是這個理,還是娘聰明?!?/br> 等到一盞茶喝完,顧夫人才提著裙擺款款而行:“差不多了,同我一起去吧?!?/br> 月牙兒幾乎將顧家的制茶作坊里里外外都看了個遍,陪同她來的柳見青有些煩躁,拉著她在無人處說:“這顧家是什么意思,約定了這個時候來談合約,卻遲遲不來!” “能有什么意思?”月牙兒正往她的小本本上寫著字:“不就是想壓一壓我們的威風,等會兒談股份的時候多占些便宜嗎?” “這未免欺人太甚!”柳見青沉下臉,道:“我說,你非得要他們顧家摻和這事做什么?再寬限些時日,咱們自家也能湊足銀兩買茶田、辦作坊?!?/br> 月牙兒安慰她說:“總歸是有所圖的?!?/br> 其中的緣由,她也不好同柳見青明講。如今她是為貴妃娘娘的清福店做事,而清福店是茶店,若是自己直接明目張膽的出售紅茶,倒弄得像跟皇店打擂臺似的,弄不好,這獻窨制花茶的功勞沒有,反倒落得個埋怨。所以這紅茶的制作、出售,是萬萬不能夠掛月牙兒的名義。這也是她為何一定要找一個大茶商合伙的原因。不然,誰也不樂意把錢分給外人賺。 這顧夫人想必也是想通了這一點,才敢將她晾在這里。 正說著話,有伙計來喊:“我們夫人、二少爺來了?!?/br> “實在抱歉,家中瑣事多,讓蕭老板久等了?!鳖櫡蛉吮灰蝗貉绢^簇擁著走進門來,鬢上的金釵被日光照得耀眼,氣派很足。 眾人坐下,叫閑人退到外頭去,彼此寒暄了幾句,便步入正題。 “茶田、茶廠、茶工全是我們顧家的,這養著這么多人,開銷不少啊?!鳖櫡蛉藝@了口氣,道:“不瞞您說,若按您的分利,咱們真賺不了幾個錢?!?/br> 這是討價還價來了。月牙兒心里門清,不順著她的話說,只說這紅茶的獨特口味與前進。 可她心里也明白,看顧夫人這派頭,自己怕是要少得些利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將合約定下來。 你來我往,談了小半個時辰,月牙兒依舊在心里把底線定好了,只等著顧夫人咄咄逼人,到最后免為其難的答應。 這時忽然聽見馬蹄聲,一個男子手拿金帖快步走進來。月牙兒認得他,是鄭次愈放在杏花館產業探聽消息的人。 “大喜大喜,吳老爺考中殿試一甲第三名探花郎!如今點了吳中知縣,因是主動要求外放,皇爺聽說之后很是感慨,特命俸祿升一級享六品待遇?!?/br> “勉哥兒考中了探花郎?”月牙兒“騰”一下站起來,欣喜之色不勝于言表。 這消息一出,在場眾人忙向月牙兒賀喜。 顧夫人也起身,行禮微笑:“實在是天大的喜事,給蕭老板道喜了。等會兒肯定許多賓客臨門,不若趁這個空檔將合約簽了,就按照您說的辦?!?/br> 倒真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月牙兒笑了笑,推說:“多謝顧夫人提醒,如今家中肯定有賓客來,我得先回去?,F在時間匆忙,也不好倉促之間定下合約,咱們改日再聊?!?/br> 說完,她領著柳見青,徑直乘轎子往杏園去。 回到杏園,她直接往小廚房走,做了一盒龍井茉莉茶酥,用碾得細碎的龍井茶粉和面做酥皮,茉莉花為餡,茶的清香和茉莉花的濃香混合在一起,都能當香餅用了。這本是她特地為勉哥兒做的,還沒有命名。如今她知道該這種新點心起什么名字了,就該叫“探花酥”。 月牙兒將“探花酥”裝入食盒,吩咐人給鄭次愈府邸送去。若不是他肯幫忙,這個喜訊決計不能這么快就傳到南邊來的。 消息傳開后,前來道賀的人絡繹不絕,一直到深夜。 等送走最后一個客人,月牙兒坐在響月廊邊,望著天邊月,心想:不知勉哥兒那里有么有這么美的月色。 第86章 杏脯 天氣一天一天熱起來, 每隔十來日,就像有人往屋里多點了個碳爐。 