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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之珠玉_分節閱讀_90

    另一個伶俐的忙打斷那話說道:“哪還用請示,還不快去!”

    那人聞言正待前往,賈珠忙止了那人說道:“我已將他們皆打發出府了?!?/br>
    兩個小子聞言大吃一驚,面面相覷,隨后又道:“這般如何是好?大爺屋里其余哥兒呢?”

    賈珠道:“都走了。此番只得私下里尋了太太的人,告知太太一聲,將傷藥送來?!?/br>
    待寧府之人開了祠堂門,賈珠自覺往祖宗牌位跟前磕頭,隨后便一動不動地跪著。倒是寧府眾人見狀皆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聞罷賈政的小子道此乃老爺的主意,便又不敢來勸,只得任由賈珠這般跪著。

    卻說此番賈珠面對著跟前賈氏一族林立的先代牌位,很是感慨萬千,登時只覺心下堆積了滿腔之言欲訴,隨即專注對著眼前牌位默禱一陣:“雖年年隨眾親一道祭祖,然像今日這般單獨跪在祖宗跟前說話還是頭一遭,想來這便是咱這輩長子共同的宿命吧,想必當初那玫大爺在世之時,亦曾跪過祠堂……”想到此處便禁不住笑了一回,隨后又道,“卻說自古后輩,出門之前并了歸家之后,皆需往了祠堂中稟告祖宗,將了自家行動心事皆向祖宗剖白一回。在咱家,這等規矩反倒是落下了,懇請列祖列宗恕罪……”頓了頓方又道,“此番賈珠特來祖宗跟前請罪,賈珠不肖,未能將祖宗留下的家業護得周全,待今后入了地府,只怕亦是無顏面對列位祖宗……只賈珠亦有那肺腑之言,祖宗今日盡管責怪降罪。賈氏一族走至今日,亦算是命中劫數,世間萬事皆遵循泰極否來、盛極必衰之理;此理雖萬事不可幸免,然若是狡兔三窟、籌算得當,當可避免一敗涂地、無可挽回之局。此番賈珠籌劃這許久,便是為令這一刻到來之時,我族斷不至于手足無措、毫無防備……賈珠在此起誓,斷不會令我賈氏一族就此灰飛煙滅、一敗涂地!……”

    正如此默禱,便聞見祠堂外傳來一陣腳步聲,正是王夫人令幾個仆婦攜了跌打損傷的傷藥前來替賈珠涂抹。其中只見一已拄了拐的年長婦人跌跌撞撞隨著仆婦們前來,往了賈珠身側半條腿半條腿地跪下,一把將賈珠摟了,哭嚷道:“我的珠哥兒啊,長了這些年,從未挨過老爺的打,素來最得老爺太太的心,怎的也被老爺打了?還不令人心肝兒的疼……”

    此人正是賈珠的乳母鄭嬤嬤,賈珠見狀忙不迭將老婦扶起,寬慰道:“mama無需擔心,不過被老爺打了兩下子,一點不疼,老爺舍不得下重手責打,不過裝裝樣子罷了……”

    那鄭嬤嬤聞罷,忙令賈珠將上衣解了,她親自抹藥。賈珠拗之不過,只得將上衣解了,登時只聽背后響起一陣抽氣聲,那鄭嬤嬤哭道:“還說是裝樣子的,這后背都紫青滲血了,只怕痛也痛死了,我可憐的哥兒啊,千盼萬盼好歹長了這般大,老爺竟也下得去手……”

    賈珠打斷這話另言一事:“mama今日怎的想來府里逛逛?”

