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都說燈下看美人,昏黃燭光柔和了少女的精致五官,唯一雙秋潭般的杏眼極具靈氣,令人看一眼,便不由自主地沉溺進去。美人如斯,早已不是五年前的稚嫩孩童,又是用這樣幾乎是撒嬌般的語氣同他說話,陸銘心中感覺有些怪異,更添了幾分不知緣由的躁動。 “為了等我?” 那雙美目輕輕一瞪,滿眼蓄的都是對他直白的控訴。 陸銘視線掃過她的斗篷,發現其肩頭落滿了正在融化的雪:“快把斗篷解了,我這兒有炭火,坐過來暖暖身子?!?/br> 沈婉柔遂甜甜一笑,迅速把斗篷解下交給一同前來的熙春,讓她隨陳禹一道在外間候著,便提著食盒和一個包袱走向了陸銘。 她獻寶似的將食盒當中的菜品一樣樣端出來:“喏,翡翠芹香蝦餃皇、招積鮑魚盞、白芨豬肺湯、板栗燒野雞、冰糖百合馬蹄羹。請兄長享用?!?/br> 陸銘看了發笑:“那我便不客氣了。等了這么久,餓了吧?快吃罷?!?/br> “誒?!鄙蛲袢岷唵螒艘宦暫?,便吃了起來,從酉時等到現在,著實是餓壞了,所以實在也顧不上那些閨秀儀態。 兩人靜靜吃了一會兒,竟將五道菜全都吃去了大半。放下筷子的時候,沈婉柔才終于發出一聲滿足的嘆息,活像只吃飽喝足后饜足的貓兒。 早已吃完在一旁默默注視著她的陸銘適時遞來一方帕子:“如今也是大姑娘了,怎的還是孩子心性。以后若我回府的晚,便無需等我了,別餓著了自己?!?/br> “哦?!鄙蛲袢岵磺椴辉傅鼗貞宦?,也不知這是答應了還是敷衍他的。他無奈搖頭,正準備催她回房就寢時,對面的少女出聲了。 “兄長,你今日回府,有沒有發現什么不同之處?”語調暗含期待。 他想了想:“府中今日似乎格外喜慶些,貼了窗花,掛了燈籠……”頓了頓,他有些意外:“這些,皆是念念布置的嗎?” “是呀!”那雙杏眼里盛滿了興奮,“那些窗花、春聯,可都是出自念念之手,兄長喜歡嗎?” 她一張小臉上滿是小孩子要糖吃般的雀躍,他面上輕笑,衣袖下的修長手指卻一點點稍稍握緊:“喜歡?!蹦┝?,又加上一句,“很喜歡?!?/br> “還不止這些呢!”說著,沈婉柔將放置一邊的包裹往前一遞,“兄長打開看看!” 陸銘接過包裹,輕輕放于桌前解開,入目的是一雙烏金云繡織錦長靴,一件有些眼熟的長衫,還有一只開口的雪松暗紋緞面布套。 “我想著兄長平日里免不了要在外奔波,可那皂靴是木板為底,穿久了終歸不舒服的,便做了一雙鞋底軟和些的,兄長你先穿著,第二雙念念已經開始做了,用不了多久就能做成?!彼p手托腮,精致小臉上洋溢著滿足,“還有兄長的這件蘇繡月華錦衫,用料和樣式都是頂好的,可惜袖口處被勾破了,我便在袖口處給兄長繡了一簇青竹上去,這樣既能遮蓋破損處,又有一些雅趣,兄長可還稱心?” 問完還不等陸銘回答,便接著道:“啊,還有這布套,這是用來裝湯婆子的。念念知曉兄長不愿用這些女兒家的東西,所以繡了雪松上去,用的布匹也是暗色,兄長每日乘馬車去東廠的路上時,就可以用它暖手啦?!?/br> “對了,說了這許多,兄長可還心喜這些嗎?” 陸銘靜靜聽著對面少女的嘰嘰喳喳,全程無任何不耐的神色,眼下聽見沈婉柔的問話,卻并未立即作答,而是緩緩伸手撫了撫那袖口上細細密密針線所繡出的翠綠青竹,針線平整,翠竹栩栩如生,其所作之人的細致用心可見一斑。 還有那雙長靴,這樣的厚底鞋做起來最是不易,針線想要穿過鞋底需要花大力氣,思及此,他細細掃過那雙托著臉蛋的白嫩小手,指尖點點紅痕顯得格外刺眼,有的是新傷,有的傷口已經結痂,這樣紅白相襯的畫面,驟然使他幾乎快要冷硬麻木到無知無覺的心臟隱隱作痛起來。 