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阿芙與姜氏才走到正堂門口,正要跨步進去,迎面便飛來一個青玉瓷的茶碗,那勁道之大,瞧著像是不把人砸出個血窟窿便不罷休。 桑枝眼疾手快拉著二人往一旁躲,茶碗狠砸在實木門檻上,恰好是阿芙方才站立的位置。 姜氏把阿芙往身后一護,冷臉看著上首陰晴不定的周氏,嗤道:“早晨的事尚未掰扯明白,老夫人不必急著殺人滅口吧?” “大伯母這話說得,”一旁的溫落芝翻看著指甲上鮮紅的蔻丹,口里說著好話,聽著卻覺得陰陽怪氣:“祖母方才頗有些心氣不順,失手砸了個杯子罷了,落到大伯母眼里便成了殺人滅口?也不知道是哪個忤逆不孝的惹得祖母大動肝火,你說是吧,長姐?” 還能是誰,自然是姜氏身后那個攪家精了。 溫落芝嫉妒得眼睛都紅了,除卻建明帝賞賜下來的那白花花的銀子,珠寶首飾綾羅綢緞,不說,那青陽縣主之位更是看得她恨不能將阿芙取而代之。 袁皇后不是看她不順眼嗎?這么好的機會怎么不殺了她?不不不,溫落芙脖頸上那可怖的青紫勒痕做不得假。 想到方才的圣旨出自建明帝之手,溫落芝才反應過來,而后更是恨得牙癢癢,溫落芙當真是好命,進宮一趟不但小命保住了,還得了圣上青眼,撈了個縣主! 縣主,縣主! 阿芙并未錯過溫落芝那紅得快要滴血的眼珠子,腦海中閃過的是前生的溫落芝,踩著她母親幼弟的尸首,雙手沾著大房上下數十條人命的鮮血,以衛國公嫡長女的身份,風風光光的嫁給趙王為妻,在她母親幼弟的靈前,耀武揚威的模樣。 羨慕吧,嫉妒吧,這輩子你別妄想趙王了,祈禱祈禱哪個販夫走卒看得上你吧。 阿芙水眸忽閃,滿臉無辜的模樣,輕聲說:“是呢,我如今已是縣主,祖母定是為阿芙高興的,又怎么會心氣不順呢?二meimei,伺候祖母的事兒一向是你親力親為,你仔細想想,可是有哪里做得不對,惹得祖母氣惱了,”又是一臉為她著想的樣子:“前些時候來請平安脈的太醫不是說了嗎,祖母如今可得好生將息著?!?/br> 說著又看了一眼臉色陰沉的周氏,像是受了極大驚嚇一般,掩唇驚呼:“哎呀,祖母這臉色看著當真是不好了,二meimei給祖母賠個不是吧,明知道祖母身子骨越發不好了,還這般惹她生氣?!?/br> 這倒是怪著她來了,溫落芝一口氣哽在喉口不上不下,憋得臉色發青,抖著手指著阿芙:“你……你……” 一旁的華氏忙給溫落芝拍背,轉眼看著阿芙滿臉厭惡:“大姑娘如今成了縣主,說話的腰板都硬朗起來了,阿芝說一句能抵十句,倒是自知之明一點也不見長,老夫人擺明了氣你不懂事,你倒好反著往阿芝頭上扣屎盆子?!?/br> 阿芙掩唇輕笑:“如今我已是縣主,二伯母與我說話可要注意些言辭,論爵位我是縣主,有封號有封地,而二伯母您什么都不是,論品級,我是堂堂正二品,而二伯母你,據我所知二伯并不曾替你請封吧?說得不好聽些,您回頭見著我是要先跟我行禮問安的,不過我們好歹是一家子,成日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就不搞那些虛禮了吧?!?/br> 這話簡直是逮著華氏肺管子戳,卻又說得沒錯,溫庭鴻如今是為正四品,這么多年了,連半點給她請封誥命的意思也無,也不知道是給哪個狐媚子留著的。 華氏又道:“哎喲,大姑娘不過是當了個縣主,便翻臉不認人了,你便是再不喜歡我,我也是你的長輩,哪里有讓自己長輩給你行禮問安的?若是傳了出去,不知多少人會笑話我們衛國公府家宅不寧,便是慧德長公主下嫁到我華家,見著我也會稱我一聲姑姐,你讓我給你行禮?你也不怕折了壽!” 慧德長公主乃建明帝的meimei,壽康宮竇太妃所出,建明十年下嫁華氏的長兄。 不等阿芙說話,一旁靜靜的三夫人徐氏尖著嗓子說:“嘿喲,二嫂你可別往你臉上貼金了,慧德長公主稱你姑姐那是她給你長兄面子,換而言之,你是沒資格進宮,等你有機會在一月一會的誥命朝會上與慧德長公主面見,你若是晚一步行禮,當即便會拉出去杖責三十的?!?/br> 徐氏說話比阿芙更狠,直氣得華氏啞口無言。 阿芙不愿打理她二人互相攀咬,反而笑看向由始至終一言不發的溫克行:“長兄定然是最明事理之人,蒼天可鑒,自從上回祖母經我的手吃錯東西,險些遭了一場大罪之后,阿芙深感內疚,此后凡是近身伺候祖母之事,一概交給二meimei,惹得祖母氣惱一事,想必是與阿芙無關的,長兄覺得阿芙可有說錯?” 