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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禍宦在線閱讀 - 第19節

第19節

    她是甘愿的嗎?恐怕也不完全是吧,就那樣將自己的一輩子獻祭給了朝堂上爭權奪勢的戰爭,戰爭終將有一日偃旗息鼓,但進去的人卻永遠都出不來了。

    他那時站在棲梧宮的窗外,不懂為何她對鏡落淚的心境,如今才是懂了。

    他跟隨扶英至一處庭院前,站在門前便可見院中的臘梅從青瓦白墻上冒出個頂來,西風吹拂下一地嫩黃的花瓣,踏著滿地的落花進去,他看院中擺放的秋千,仿佛能看到有人坐在上面巧笑倩兮,入目所見的回廊欄桿,都似有其人嬌俏的斜倚圍欄之上,他想當時的皇后大約便該是他所勾勒的那般模樣。

    這廂府中的嬤嬤婢女們見扶英回來忙一齊迎上來,打眼兒一瞧晏七,還以為是哪位官家公子,有些不知事的小婢女看著他立時羞紅了臉,侍立在門口也忍不住偷偷偏過頭來打量他幾眼。

    但外男頭一回進府怎么會徑直來小姐的內庭?

    老道的嬤嬤到底眼毒,見著了便湊過去低聲訓斥一句:“看什么看,那大約是宮里的中官,專門侍奉娘娘們的,看出個花兒來也跟你沒關系,干自己活去!”

    小婢女聽著錯愕,睜大眼睛怔了怔,“???中官?那不就是......”

    話音臨到一半斷了弦,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再望過來的眼神中便帶了些惋惜。

    晏七倒不覺得冒犯,甚至未曾往心里去,他只是細細將屋中一應陳設擺放盡數印進了眼中,墻壁上懸掛的長弓、馬鞭,還有那副掛在堂屋正中位置,顯目的畫像。

    那畫像中的少女還是十三四歲的模樣,眉眼生來便是睥睨桀驁,一身利落赤色騎裝,肩上覆輕甲腰間系革帶,長發盡都用根長簪盤在頭頂,不施粉黛不見釵環,站在兩個哥哥中間環著雙臂,彎起的嘴角每一寸都是張揚的弧度。

    原來她并不是從來便是那般清冷端莊,從前的她喜愛躍馬揚鞭挽弓逐鹿。若時光回溯,讓他見到曾經的她,便應當是那個在校場策馬疾馳,額上微有薄汗,笑起來會露出皓白牙齒的少女。

    那樣的她不是月亮,而是朗朗晴空中光芒萬丈的太陽,耀眼而熱烈,更有著灼人的溫度。

    他一時竟看得癡了,不知不覺起身朝那邊挪步想靠近些,再靠近些,更靠近些。

    直到扶英在身后喚了聲,說歇息夠了要帶他去看銀狐,才終于將他拉回來到了這間屋子里,他收回目光,低下頭眨眨眼,將一應思緒盡都掩蓋住,回身與她一同出了門。

    二人在府中逗留了大半晌,用過午膳后,便要緊著心準備回宮了。

    但因著現下臨近年節,扶英惦記著城東市集的新鮮玩意兒,吩咐駕車的侍衛馬不停蹄又往那兒去了一趟,買下了幾乎一整車的新奇這才收心,路過城中一處熱鬧的戲臺子時,她記著要帶晏七進去轉轉的話,便命人停了馬車,徑直上二層要上兩杯茶,便聽那戲臺子上咿咿呀呀了會兒,但確如扶英所說沒什么意思,坐下喝了半盞茶,晏七瞧著天色已不早,便催她起身了。

    又行到明崇門前,因著扶英買的那一車物件兒,馬車被攔下了許久,直到侍衛一一將其清點記錄在冊后才準通行,如此一耽擱,回到棲梧宮便誤了時辰,方才踏進偏殿里,便聽純致從外頭進來,對晏七道:“跟我來,娘娘召你去回話?!?/br>
    晏七應了聲,想必是為誤了時辰的緣由,這廂還尚未來得及換衣服,便匆匆往那邊去了。踏進正殿里,從畫柱后繞出來才行了幾步,便見皇后正歪著身子倚在軟榻上閉目養神,手中一柄精巧團扇徐徐遮去了半張臉,那般慵懶閑適的姿態,無端透出幾分嬌媚來。

    他只看了一眼,忙低下頭去,行到近前恭敬見了聲禮,目光緊緊盯著地心,再不敢挪動半分。

    皇后聞聲睜開眼,在他身上一掃,曼聲問:“今日阿英玩兒得可盡興?”