月牙兒換上自家作坊出品的夏日海棠扣立領紗衣,手里總是拿著一把折扇, 扇風、也趕蚊子。 茶莊的事,在磨了些時日后, 也定了下來。自從吳勉中了探花的消息傳來,顧家辦事的速度一改之前的磨磨唧唧的, 倒是快了許多。畢竟吳勉即將任職的吳中縣乃是江南主要的茶葉產地, 連顧家在那里都有幾畝茶田。深思熟慮后,顧家一是怕壓價壓得狠了, 月牙兒索性自己另置茶莊,不同他們合作;二是擔心自己家在吳中的茶田,萬一這樁合作黃了,說不定還有什么隱患。 于是顧夫人上趕著同月牙兒簽訂了專賣紅茶的合約,明面上是顧家的生意, 然而私底下則是兩家共有。將這一樁事解決后,月牙兒便一心一意撲在了窨制花茶上。 顧家的茶葉生意, 粗粗算下來也有百年了, 手底下可養著十幾個經驗豐富的茶工。這些茶工一加入,改良窨制花茶的進度便大大加快了。 等到杏子初熟的時節, 窨制花茶已經初步定型了。茶娘新摘下來的茶葉與鮮茉莉花經過七窨一提,雖看上去茶葉里沒有花,但實際上花香已深藏在茶葉之中,只待一壺guntang的熱水將花魂與茶魂喚醒。 因是首批制作出來的窨制花茶, 產量不多,只得一箱茉莉花茶。月牙兒吩咐茶工將其包裝的妥妥當當,打算帶著這箱花茶上京去。 薛令姜如今打點杏花館的諸多事宜,已經很得心應手了,聽聞月牙兒又要上京,并不慌張,只是有些擔心:“勉哥兒之前不是來信說啟程了么?這個時候,想必已經在歸途中了,你這時候坐船赴京,豈不是又同他錯過了?” 月牙兒苦笑道:“看緣分罷,若能遇上就遇上,不然就要晚些見了。這新窨制出來的花茶,若是放了時日,風味必定有所損失?!?/br> “也只能如此了?!?/br> 兩人正說著話,繡線軟簾一揭,柳見青手里端著一碟兒鮮杏過來:“這杏子都堆成了災,再吃兩日,我就決計不要吃了?!?/br> 這些時日,無論是杏園還是杏花館,枝頭的杏子皆成熟了,像一個一個杏黃的小燈籠,壓得杏樹的枝葉都傾倒了些。 “還沒吃完呢?” “還有兩大籮筐呢?!绷娗嗵袅艘粋€最小的拿在手里,逼著月牙兒和薛令姜拿一個吃。 月牙兒隨手拿了一個杏子,剝去杏皮,咬下一口。果rou軟而鮮,酸酸甜甜,很是爽口。 “若是沒吃完也浪費了?!痹卵纼阂贿叧灾幼?,一邊向小丫頭吩咐:“給我娘那里送些去,我再挑些做杏脯,做杏子酒,旁的就給杏花館里做事的人都分一分,沒得糟踐了東西?!?/br> 杏脯與杏子酒做起來也容易,只肖花上一兩個時辰,便能做成。 登船赴京的時候,月牙兒隨身帶了一小罐杏脯。這是她為勉哥兒特意做的,他不愛吃很甜的東西,于是這一小罐杏脯月牙兒只放了一點子糖,乍入口有些酸,但細細品味后便能覺出甜味來。 月牙兒心里想著,若是能遇上勉哥兒,她就把杏脯給他;若是遇不上,她便自己吃了。 天氣漸熱,船艙里也悶的慌。月牙兒除了梳洗就寢,多半時候是在靠近甲板的檐下坐,窗戶大開著,搬來一把藤制的搖椅,邊上擺著一壺冷泡茶、一只白瓷茶杯、一罐杏脯,也算過得去。 她有時提著筆寫著進京的計劃,累了,就懶懶倚坐在藤椅上,將思緒放空,望著江上船只與江岸風景。大多時候是看江上船只,期望能遇見一個小小的奇跡——說不定她往外看時,勉哥兒也正好望見她。 只是江月高懸,江水滔滔,想從船來船往相會的那一瞬間望見心心念念的人,哪里有那么容易呢? 不過期望罷了。 有一日午后,看罷賬本,月牙兒蜷在藤椅上昏昏睡去。醒來的時候,暮色四合,天邊已有一粒一粒繁星的微光。 江風輕柔,水也平穩,船家唱起不知名的櫓歌,歌聲浮動在星光燈影里。 月牙兒睡眼惺忪,有些茫然,靜靜聽了一會兒,才聽明白那櫓歌在唱什么。 “月兒高,望不見乖親到。猛望見窗兒外,花枝影亂搖,低聲似指我名兒叫。雙手推窗看,狂風擺花梢。喜變做羞來也,羞又變做惱?!保?] 這歌聲縹緲快樂,偶爾有幾個浪花拍過來,以流水潺潺聲伴奏。 