    鄭嬤嬤則答:“我見文兒被哥兒趕出了府,只道是定是文兒有甚不好。想來便是文兒再不好,我拼著老臉來府里求一回,哥兒便是看在我的面上,也要將文兒留下……”

    賈珠聞言笑道:“你老多心了,哪里是文兒有甚不好?!?/br>
    鄭嬤嬤正待令賈珠伏著上藥,便又聞屋外傳來一陣腳步疾走之聲,眾人轉頭循聲望來,只見來人正是煦玉。此番賈珠見狀,心下納悶之余又嘆了一回,只道是這亦是個難以輕易打發的主兒,隨即便率先開口,以先發制人:“你莫擔心,這不過是被老爺教訓兩下子罷了。寶玉不在府里,老爺欲教訓兒子,方只得拿了我作法,不礙事?!闭f著又指了指自己身側的位置笑道,“玉哥過來,坐這兒,令我趴會子?!?/br>
    煦玉聽罷依言跪坐在賈珠身側,賈珠便就勢趴在煦玉雙腿上,神情悠閑,對鄭嬤嬤道句“mama上藥罷”。

    煦玉打量著賈珠后背的傷勢,又見賈珠神色愉悅,不禁秀眉輕蹙,心知此事如何是賈珠所道那般玩笑,只不知賈珠此番是打甚主意。方才他見潤筆前往林府,將幾大包裹的物什交與自己,道是賈珠令他交與自己的,又道是賈珠已將他打發出府,令他前來林府投奔。待打開那包裹一瞧,皆是自己與賈珠的定情之物,心下大驚,只不知自己與賈珠之間出了何事。亦不待向潤筆詢問,便忙不迭趕來榮府,欲尋了賈珠當面問個明白。

    煦玉問道:“你此番到底做何之想?為何令筆兒來我府里跟了我?”

    賈珠聞言一面從袖中掏出兩張身契遞與煦玉,一面隨意答句:“我將筆兒炒了,玉哥便替我收了他,任你使喚;順帶著‘買一贈一’,扇兒亦一并送你了,這是他跟扇兒的身契。玉哥且好生使喚了他們,日后我再將他們一并討回來?!?/br>
    煦玉聽罷無奈道句:“何謂‘炒了’?……他道是你將他打發出府,既欲留著使喚,又為何打發了?這話且不提,卻是為何令筆兒將那東西盡皆交與我?”

    賈珠惟笑道:“你勿需多想,不過因了那些東西寄放你那處安全罷了?!?/br>
    煦玉又追問道:“何以如今放你那處便不安全了?”

    未及賈珠回答,鄭嬤嬤便道傷口上好藥了,賈珠聞言嗔道:“這般快便好了?我還欲多趴半會兒?!彪S后亦只得直起身來著衣整裝。

    隨后賈珠則握了煦玉之手,總算斂容說道:“我知曉你現下心里定是存了許多疑惑,我如今亦難以同你解釋理論。不過你且信我,我自有道理,日后你自會知曉……”

    這邊珠玉二人正說著,便聞見一干家人慌慌張張闖將進這祠堂,對賈珠道:“圣旨到,老爺令大爺前往府里正堂接旨!”

    賈珠聽罷,心下咯噔一下,隨即冷笑一聲,說道:“總算該來的,都來了?!彪S后身子前傾,飛快吻了煦玉嘴唇一回,鄭重吩咐道:“待圣旨宣畢,你萬事莫管莫問,即刻回去林府?!?/br>
    煦玉聞言尚未明了其意,賈珠已然放手起身,跟隨喚人的家人一道離去。煦玉見狀忙喚道了聲“珠兒”,賈珠聽罷住了腳,轉過身來對地上坐著的煦玉笑了笑,道句“再會了”,方又回轉身,自去不提。

    ?

    ☆、第八十二回 元春魂斷賈府遭罪(四)

    ?  上回說到宮里派了官員來榮府傳旨,賈政聞罷此信,心下忽地沒來由地一緊,一股骨寒心顫之感油然而生,竟莫名憶起賈珠素昔兢兢業業料理府中外務,打理府里各項生意產業,未曾令自己憂心分毫。自己慣常不理俗事,然因有長子仰仗,更是樂得清閑;雖說府里一向靡費甚巨,然因有賈珠從旁經營,到底收入頗豐,府里架子雖大,這些年卻尚能支撐。然如今忽地將府中產業盡皆賤賣,名曰為嘗虧空,當真蹊蹺。若非自家長子忽地燒壞了腦袋,便是別有用意。