他想起前些日子詢問她傷口時,她支支吾吾不肯說的樣子?,F下了然。 原來這些傷,皆是因他所致。 他又看向她的發間,因趕著來給他送飯,她應該走得很急,所以斗篷上落滿了雪,發間也被雪浸濕了少許。 右手成拳隱在袖中,拳頭緊了緊,終究是沒有忍住,他有些遲疑地伸手,輕輕摸了摸她的發頂,嗓音有些暗?。骸跋矚g?!蓖A袅艘粫?,那只手便僵硬地收回,“這些衣物,我會好好保管?!?/br>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沈婉柔粲然一笑:“夜已深,念念便先回去了,兄長也早些就寢吧?!?/br> 陸銘點頭,差了陳禹送她回嫣然苑。便回到桌前,看著桌上陳列出的衣物久久不語。 自那日小年過后,陸銘越發忙了起來,遞了口信不回府中進膳的次數越來越多。沈婉柔知他忙碌,也不多說什么,每日晚間的飯菜都為陸銘單獨留了一份溫在鍋里,便派了院里的丫鬟在前門守著,一見到陸銘回府便趕回去通稟,她在外套件斗篷,收拾好食盒,帶著拂冬便去聽潮苑給陸銘送飯。 今日陸銘都沐浴完,換了身便衣,坐在桌前處理公文了,沈婉柔還沒來。 他雖拿著本公文再看,卻半日未翻動一頁,平日里一目十行的辦事效率大打折扣,他有些心浮氣躁:以往總是他前腳進院門,她后腳便至的。今日久久未來,可是出了何事? 思及此,他隱隱有些憂慮,正猶豫要不要去她院里看看,外間便想起了敲門聲。 “兄長可是等了念念許久?”她臉上有些赧然。 “無事?!彼惶а郾憧吹搅艘黄鞴庖绮?,一襲縷金百蝶穿花云緞裙襯得她愈發光彩照人,如絹青絲只輕巧挽了個同心髻,并未簪任何發飾,耳上垂著的玉兔搗藥耳墜為她平添了幾分青春靚麗,行走間玉兔輕擺,一小片脖頸間的細白皮膚若隱若現,真真似那天上下凡的仙女,美貌出塵。 片刻失神間她便行至身前,十分自覺地坐下:“兄長久等了吧,念念今日給兄長做了碟桂花糖蒸栗粉糕,這糕點要新鮮出爐的才好吃,所以念念一得知兄長回府,便趕緊去了小廚房現做,所以今日來得晚些?!?/br> 心中微暖,他卻口是心非道:“念念有心了,日后無需做這些繁雜點心的?!?/br> 沈婉柔將一同帶來的人參烏雞湯和水晶蝦一一擺出,但笑不語:“兄長嘗嘗,品品味道如何?” 陸銘夾起一塊輕輕咬了一口,細細品味著,咽下后又開始吃第二口,第三口。一塊吃完,禁不住又夾起一塊。等第三塊糕點吃到一半時才有些后知后覺地看向對面的少女,一抬眼便撞進了那雙翦水秋瞳,可疑的紅暈緩緩爬上他的耳尖,他右手握拳抵在唇邊,輕輕咳了兩聲:“這糕點甚是美味……”便不吱聲了。 沈婉柔見狀噗嗤笑了出來:“兄長還是和以前一樣,沒變?!?/br> 還是和以前一樣,嗜甜。 陸銘耳尖的紅暈愈發明顯,清了清喉嚨:“腹中饑餓許久,是我失態了?!?/br> “兄長這是哪里話,和念念之間無需見外的,兄長怎樣舒適便怎樣言行就好?!闭f完,將桌上的小碟子往前推了推,“兄長喜愛吃我做的點心,念念心里高興還來不及呢,快趁熱吃吧?!?/br> 他便也不再講那些虛禮,安安靜靜吃著沈婉柔帶來的膳食點心。 在他吃的時候,她便坐在一旁睜大了一雙烏黑杏眼,眼睛咕溜溜轉,觀察著他書房中的布局景致。 陸銘本不是一個貪圖享樂之人,故他房中幾乎見不到什么名貴的珠寶玉器、古玩珍奇,反觀字畫真跡、古書典籍倒是擺滿了整整兩面墻的梨花木架。 