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修養,我沒有
電工最后修的是章奶奶那棟樓,高中生頻頻看時間,六點鐘,電工準時下班,修好那棟樓時剛好五點半,炎熱的暑氣仍然烘人,遠處已經有淺淺的夕陽鋪開,微微的燒著好看的橘色。 高中生坐不住了,站起來,在走廊上隱隱約約地咳嗽。 富二代一大早就拖了一把椅子來坐在高中生旁邊,已經被磨得沒了脾氣,翹著腿,懶懶散散地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著底下的電工和電工徒弟跟對面樓里幾個居民聊天,說牛師傅辛苦了。 他們解開手套時,富二代沒說話,關上工具箱時,富二代也沒說話,當有人散了煙,他們儼然已經下班,在路邊抽煙說笑時,富二代朝底下喊了一句:“喂?!?/br> 高中生微微一震,他還沒聽過富二代拿這樣的聲音喊人,頤指氣使,高高在上,渾然天成。高中生咳得嗓子有點疼,他想,這個人應該一直是拿這種語氣跟人講話的。 底下的人原本對高中生的咳嗽充耳不聞,被這個聲音一喊,也詫異地抬起頭來。 富二代仍然蹺著腿坐在椅子上,他們在走廊,看地上的人是俯視,富二代沒什么表情地俯視著他們,說:“師傅,您是不知道這兒還有一家人,還是單純的不想給我們家修?” 牛師傅是馬戲區第一個電工的兒子,土生土長馬戲區人,年紀一上,在馬戲區算說得上話的“德高望重”。瞧見那姓王那個小姑娘家門坐著個租房子的,和那個學生,笑了,鼻子翹起來“哼”出一口煙氣,黃色的牙齒一咧,沒搭理。 倒是牛師傅的徒弟小馬說:“這都幾點了,咱們下班了?!?/br> 小馬是牛師傅外甥。 底下有人臉熟富二代,知道這是個脾氣不好的主,打圓場道:“明天再來,一樣的,一樣的。那個,小高啊,咱們馬戲區人多,讓你們家租客理解一下?!?/br> 底下鄰居都是認識的,語氣也算和善,富二代站起來道:“行,你們誠心不修,也不麻煩師傅,我自己在外面找一個就行了。三只手的猴子不好找,兩只手的電工還不容易?!?/br> 他說著,也不管下面人的臉色,慢悠悠地轉身從樓梯上走了下去,他轉身的時候,高中生才看見他背后一塊明顯的深色。他怕熱,今天在外面等人修電,穿了一件看上去質感很好的粉色襯衫,褲子也是規規矩矩的,長到腳踝,在外面坐了大半天,嘴上一聲沒吭,根本熱得受不了,衣裳早就被汗濕透了。 ——正如高中生從他下樓梯的背影里看出的,這個人濕透的耐心。 他沒敢耽誤,趕緊進屋把小白和作家喊出來……拉架。 三個人下樓的時候,果然那些人在下面的空地上攔住了富二代,富二代眉毛低低的,眼睛卻還帶著一點笑意,嘴唇微微翹起,非常溫和地聽著這些鄰居的理由。 富二代十級學者——作家,被這個表情嚇得冷汗直流。 鄰居韓叔叔說:“你怎么能去外面找人修?大家都用一樣的東西,下次出事才好找原因,你一家單獨用跟我們不一樣的,下次又停電了,那算不算你們家的責任呢?” 富二代了解地噢了一聲,好奇地問:“為什么算我們的責任呢?” 韓叔叔說:“這你就不懂了吧,外面的電工哪比得上我們自己社區的老電工?外面都是圖賺錢的!給你們用壞線,假線,會偷工減料的!到時候再想找人,就找不到啦!” “你們年輕人,還是社會經驗太少,多在社會上混就曉得了!” “再說了,大家的線好多都是串聯的,你們搞特殊化,其他人家怎么辦!