溫克行向來是最會審時度勢,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阿芙如今得了圣寵,與她唱反調不可取,便是要和她對著干這會兒也不是時候,聞言對著阿芙溫潤一笑:“芙妹說得是,你如今已是縣主,衛國公府亦是蓬蓽生輝,祖母也是為你高興的,”說罷又看向溫落芝,溫聲道:“阿芝與祖母賠個不是吧,你也是,都是個大姑娘了還惹得祖母氣惱,你就服個軟,祖母不會怪你的?!?/br> 本就不是她的錯,溫落芝哪里肯認,哭道:“長兄,你……”話未出口,便瞧見溫克行朝著她笑:“阿芝,有何異議嗎?” 單單看外表,溫克行當得起一句公子如玉,可這如玉的公子卻是二房的頂梁柱,溫落芝被那一笑惹得心底發寒,不知想到了什么,細看之下竟是渾身哆嗦起來。 看著溫落芝受欺負,溫克行竟也不幫她,正愁找不到話說的溫克謹,張了張嘴躍躍欲試,轉眼便察覺溫克行輕飄飄的眼神,當即閉上嘴安安靜靜當個鵪鶉,不再說話。 溫克謹也被制止了,更別說華氏了,但凡溫克行說的話,華氏向來奉若圣諭,無人再能幫溫落芝說話。 溫落芝委委屈屈的抽噎著,強撐著顫顫巍巍的身子屈膝給周氏道歉:“阿芝頑劣,惹祖母氣惱,萬分懊悔,請祖母責罰,”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道歉。 說來人總是學不乖的,周氏在阿芙手里都吃好機會虧了,仍舊不把阿芙放在眼里,企圖如同往常一般將她揉圓搓扁,可如今的阿芙又哪里是她能夠拿捏的。 周氏本意是想給阿芙一個下馬威,省得她以為自己當了個小小縣主,便能在衛國公府里攪風攪雨,可她似乎忘記了,便是沒有這縣主之位,衛國公府安靜與否,從來都不是她能夠說了算的。 鳳儀宮 袁皇后有午時小憩的習慣,這會兒已經睡下了,璇璣昨夜替她守夜,又折騰了一上午,早已是精疲力盡。 聽著袁皇后的呼吸漸漸綿長,璇璣這才松懈下來,斜靠在一旁的紅木圓柱上,小心翼翼的捂著隱隱作痛的小腹,巴掌大的小臉白得嚇人,豆大的汗珠一顆接著一顆,連后背前襟的衣衫都被打濕大半。 若是連翹還活著,這會兒應當是她來輪值的,可惜…… 小腹的疼痛越發明顯,璇璣已經無暇顧及落入眼中的汗珠,她此時渾身顫抖,連站直身子都做不到了。 孩子……我的……孩子…… 害怕吵醒淺眠的袁皇后,璇璣咬緊牙關,將險些溢出口的痛吟掩在口中,抖著手從袖籠深處摸出一個白瓷紅頂的小瓶,手腕酸軟無力,連拔出瓶口的紅塞幾乎都做不到。 從瓷瓶里倒出一顆褐色的藥丸,囫圇吞進口中,偏生口中干澀,藥丸卡在喉口不上不下,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苦味,茶水在袁皇后寢榻的不遠處,璇璣不敢過去。 胃部泛起一陣惡心,璇璣伸手死死捂住口鼻,堪堪將蔓延至喉口的穢物壓下去,順勢咽下了那顆卡在喉嚨的藥丸。 璇璣再也沒有力氣了,順著圓柱滑坐在絨毯上,捂著小腹長長的喘息著,這才得空伸手抹去額頭的汗漬,卻觸及臉頰上一片黏膩的涼意,竟是在不知不覺間淚流滿面了。 摸著那顆劇烈跳動的心臟,想著那個飛揚跋扈的男子,一陣無能為力之感油然而生,璇璣掩著面,無聲痛哭。 “璇璣?”寢榻那頭的袁皇后翻了個身,好似在喃喃囈語。 璇璣一驚,生生止住哭,一面抹淚一面側耳細聽。 果不其然,袁皇后又喊道:“璇璣你在嗎?” 璇璣一骨碌爬起身,強壓著哭腔,答道:“娘娘,我在,您有何吩咐?” “你一晚上沒睡,下去歇著吧,我這兒幾個小的伺候著便好了?!?/br> 璇璣本想拒絕,卻想到方才已經和她唱反調的小腹,猶豫了片刻,答道:“謝娘娘恩典?!?/br> 袁皇后偏過頭,隔著層層薄如蟬翼的帷幔,看著她越走越遠,直至殿門緩緩關閉,幽深長遠的鱷梨香在偌大的寢殿里氤氳纏綿,她那雙冰冷的鳳眼里一絲睡意也無。 轉過身往門外走去,等她關上門看著外面耀眼的烈日時,已是半分異樣也無,她仍舊是鳳儀宮蘭情慧性的鳳儀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