    晏七聽得一怔,原道是并不為追究他誤了時辰的過錯......他腦中打了個岔,話回得倒仍舊及時,“二小姐今日出宮一趟很開心,從集市買了許多新奇玩意兒,想必這一段時間都有得消磨了?!?/br>
    皇后輕輕嗯了聲,又道:“眼下臨近年關,宮外街市想必熱鬧,你們此一趟都去了哪里,說來與本宮聽聽?!?/br>
    晏七頷首,如實從出明崇門外說起,到城東熙攘的集市、人來人往的戲樓,只是說到承國府中時,他兀自思索了下,還是隱去了那副畫像的事,只道是同扶英進去轉了一圈。

    皇后聞言沉吟片刻,忽地嘆息一聲,“國公府......本宮倒是有數年未曾回去過了?!?/br>
    晏七聽得明白那嗓音里一點綿長的幽怨,低垂的長睫輕顫了下,他溫聲道:“故地之珍貴,在人不在物,娘娘只要心懷故人,那么不管身在哪里,也都一樣是歸處?!?/br>
    只要心懷故人,不管在哪里都是歸處。說得倒是輕巧,可又有幾人能真的做到?

    “那你呢?”皇后微微挑起眉尖,挪了挪身子,支起手肘撐在軟枕上,裊裊朝他望過來,“只要心懷故人,哪怕如今身處重重禁庭,也甘愿將這里當做歸處?”

    晏七果然停了下,眸中猶疑片刻才開口,話音一貫的溫柔平和,卻堅定地直抵人心,“是?!?/br>
    可其實呢,他是個沒有過去的人,何來故人,他只有一個眼前人,珍之重之放在心上,她在哪里,哪里就是他的歸處。

    晏七從殿里出來時,扶英正將白日買來現下卻失了興致的小玩意兒送給宮女們,偏殿門口圍了不少人,他站在廊檐下靜靜等著,有風從頭頂吹過,帶起檐下的鈴鐺叮嚀作響。

    他抬起頭往天際遠眺過去,嘴角彎起溫然的弧度,第一次察覺出斜陽晚照下的禁庭,竟也是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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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許是太醫盡心竭力,一夕之間便配出了既于傷口有效, 又沒有刺鼻味道的藥, 翌日扶英再往正殿里去,便未見晏七再因藥味兒那一茬兒而避諱了。

    她的箜篌學了好些時候, 如今已能完整撥弄出一首曲子,只是到底技藝尚且青澀, 又是頭回拿到眾人面前獻藝,心下難免激動緊張, 一曲罷了失誤頗多, 坐在原地抱著箜篌癟嘴許久, 朝皇后悶悶道:“阿姐,我再也不想學這個了, 這太難了......”

    這是要打退堂鼓的意思了......皇后聞言也未勸阻,點點頭說好, “不想學那便不學了, 只是你既然認輸了這一次, 往后便再不許提起這廂, 否則會教所有人都記起你今日這般頹敗模樣,教人笑話了去, 嗯?”

    扶英聽著這話便遲疑了,她是堂堂國公府的二小姐,怎么好意思被人家當成笑話?

    “那......那還是算了吧......我就隨口一說,做不得數的?!?/br>
    她枯著臉喃喃了句,見皇后兀自低著頭看書并不理睬, 面兒上掛不住,遂偷偷瞧晏七一眼,要他出聲兒打個圓場。

    晏七忍不住笑,卻也會意,上前幾步扶她起身,溫聲安慰了句,“小姐聰慧,只是目下所學時日尚短,還不甚熟練,若往后潛心鉆研,定會有所成,不必心急?!?/br>
    扶英果然揚起臉沖他一笑,樂呵呵的,“我覺得也是?!?/br>
    一個不吝嗇夸,一個剛好喜歡聽,這倆人倒也是性情相投?;屎笠粫r莞爾,側臉朝他二人瞥了眼,挑一挑眉尖輕笑著搖了搖頭。

    這廂說著話,粟禾從外頭捧著幾匹錦緞進來,行到皇后跟前見了禮,道:“內府局昨兒新進了幾匹上好的霓云緞,鄭同方記掛著孝敬娘娘,今兒一早就派人送了來,請娘娘過目?!?/br>
    皇后嗯了聲,抬眸瞧著扶英,又吩咐粟禾:“這顏色倒是鮮亮,過不久要開春兒了,拿去給阿英做兩身春衫吧?!?/br>
    粟禾應了聲,又聽她想起來問道:“上回本宮交代良工去探聽程小姐之事,已有些時日,你派人去問問如何了?”