她起身走到船舷邊,看看水,聽聽歌,不知為何淺笑起來。這櫓歌倒真像是特意為她唱的。 漸漸的,夜色里出現了另一艘船的影子,船前掛著兩盞羊角燈,投在水里,倒給月牙兒乘坐的這一條船作伴。 她望著船影,覺得有趣,不知為何抬起頭來,神色微變。 那隨著流水緩緩走來的船頭,分明立著一個人,穿一件白色襕衫。 月牙兒手攀船舷,大聲喊道:“勉哥兒——” 那人聽了,不住地往前探,離得近了,才瞧清他的面容,不是吳勉又是誰? 船離得越發近了,吳勉亦手攀船舷,高聲喊著她的名字:“月牙兒?!?/br> 于亙古不變的星辰流水之中,遇見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彼此之間能互相打個招呼,已是如微弱星光一般的奇跡。 隔著一江流水,月牙兒目不轉睛的望著吳勉,忽然想起什么:“你等一等?!?/br> 說完,她三兩下沖到藤椅邊,拿起那罐杏脯,瞧準了時機,往吳勉那里扔。 差一點點,那罐杏脯就掉在江水了,所幸吳勉接住了。 兩只船擦肩而過,月牙兒從船尾跟到船頭,吳勉亦從船頭奔至船尾,在燈火闌珊里兩兩相望。 漸行漸遠。 直到再也瞧不見那盞船燈,吳勉從收回目光,轉過身去。他的書童想替他拿那一罐杏脯,吳勉卻不讓,視若珍寶一樣收著。 書童嘆息一聲,略微有些抱怨:“夫人怎么不肯長長久久的跟在老爺身邊呢?夫唱婦隨才是正經道理?!?/br> 吳勉斜睨他一眼,劍眉微蹙:“這樣的話,我再也不要聽第二遍?!?/br> 書童侍奉吳勉這些時日,多少也明白他的性子,聽了這話,立即噤若寒蟬,只沉默的跟在他后頭。 吳勉拿了一枚杏脯在手里,輕輕咬了一口。不同與那些甜膩的果脯,杏子微有些酸,卻更加彰顯出杏子本來的風味。細細品嘗,才覺出酸里的甜,悠久雋永。 風迎面吹來,于靜默無聲里送來絲絲清涼。靜了一會兒,就當書童以為吳勉要回船艙時,他卻忽然回眸,望著空空的江面,悠悠道:“你不懂,鳳非梧桐不棲。我的妻子既然是翱翔九天的鳳,那我甘愿為一株根深葉茂的梧桐。等她飛累了,便停在樹干上棲息?!?/br> 這話,他好像是說給書童聽,又好像是說給自己聽。 他獨自望了一會兒水面,水波輕輕蕩漾,倒映著點點星光。吳勉笑了笑,轉身回艙了。 京城里,也是一樣的燥熱。 只是宮里的溫度,硬生生被大盆大盆的冰塊降了下來,顯得不那么熱。 這個時節,昭德宮庭院里的天棚早早地就搭了起來。紗簾竹簾遮罩住的棚子,既透風又防蚊蟲,在夏日里使用是再舒暢不過了的,除了見人接駕、梳妝就寢,貴妃娘娘一日里有大半時辰都在天棚里坐著。 有小宮女捧來一盞甜碗子,是冰鎮各色瓜果,上澆糖漿,最是清涼解渴。貴妃挖了一粒冰櫻桃吃,看了眼棚里立著的內臣郭洛,道:“你是說蕭月進獻了一種特別的茉莉花茶?” “回娘娘的話,的確如此?!惫逍⌒牡呐阒?。 貴妃點點頭:“叫人泡些試試?!?/br> 不多時,自有小宮女雙手捧著一盞白瓷呈上。茶溫正好,不會拿著著燙手,也不會過于涼,以至于茶葉泡不開。 這樣的大熱天,吃熱茶總歸有些不舒服。貴妃蹙著眉,將茶盞揭開一條縫,一股子濃郁的茉莉花香和茶香立刻散出來,香的嚇人。 明明花香這么濃郁,揭開茶盞,卻見清澈的茶湯間不曾飄著一朵茉莉花,也真真是奇了。 貴妃吸了一口香氣,微微頷首,等她淺呷一口花茶,不覺眼前一亮。入宮這些年,她吃過的山珍海味、名貴茶葉不知有多少。饒是喝京里沒有的茉莉茶,也專門有人給她種茉莉花??墒撬龔奈春冗^這么純粹濃郁的花茶。將這盞茶湯的味道一比,從前吃過的那些茉莉花倒沒有什么滋味,猶如鮮花與紙花之間的差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