沈婉柔的目光便像是黏在了那兩面墻的書架上,時不時轉頭看上一眼。 她眼中的新奇和渴望被他捕捉:“想看這些書?” “啊……”驟然被揭穿,她有些呆愣,“是……可以嗎?” 這些天來她也算是頻繁出入這書房,早就對陸銘墻上這些珍稀的古籍起了念頭。終日待在院子里著實是無趣了些,可她身份敏感,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近日都不宜出行,她心中明白,遂什么也沒說??扇丝傄獙€消遣時間的法子不是?只陸銘常在此處處理公文,怕是有許多不便見人的機要文件,為了避嫌,她始終不知如何開口。 未料到他只是短暫地思慮了片刻,便對她道:“若你對這些典籍感興趣,可自行去挑選些喜愛的帶回去看?!?/br> 少女聽了雀躍不已,一高興就得意忘了形,竟大膽地冒出一句:“那念念可以在兄長書房里看嗎?” 作者有話要說: 今日的更新已送上~ 第5章 書房 其實沈婉柔這樣問的原因很簡單,她僅僅是覺得,若是看書的過程中遇到無法理解之處,可以及時向陸銘請教,便利至極??稍捯徽f出口,便隱隱感到有些不妥。奈何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想要收回來是不能夠了,只能有些懊惱地咬著唇,埋著頭裝無事。 陸銘看到一排整齊細小的貝齒咬住了嫣紅的下唇,用的力道還不輕,眼見那花兒似的嬌嫩唇瓣都快被咬得失了血色,他終于緩緩出聲:“可?!?/br> “兄長說什么?”她有些訝然地抬起頭。 “念念如果想待在這里,便在這里看吧?!彼壑袔?,還帶著一絲難以覺察的溫柔。 “兄長真好!”沈婉柔笑開了,難得有些激動地牽住陸銘的衣袖晃了晃,便如那依賴兄長的孩童,動作間滿是親昵與依戀。 雖只是被扯住了衣袖,可不知為何,強烈到無法忽視的灼熱感竟從那一塊小小的布料不斷升起,一直傳送至他胸口,燙得他的左手臂都有些僵硬。 他遲疑了一會兒,終是沒忍住,緩緩伸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發。 年關將近,京城中的這場紛紛揚揚的大雪卻好似沒有盡頭,一直斷斷續續下著。 書房內燃燒的炭火驅走了冬日的凜冽寒意,此時房中的陸銘和沈婉柔皆是脫去了外罩的斗篷,一個端坐桌前處理公務,一個倚在一旁的軟榻上拿著本書細細翻閱。書頁翻動時輕微的聲響和炭火偶爾爆出火苗的“噼啪”聲使房內氣氛顯得自在又愜意。 已連續半月都陪著陸銘度過晚間這段時光的沈婉柔顯然已經習慣了這種相處方式,眼下脫了鞋蜷縮在距離陸銘不遠處的軟塌上,身下是上好的云狐皮,身上還蓋著他給她拿來的紫貂皮毛毯,一手撐著頭,一手握著書,渾身暖烘烘的,舒服得不行。 看了將近一個時辰的書,她有些疲了,揉了揉揉略有酸澀的眼睛,小小打了個哈切,她便將視線轉向陸銘。 桌前男子身姿挺拔,側臉的輪廓棱角分明卻又不失秀美,斜飛入鬢的濃眉,清澈且深邃的眼,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一切都是那么的恰到好處而又無可挑剔。他時而蹙眉深思,時而展眉提筆批注,全神貫注于手中事,仿佛身處在一個獨屬于他自己的世界中。 他認真時,原來是這般樣子。 就這樣托腮靜靜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一炷香后,陸銘終于處理完桌案上堆積的公文,看向了她:“有事?” “唔,”她舉起手里的書晃了晃,“兄長,念念有幾處不能參透的地方?!?