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是夢嗎? 但她的體溫明明那么真切,過于近的距離, 鼻端的香氣似乎又不止有鳳髓, 還有什么,好像是她發間耳后的花香。 他的神思都是恍惚的, 身子僵直在她跟前一動都不敢動,過了很久很久, 久到她的嗚咽聲都變成了抑制不住的抽泣,在他懷中顫抖得厲害。 她一遍遍叫他的名字, 聲音斷斷續續, 她說她害怕, 說不想醒過來,說想要離開這里, 也說自己什么都沒有了...... 那些話,每一個字都在他心上生出一根尖刺, 穿破骨rou, 無節制地生長著, 教他痛不欲生。 但她的眼淚又在他心上澆筑起一層堅硬的盔甲, 從此刀槍不入心冷似鐵。 他像是被牽引著,伸出手臂環住了她的脊背, 碰到了,又收緊,再收緊,直到完全將人攬進懷抱里,手掌輕輕拍在她背心, 一聲聲在她耳邊說著:“都過去了,不怕了?!?/br> 他知道自己恐怕是真的瘋了,但瘋的心甘情愿,甘之如飴。 飛蛾撲向火時并不知道那會要命,但他靠近她,卻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她需要溫暖,他就可以燃燒自己。 所有的苦痛,他希望她都可以忘記,因他會替她記著。 盛夏的天光從月洞窗傾斜進來,斑駁直落在床前的方磚上、墻壁上,照映出兩個人的影子,朦朧模糊,仿佛融為了一體。 她哭得累了,趴在他肩頭安安靜靜閉著眼睛,輕輕的呼吸,輕輕地貼著他的側臉,氣息若有似無的縈繞在他的耳廓、頸間,酥酥麻麻的,還略微有點癢。 半晌再沒有動靜,晏七以為她大概是睡著了,外頭天雖熱,但屋子里很涼,病中的人不能再受風,遂壓低聲音試探著喚她:“娘娘......” 她沒回應,看來是真的睡著了。 他停下拍在她背心的手,手掌覆在那一片單薄的脊背上頓了頓,還是放開,抬手上去扶在她兩肩,想要將人安置到榻上躺好。 卻不想才剛動作,她忽地呢喃,“別動......” 晏七立刻便不動了,過了半會兒才想起來問:“娘娘睡著了嗎?睡著了要蓋被子的?!?/br> 但她搖了搖頭,卻又嗯了聲,摻雜了一點懶懶的鼻音,聽起來有種別樣的溫軟。 那想來是沒睡著,也同意他說的要蓋被子,但卻依然沒有放開環住他脖頸的手,過了半會兒才聽她說:“躺下了就會無休止地做夢......” 而夢中并不美好吧......晏七垂下眼,沒有再說什么,伸手從榻上提起了薄薄一層錦被,便就著相擁的姿勢蓋在了她背上,“那奴才就在這里,陪著娘娘?!?/br> 臨到該用藥的時辰了,聽見外間有婢女撩動珠簾的聲音,但走到外間梁木處被粟禾攔下了,她將藥接過來卻沒有立刻端進來,晏七便知道她該是都聽見了。 他止了話頭,稍稍側過臉問:“娘娘該喝藥了,奴才去端藥過來,好嗎?” 她才放下雙臂,緩緩從他懷里退出來,原先相擁著尚且沒有察覺到的羞怯,在真正目光交接時卻鋪天蓋地的涌上來。 兩個人齊齊慌不擇路地移開目光,晏七全身的血液驟然間便竄了上來,紅著一雙耳朵,低著頭,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放,站起來俯身在她背后放好迎枕,連忙轉身出了內寢。 他在屏風旁站了會兒,深深呼吸了幾口氣,好歹平復了些,摸摸耳朵不再燒得那樣厲害了,才去外間門口見粟禾。 他自知慚愧,躊躇從抱柱旁出來,卻見粟禾面上平靜,將托盤交給他也未有多言,只說:“進去陪著娘娘吧,再過半個時辰,太醫例行來診脈,娘娘醒來的消息就會人盡皆知了?!?/br> 晏七聽得懂,消息傳出去了,皇帝總會來探望一回的。 他鄭重謝過粟禾,這才端著藥復又進了內寢。 皇后正倚在迎枕上單手撐腮,目光虛無的落在枕上金線刺繡的繁復花紋上,也不知在想什么,聽見他進來,轉頭過去看著那一身印透出來的血痕皺了眉。 他這才注意到自己一身的斑駁痕跡,未等她問,忙自顧勸解著,“只是看著駭人,其實已經不疼了?!?/br> 滲出那么多血怎么會不疼,但他這樣說著,她也不知還應該再如何開口了。 他端著藥到床前,放在小幾上才想起來,原先她昏迷不醒,那藥定都是粟禾捏著喉嚨灌下去的,用不上再像從前那般佐以蜜餞壓著苦味。 但眼下她已經醒了,她不愛吃苦,他都記得。 他又站起來,請她稍等,兀自幾步往暖閣軟榻那邊去,那里總是每一日都會換新鮮的蜜餞果子擺上,是慣例,不會有差錯。 