    “奴婢正要回稟這事呢?!彼诤探涌诘溃骸靶炝脊し讲排扇藖韨骺谛?,說已然同程指揮使說上話了,沒道明,只是旁敲側擊提起了大選之事,誰料程指揮使聽了卻說他家小妹性子太過驕縱不適宜入宮,遂不作他想,如此看來,那程小姐一心入宮這事,程指揮使并不知情?!?/br>
    用著程府的名頭敲國公府的門,卻根本未同她哥哥打聲招呼......

    皇后眉尖微蹙,“這程小姐膽子倒是不小,竟真是瞞著程嘉許私自把畫像送上來的?!?/br>
    她說起來又甚覺好笑,一時好奇,問,“那良工可查到這程小姐心心念念非要進宮有個什么緣由嗎?難不成就只是無緣無故以為宮里盡都是榮華富貴?”

    “若是那般淺薄的緣由倒也罷了,左不過駁回去又或是召進宮來,心中貪富貴的人說到底也不過娘娘手底下一粒沙子,想如何拿捏便如何拿捏......”

    粟禾面上輕飄飄嗤了聲,“但娘娘有所不知,這程小姐卻還是個癡心人,之所以這么多年堅持不嫁執意進宮,全是因著前些年因著程指揮使職務所在,碰巧在皇上巡查京畿衛時遇見了一回,從此就生了念頭,這不,才有如今這檔子事兒?!?/br>
    原道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皇后長長噢了聲,眸中光華流轉幾許,忽地改了主意,“即是如此便成全了她吧,你速派人去告訴良工,那畫像若還沒有駁回,便留下,再去知會程嘉許,就說本宮也為程小姐的一片癡心所動容,特許她進宮常伴皇上左右?!?/br>
    “這......”粟禾遲疑了下,“召進來個性子驕縱又對皇上癡心一片的,怕是對娘娘不好吧?!?/br>
    皇后抬頭瞥一眼她,“后宮里那幾個有名分的,哪個不是嬌小姐,又有誰不喜歡皇上?不管是貪權貴還是貪情意,總歸都是人心所求,既有所求,那就不怕她能翻出天去。更何況,她雖不甚顧著她哥哥,但本宮瞧著程嘉許倒著實顧念著她,既然如此,將她放到本宮手邊,有何不好?”

    粟禾聽了忙應聲是,話遞出去沒幾天,徐良工果然就帶人抬著個大箱子進了棲梧宮,放到皇后跟前打開一看,里頭是株半人高的赤玉珊瑚并其他奇珍異寶若干,就著屋里不算明亮的燭火瞧,也都是璀璨生輝的。

    扶英坐在軟榻上,伸長脖子探了眼,狐疑道:“這是做什么呀,皇上賞賜給棲梧宮的年節賀禮嗎?嗯......也終于像個樣子了,好歹不是駭人的獸皮什么的?!?/br>
    沒等徐良工答話,皇后抬眼見晏七瞧著那箱子若有所思,遂問了句:“晏七,你覺得這些東西從何而來?”

    晏七忙回神,應道:“回娘娘的話,奴才以為,應當是程指揮使派人送進宮來的?!?/br>
    他朝皇后躬了躬腰,“娘娘準許程小姐入宮是對程家的恩典,此前又因程小姐自作主張之事一心顧念程指揮使的顏面左右周全,程指揮使得知此事,自當謹記娘娘恩德,投桃報李,想來亦有今后程小姐在宮中需托賴娘娘照拂之意。至于程小姐進宮原本并非程指揮使本意,那便是他們自家的家事,與娘娘無關?!?/br>
    話音落便聽徐良工在一旁頷首應了句,“正是如此?!?/br>
    皇后點點頭并未多言,隨即揚聲喚粟禾進來,要她將這些東西都收歸至到庫房中去,這廂正說著話,卻聽外間守在門口的宮女進來回稟說承乾宮派了人來傳皇上口諭。

    召進來一看,并不是林永壽,只是個普通內官,進了殿里頭也不敢抬,弓著腰低眉頷首傳達了皇帝的意思,“皇上說了,今兒晚上來看娘娘,還請娘娘早做準備?!?/br>
    這倒是稀奇了,今日既不是月中也并非任何佳節之期,皇帝一道口諭傳得突如其來,但細想想,自從西經樓焚毀那日開始,他所做哪一件事不是陰晴不定突如其來?