電這個東西不能亂來,這個一定要大家都一樣的、一個人負責才好!” 大家七嘴八舌地解釋著,牛師傅仍然沒吭聲,似笑非笑,怡然自得地抽著煙。 富二代說:“你們的意思就是,全區所有人都修好了,只有我們家要等到明天是嗎?” “我們區里人多,”有人笑著說:“你們體諒體諒就行了?!?/br> 富二代看了看手表。 “現在是五點四十五,”富二代直直地看著牛師傅,眼角彎彎地問:“您是準備現在就修呢,還是抽完煙再修呢?” 嘿!是個聽不懂話的! 眾目睽睽之下,牛師傅自然要在一個外地人面前維持威嚴,他十分不在意地一笑,揚揚手道:“說了今天不修了!不修了!修了一整天,我要回去了!” 說罷,他就起身要去拿他的工具箱。 富二代卻不讓他走。 “不知道您是不喜歡我們小語,還是不喜歡我們小夏?”他很好奇:“一棟樓費不了您半個小時,十分鐘就能弄好咱們家,非要我在鄉里鄉親面前跟您在這兒糾纏,難不成您是喜歡我?” 他表情微妙,話音嘲諷,牛師傅氣得臉色鐵青,罵道:“你們一家的地痞流氓,還要別人喜歡!自己獨門獨戶,家里人多勢眾,那么有錢怎么不搬到市里去???!” 原來如此。 “噢,”富二代這才明白,笑了,點點頭道:“癥結原來在這兒呢?我們家獨門獨戶,家大業大,讓你眼紅了不是?是不是想買我們家房子沒買成,才在這兒欺負人家小姑娘?我看養老院挺多空床的,花蓮公墓也打折,你怎么不去?” 高中生嘴角壓著笑,看了富二代一眼,到底是富二代,聰明是真聰明。 馬戲區不少人想買女房東這個房子,牛師傅也是其中一個,錢少態度差,女房東賣給他才有鬼。 “嘿???你這個小伙子怎么說話的?!”立刻有鄰居指責道:“年紀輕輕,會不會說話!這話是不是小王講的?!是她教你的吧?!” “小高,你們家這是個什么人???還不趕緊帶回去?” “這個小丫頭!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平時笑瞇瞇的,背地里就是一肚子壞水!” 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也在后面搭腔,冷笑著對富二代說:“小伙子,你是被她當槍使了,她自己怎么不來跟我們吵架,要你一個租房子的出面?你指望著從她那里撈到什么好處?你不幫她做點事,她可沒那么便宜!” 小白認識這個女人,是他第一天來馬戲區的時候,跟女房東隔空吵架的那位。 富二代也認識這個女人,章奶奶那棟的三樓,見到男人就往人家身上湊的那位。 一個當老師的,姓陳,以前女房東喊她陳姐。 富二代聞言也是一言不發,只涼涼地看了她一眼,歪歪頭,笑了。他此時已耐心將盡,每句話都在翻臉邊緣,作家趕緊上去拉了拉富二代的衣角,道:“傅哥,算了,算了,都是鄰居?!?/br> 陳姐瞧見他這個表情,脖子一縮,往人堆里埋了進去。 他推開作家,閑閑地道:“你躲什么呀?!?/br> 陳姐探出一個腦袋,啐道:“誰知道你打不打女人!” 富二代又笑了:“你怎么知道我打女人?” “哎呦小伙子你好不得了!你怎么回事?我們可以把你趕出去的知道吧?!在社區里租房子要講究老幼尊卑曉不曉得????小高也在,你讓小高給你講講,他跟那個王小夏受了大家多少照顧!你還在這里蹬鼻子上臉!你好大的口氣哦!” 小白問:“什么照顧?” “是啊,”富二代說:“不知道是指除夕夜守著居委會呢,還是初一出去掃鞭炮紙呢?