他也知道她尋常喜愛吃什么,拿了幾碟捧到她面前,淺淺地彎起嘴角,“娘娘現在可以喝藥了?!?/br> 照看她喝過藥,想著太醫一般盡心,都會提前來個片刻候著,晏七掐著時辰也不敢耽擱太久,瞧她情緒已平復不少,便教她再安心歇一會兒,自己尋了個回去換藥包扎的由頭退了出來。 粟禾看在眼里,心下也欣慰不少,他是個知分寸的,行事穩妥,從不貪圖一時目光短淺,這樣的人,足夠教人放心。 晏七自廊下渡步出來卻沒有立刻回去,遙遙與粟禾相視一眼,頓了頓,隨即緩步來到她跟前行了一禮,“晏七有事想向姑姑討教,可否請姑姑移步?!?/br> 粟禾隱約能猜到他想問什么,并沒有推諉,領他前往空置的偏殿后,才道:“有什么話便問吧!” 晏七朝她拱手:“我醒來后只聽聞皇上下令將咸福宮禁閉了一年,除此之外再無甚懲處,可是真的?” “是真的?!彼诤烫а垲櫵谎?,“但此事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當日皇上震怒之下踹了程美人一腳,卻不料侍衛帶她回宮的路上見了紅,太醫查看后才知她滑了胎,這時候淑妃那邊卻來報說有喜了,那頭陡然懷著身孕,皇上就是再氣怒,已經失手結果了一個孩子,正懊悔不已的時候,又怎么肯現在就發落她?!?/br> 晏七擰眉,“但若是等到她將孩子生下來,時過境遷,此事是否就會如此過去了,屆時她甚至還可以母憑子貴,對嗎?” 他問話的嗓音都透著冷意,絲毫不似從前那般清潤,粟禾聽著蹙眉,還是告誡了句:“咸福宮為禍于你,你心有怨氣也是應該的,但現在動淑妃就是動皇嗣,皇嗣沒了不是小事,如今娘娘病著,不好再提這些糟心事去勞累她?!?/br> 若只是他自己,哪怕受了傷也絕不會心有怨氣,但此回因為淑妃之事,卻牽連了皇后。 當著粟禾的面,他還是緩和了些,“不知程美人現下如何了?” 粟禾道:“皇上于她有愧,給升了婕妤的位份,讓好好養著。程嘉許那頭便尋了個岔子將其派遣去了外阜軍中?!?/br> 皇后以程嘉許與程舒懷通信混淆了那副畫,對程嘉許所言必定便是淑妃陷害所為,要保他meimei一條命,他自然就會原原本本認下。 晏七沉吟片刻忽地又道:“宮中人守口如瓶,程美人現下應當還不知道淑妃因懷胎逃過懲處一事,否則怎會如此平靜......” 他略一頓,望向粟禾:“那不如,讓她知道?!?/br> 話說得平靜輕巧,但粟禾跟在皇后身邊那么多年,沒什么聽不明白的,從她手上過的人命也并不少,沒什么值得驚奇的,只是意外這話會由他口中提出來。 她忽地不說話,一雙老練的眼睛直直地打量他半會兒,才點頭,“宮里的墻都漏風,程婕妤今兒晚上知道了也不稀奇,你回去包扎傷口吧,好好養傷?!?/br> “多謝姑姑成全?!彼诤坦Я斯а?,朝外比了比手,示意請她先行。 景元宮中本就有粟禾的人,何況消息本就飄在風中,吹一口氣也就進了程舒懷耳朵里。 當天晚上程舒懷便在景元宮氣暈了過去,她本就與淑妃不對付,又被淑妃害的沒了孩子,可誰知老天不長眼,害人的賤人居然能因為孩子逍遙法外,一年過后恐怕照樣能踩在她頭上,她怎能善罷甘休! 粟禾擔心她有勇無謀不成事,又暗自給她手中遞了把刀,萬事俱全,便只等著咸福宮何時傳出來動靜。 果然才過了兩個月不到,晏七清晨往棲梧宮去的路上,便聽聞昨日夜里淑妃娘娘突然腹痛不已,險情來勢洶洶,還沒等傳召的太醫進門,便就已經一命嗚呼。 皇帝自然是震怒,命周承彥徹查,沒費什么功夫就查到了景元宮。 皇帝踏足景元宮,兩個人再說什么外人都無從知曉,只知道他鐵青著臉出來后,自此景元宮大門落了鎖,其余的也未有后話。 淑妃沒了,咸福宮便空下來,里頭的人自然各有去處,粟禾派人打了招呼,將敏欣貶去了苦工的地方,也算是她對晏七的一點關照。 做苦工的地方晦暗、骯臟,敏欣一個從前的大宮女如何吃得了那份苦,她看著鏡中自己毀壞的臉時恨皇后,每日勞累得直不起腰時恨皇后,每晚睡前都要拿針扎著皇后的小人默念數遍詛咒方能閉眼。 如果說有什么在支撐她活下去,那一定就是對皇后、對棲梧宮的怨恨。 夏末的夜晚下起一陣雷雨,雷聲轟隆不止,斗大的雨滴打在瓦片上都咚咚作響,當頭砸在人身上,一陣一陣幾乎要把人砸暈過去。 敏欣干完活時候已不早了,淋著雨回住處,走到門口卻聽里頭安安靜靜,不似尋常那般吵鬧,才想起來,今晚上膳堂那邊有rou包子,那些沒見過世面的賤奴們定然爭相哄搶去了。 