/br> 他剛想出聲讓她過來,一垂眼掃過榻前的兩只小巧繡鞋后,無奈搖頭,起身去了軟塌那邊。 “何處?” “喏,這里?!蹦郯椎男∈种噶酥笗系奈恢?。 他看了看書封:“《治水筌蹄》?你可知這本書所講為何物?” 她有些俏皮地吐了吐舌頭:“我見書名讀來有趣便選它了,可看了大半卻還是不得其解?!闭f著,一邊皺起了小臉。 他見狀輕笑出聲:“傻丫頭,這本書是有關水利工程的,主要闡述了搜集、實踐治理黃河的策略和方法,總結出了筑堤束水沖沙深河的經驗?!?/br> “那為何要在黃河呢?” “汛前在河灘處筑矮堤,是為汛期滯洪攔沙,落淤灘地,穩定主槽。同時應當建立起一套完備的汛期報汛制度,使地方地方官員能夠及時掌握汛情,以此進行人員的調派和航運的管理?,F在可清楚了?” “念念明白了?!彼c點頭,隨后又問道,“我朝這套重要的報汛體制原來是兄長主張推行的?” 他笑著看看向她。 “兄長果真是棟梁之才!” 他被她逗得輕笑出聲:“可還有不理解的地方?” “還有這里,為何黃河中泥沙甚多呢?” 為了看清她所指的內容,陸銘向下彎了彎身子,這一彎身才有些后知后覺兩人之間相隔不過咫尺。她的發頂距他下顎不過一指,發間幽幽的香便毫無阻礙地一漾一漾涌入他的鼻息。那香味不是他所抵觸的艷俗脂粉香,而是充盈著鮮果清新的甜香,間或夾雜著少女獨有的體香,隱隱約約卻又令人無法忽視。 他強自穩住心神:“這是由黃河的地理位置決定的,黃河途經黃土高原,而那片高原地區又土質疏松……” 說到一半,他發覺身前的少女安靜得有些反常,待探下身看到那雙早已閉起的雙目時,他無奈一笑,竟是把他的解說當成催眠的故事了。 她蜷在榻上,從上往下看去,就那樣小小的一只,身上的蓋著的毯子滑落在地,也不怕著涼。 見狀,他嘆息,原本是要推醒她的那只手不知為何,伸出一半竟是為她將垂落在地的毯子撿了起來,重新蓋好在她身上。 他傾身為她蓋被,目光落在那張滿是恬靜的小臉上,濃密的睫毛小扇般乖巧的闔上,安睡時的她看起來純真又無害。這是偷人心的利器。 被自己心中想要撫摸她白皙臉頰的念頭所驚嚇,他暗暗告誡自己,他是她名義上的兄長,雖無需見外,卻也要遵守男女大防,不可過多親近。遂直起身,去了外間吩咐丫鬟進來伺候。這書房本是近日他的起居之所,如今教她占著,他也只能回臥房就寢了。 夜涼如水,周遭好似還縈繞著她發間的淡淡馨香。 “熙春,眼下什么時辰了?”她睡眼惺忪地翻了個身,總感覺今日躺著的床榻似乎窄了些。 “回小姐的話,如今辰時將過呢?!蔽醮郝劼曔M了里間。 如今陸府之中并無尊長,陸銘又待她寬容至極,故辰時雖是應進朝食的時候,但沈婉柔偶爾貪睡晚起也是無礙的。 “唔,”她緊了緊被子,“我再睡會兒?!闭f著便闔上了眼。 “小姐……”一旁立著的熙春顯然很為難,她無法斷定她們家姑娘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現下所處何地,知不知道若是在廠督大人的書房貪睡至晌午才起是要惹閑話的。 她猶豫了會兒,剛斟酌著說了幾個字便被床上的少女抱怨著說煩,給攆了出去。熙春心中默默流淚,只盼她家小姐這個回籠覺能早點結束。 結果這一盼,就盼到了日上中天。 “熙春!”她家姑娘驚慌的聲音從里間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