難道各位家里沒有活人嗎?這么天大的好事,怎么不趕著上呢?” 陳姐又探出頭:“她現在不就跟李阿姨他們去旅游了嗎?!這個名額還不算照顧嗎?” “和一群老女人去縣里爬山的名額就算照顧,那上回你跟著一群大學生去巴厘島的名額算什么,私通?” “你!” 周圍人聽得群情激憤,指指點點,圍觀群眾越來越多,閑言碎語如潮水涌來,夕陽慢慢燃起,他傅哥頗有種舌戰群儒的壯烈感,富二代一向能動手就不罵人,此時跟這群人吵了這么長時間還沒動手,完全是因為尊老愛幼。 “看在我們房東的面子上,”富二代伸手指了指躲在人群里的陳姐,不躲不閃地道:“我今天不打你。你下次再往我們家小白或者小呂身上蹭,別怪我當眾撕了你的臉皮,小夏有修養,我沒有,他們不打女人,我打?!?/br> 眾人鴉雀無聲。 富二代又指了指牛師傅,直勾勾地盯著他,笑道:“師傅,麻煩你的煙抽完就過來把我們家斷路器換了,咱們以后抬頭不見低頭見,我今兒個心情好不代表我明兒個心情好,反正我是外地人,把你們得罪完了我家祖宅也沒人拆,您可不一樣?!?/br> ……作家想,好吧,也許他傅哥的字典里沒有尊老愛幼四個字。 牛師傅氣急敗壞,坐在原地抽煙,使勁白了小馬一眼,小馬沒法子,連忙彎著腰把工具箱拿了過去,憋著氣,瞪了一眼富二代,富二代朝他溫柔的一笑。 小馬嚇得背后一涼,一聲不吭地開始掏工具。 其他人還在遠遠地譴責富二代,光站著,也不去扶牛師傅,也不給小馬抵扳手,隔岸觀火地正義著。 富二代像是消了氣,折身慢悠悠往樓梯走,突然暴起一腳,把他們家樓沿下一個生了銹的大鐵桶踢飛,鐵桶里還有不成雙的舊鞋,沾泥帶土,叮叮鈴鈴,飛得到處都是,鐵桶咚咚咚地在地上滾開,響聲震天。 圍觀群眾嚇壞了,高聲叫罵起來,不明主人的破鞋重重地落到他們家窗前、院子里,也沒人敢撿起鐵桶就跟富二代一頓干仗。 這些鄰居。這些口口聲聲與他們家關系匪淺的鄰居,這些欺軟怕硬的江堯人。 高中生怔怔地傻站在那兒。 他知道富二代好斗又能打,也看得出富二代此時脾氣正旺,一點就著,只要有個人敢指他一下,他就能把這一整天的怨氣全撒出來。 卻沒有。 他就這樣站在那里,連臟話都沒有帶一句。 人群就已經認輸。 高中生悲哀地驚覺,包括自己在內,他那孤立無援的jiejie,竟然連這么一個站在那里替她說一句“喂”的人,都等了這么多年。 在橘紅如血的夕陽里,穿著濕透的粉色襯衫的富二代轉身面對這些驚魂未定的鄰居們。 他眼睛里一丁點笑意也沒了,環視人群,一字一頓地道:“你們以前欺負我們家房東,我管不著。打今天起,誰再敢把垃圾丟在我們家樓下、半夜在我們家偷電、平白無故在后面嚼我們家舌根,別被我撞見。還是那句話,她好欺負,我不好,小語是孩子,我不是。大家都是鄰居,我今天夠客氣了,等我們家房東回來,大家什么也沒發生,咱們才接著客氣?!?/br> 大家又鴉雀無聲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瞠目結舌地看著這個外地來租房子的年輕男人。 啪的一聲,小馬把蓋子扣好,他們家來電了。 ※※※※※※※※※※※※※※※※※※※※ 電腦壞了啊啊啊啊啊啊這幾天可能沒法更新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