她不屑于去和她們爭,甚至每日和她們共處一室都教她直欲作嘔。 她輕嗤一聲,推門進去方才走了幾步,卻聽身后木門砰的一聲自己關了,這屋子沒有窗戶,四下頓時一片黑暗。 想來是風吧......她正捂著心口壓驚,卻見桌子邊忽地燃起一簇火光,搖曳的火光照亮了桌邊那人一張精致的臉,眼角一顆鮮紅的淚痣,像極了黃泉路邊盛開的彼岸花,美的妖異,奪人心魄。 她心下一驚,立時便想要出去,卻突然從身后圍上來兩個人,一左一右反絞住她的雙臂,伸腳在膝彎處一踢,徑直便教她跪下了。 晏七起身,彎腰點燃了桌上的燭火,就著光亮看,桌子上一排擺放了幾個人偶,每一個上頭都寫著皇后的名字,只是先頭幾個已經被扎的不成樣子了。 他拿起尚能辨認的那個,重新又落坐在椅子上,問她,“這些都是你做的?” 他語調曼然,仿佛根本沒有放在心上,可那雙眼睛就那么淡淡的望著她,寒氣便徑直從她的脊椎侵上來,沖上頭頂,催生出無邊的恐懼。 眼前的人明明還是他,卻又仿佛不再是她知道的那個人。 敏欣忙下意識搖頭,話說得顛三倒四,“不是我,不是我,都是淑妃叫我這么做的......” 晏七微微蹙眉,好整以暇地瞧她,“淑妃都死了,她還能教你做什么?有沒有教你提前給自己立塊牌位?” 他說著將手中的人偶扔在地上,從袖子里拿出個小瓷瓶遞給她身后的內官,“全都賞她?!?/br> 那瓶子里是什么東西都無需多想,她一雙眼瞪成了銅鈴,掙扎著不住求饒:“晏七,從前那些事都與我無關,是淑妃的意思,你我在一個宮里的時候我也對你諸多看顧,唔......唔......你當初落難我也曾求過淑妃救你,你不能忘恩負義,你......你不能......” 她的話都說不完了,他此來也不為聽她的解釋。 毒藥穿腸過,她佝僂著身子,雙手死命地抓著喉嚨想要吐出來,但都是徒勞。 晏七端坐在椅子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毒發的慘狀,面上平靜,連眼神都不再有一絲波瀾。 瞧著人沒氣了,他站起身跨過地上的尸體,出了門從回廊上行了十來步,門洞旁立著個老婆子。 他拿出個錢袋子放到她手中,笑得溫雅,“勞煩嬤嬤給她家里報個病故,尸首還望費心了?!?/br> 老婆子不認識他,但認識他的衣裳,那是娘娘們宮里的近侍才能穿得,宮里的主子分三六九等,奴才更分,這樣的人親自到這兒跑一趟那是屈尊降貴,要一條命也就是一句話的事兒,更何況還給了銀錢,那就沒有她老婆子不能盡心的。 “貴人放心,這地方哪天都有運出去的尸體,趕明兒早上拉出去一把火保準兒燒得干干凈凈,連灰都剩不下?!?/br> 他頷首,接過身后內官遞過來的傘,撐著傘信步出了大門,長身玉立的一道影子,漸漸隱進了瓢潑的雨幕中,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00412 13:04:18~20200413 16:44:0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小姜 18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五十三章 今晚的雨勢頗為可觀,嘩啦啦砸進小池塘里, 頗有些千軍萬馬的氣勢, 奔騰而過,折了滿塘的荷花, 驚了一池的游魚。 晏七踏進棲梧宮,在廊檐下收了傘, 交給一旁的小宮女,瞧一眼正殿里來往的人影, 問:“娘娘呢?” 小宮女頷首回:“方才用過晚膳后, 娘娘便往后頭池園去了, 吩咐教人不要打擾,一直到現在也還沒有出來?!?/br> 他聽得略蹙眉, 現下時辰已晚,常時哪怕不就寢也早該梳洗更衣了, 今兒個這是怎么了? 心里揣著事兒, 他嗯了聲, 提步便往后院去, 行到長廊入口處,見不遠處的亭子四角掛了燈籠, 火光飄飄搖搖卻也亮堂,照著亭子里斜倚欄桿的人影,像足了一副綽約娉婷、雍容華貴的美人圖。 皇后正往池塘里撒魚食,聽著腳步聲沒有回頭。 臨他到近前來躬身行禮,她才停了下, 隨即揚手將玉碟中剩下的魚食盡都倒進了池塘里,洋洋灑灑的一大片,底下果然立刻激起了一陣爭相恐后的搶食聲。 晏七瞧著語調含笑,“游魚不知節制,娘娘一次撒下這么多,會教它們都撐著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