    皇后面上略有些不悅,停了些許只回說知道了,便教那小內官退下了。

    徐良工差事已了也沒有久留的道理,遂也躬身告退出了門,方才還言語聲聲的正殿里一霎便冷了下來,晏七立在一邊,抬起頭目光沉沉落在皇后眉間淺淡的憂愁上,卻除了默然,什么都不能說,做不了。

    四下寂靜中,扶英能察覺到似乎有哪里不對了,但又不知道該怎么辦,正躊躇著,便見皇后抬手揉了揉眉心說有些累了,讓晏七帶她到外頭玩兒去。

    扶英噘嘴噢了聲,只好領著晏七一道從殿中走了出來,她心里藏了事兒,這會子也是一樣的愁眉苦臉,哪里都沒心思去玩兒了,進偏殿后便問晏七:“我怎么覺得阿姐對于皇上要來這件事一點都不開心呢?你從前在咸福宮時也見著淑妃是這樣子的嗎?”

    晏七片刻沒答復,低著頭兀自正出神,扶英又喊了聲,他才后知后覺賠禮道:“小姐恕罪,奴才方才走神兒了,沒能聽見小姐的問題?!?/br>
    扶英撇撇嘴頗有些不滿意他的心不在焉,皺著眉顧他一眼還是將問題重復了一遍。

    “不是的......”晏七半垂著眸,聲音輕緩的像是在自言自語,“每逢皇上駕臨咸福宮,淑妃娘娘都很高興?!?/br>
    別人都很高興,闔宮卻唯有皇后是不高興的,他這樣想。

    晏七這日走得很晚,不知在等些什么,也不知自己是在抗拒著什么,好在扶英喜歡教他陪著,躺在床上聽他講故事也不著急就寢。

    皇帝的鑾駕停在棲梧宮門前時已至戌時末,窗戶外頭傳進來一陣行禮的聲音,他抬起頭從窗戶的縫隙中望出去,正可以看見皇帝負手踏進正殿的一個背影。

    今日值夜的是粟禾,迎著皇帝進了殿中,他四下看了看,屋里一如上回來時那般靜悄悄的,只這次早早燃上了安神香,教四處的火盆烘成了一股溫軟的味道,像是有人在的模樣。

    但皇后從來不迎人,這也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皇帝也未有多余置喙,提步往里間去,一邊抬手解下領子上的大氅系扣,一邊偏又問粟禾一句:“皇后呢?”

    粟禾頷首回道:“娘娘一個時辰前喝下安神湯已經歇息了,但臨睡前吩咐奴婢已備好了熱水在暖閣,以待皇上沐浴更衣?!?/br>
    沒往偏殿去避著已是不易,這倒還備上水了?

    他腳下步子微頓,回身審視地掃了粟禾一眼,隨即走了兩步上前,伸手撥開里間入口的珠簾看,隱約可見那邊層層垂落的綃紗帳幔中倒的確有個人,身子側臥著,只留下個模糊的背影對著外面。

    粟禾在身后請他挪步,“皇上,時辰也不早了,奴婢差人伺候您先沐浴更衣吧?!?/br>
    皇帝眉心舒展不開,聞言只收回目光嗯了聲,便踅身往暖閣去了,半個時辰后再出來,已換了身寬松寢衣。

    有婢女侍立在床榻兩側挑起帳幔,露出床上那人一側裊裊的曲線,他一邊走一邊揮了揮手,教婢女們全都退下,兀自負手站在床邊居高臨下瞧了那背影半會兒,床上的人一動不動,他也未動,過了好一會兒才皺著眉沉沉喚了聲,“皇后?!?/br>
    那聲音里有試探的意味,他像是不相信她已經睡著了,忽然彎腰坐在床邊,而后側著身子過去,雙臂撐在她兩側正正將人籠住,俯下身更湊近些,近到連呼吸都貼近她,目光緊緊盯在她面上,又喚了聲:“皇后?!?/br>
    但話說出口良久沒有得到回應,床上的人也始終呼吸平穩,甚至連眼睫都未曾多余的抖動一下。

    想來是真的睡著了,那還叫醒她做什么,醒來了又冷眼相對,吵架嗎?這會子時辰也不早了,何必找不痛快。

    他胸口有些悶,但垂眸瞧了她半會兒,還是撐著手臂坐直,起身從桌上拿起銅匙,一處一處熄掉了房中的燭火,只留桌案上微弱的一盞借以照亮腳下,而后撩開錦被躺下去,翻了個身與她背對著背,閉上眼再無動靜。

    方寸的床榻一側,皇后在昏暗的燭火中睜開眼,雙眸沉沉望向虛空中,久久未有波瀾。

    隔了百十步之外的偏殿那邊,晏七正抬手將窗戶關緊,回身走到扶英床前替她掖好被角這才起身告退,出門后他站在廊檐下遙遙看了看晦暗無光的正殿,眸中一片寂靜。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不該多聽多看多想,但那邊的燭火熄滅時,他心中有片地方也隨著那熄滅的燭火一道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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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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