    心下雖閃過這一念頭,然此番傳旨之人已騎馬行至府門口,賈政亦只得按下心中所思,大開中門,整齊衣冠,與賈赦等人一道跪拜接旨。此番不獨傳喚榮府之人,兼了寧府這邊賈敬賈珍父子亦一并傳喚了。然礙于此番賈敬已是病入沉疴,難以起身,只得由賈珍攜了賈蓉出面,代父接旨。

    此番傳旨之人并非之前兩度前來榮府傳旨的夏守忠,乃是忠順王稌縆。眾人見狀,念及忠順王素來與賈府無甚交情,此番由他出面,只怕兇多吉少。忠順王于府內檐下下馬,昂首闊步,行至廳內,從身后侍從所呈玉盤中接過圣旨,一臉傲然神色,雙手將圣旨一氣展開,朗聲誦道:“世襲三品威烈將軍賈敬,世襲一等將軍賈赦,工部員外郎賈政,兵部侍郎賈珠接旨?!?/br>
    眾人聞言忙跪拜行禮,一旁賈珍忙上奏解釋曰賈敬如今已是病入沉疴,萬事不辨,難以起身,無法前來接旨,萬望恕罪。

    忠順王聞言雖未多問,亦是冷哼一聲,隨后方宣讀圣旨,期間忠順王以他那年老枯朗之聲冷然宣讀圣旨,地上跪伏聽旨之人卻早已駭得抖若篩糠、魂飛天外。圣旨中言“寧府國孝守制期間賈珍賈蓉父子借習射為由,聚眾賭博,違制背禮,已屬大罪;賈敬治下不嚴,聽其任行,亦系重罪;賈赦并其子賈璉交通外官,倚勢凌弱;賈政治家無方,豪縱家人……”

    這邊賈珠聞聽圣旨之言,心下無限凄涼,賈赦之事皆系自己出征之時生出,到底是家大業大,宅內諸事是防不勝防、百密一疏,如今終是落入意有所指、別有用心的幕后之人手中。彼時孝華來信提醒賈珠御史上奏參劾之事,只怕這些參劾的御史正是受人指使而為之,便是清白無辜之人,亦能羅織罪狀,此番自己只怕亦是逃脫不了干系。

    正如此念著,便聞那忠順王宣道:“……現任兵部侍郎賈珠,受命南征期間,眾目之下,替匪首游說減罪,有違圣令,其心叵測……”

    賈珠聞罷這一席話,心下苦笑,原來那干言官尋不到自己把柄,便拿自己向五皇子請求免馬文夢等人磔刑,改判斬首之事作了說辭,即便彼時五皇子并未應允自己之請,然到底現場是眾目睽睽、眼線眾多,因此落了人眼,肆意歪曲,留下參劾的話柄。

    最后忠順王宣判:“……賈氏一族,上負圣恩,下忝祖德?,F令忠順王稌縆率軍查抄賈宅,搜集罪證,再行清查新罪,待抄查事了,新舊之罪一并清算。欽此?!?/br>
    眾人聞言只如五雷轟頂,五腑俱駭,已是渾身戰栗著禮畢。惟賈珠早知此日將臨,事已至此,已是淡然處之。

    卻說彼時景昌帝在位之時,景治帝尚為太子,朝中政治勢力分為兩派,一派以太子、三皇子為首的外戚權貴勢力,一派以軍功顯赫,威望漸超太子的五皇子為首的武將兵部一派。兼了稌龍以長子之資并了王妃勢力,已登太子之位;而稌麟則因自幼深得景昌帝疼寵之故,多年以來,兩派勢力皆是勢均力敵,難分勝負。而榮國府一派為自家前程考量,以長子長女做為府中的政治投資,長子賈珠以科考入仕、步入朝堂,長女賈元春則送選入宮。而太子為拉攏京中權貴支持,方擇以擁有國公家世背景的賈元春入太子府,充了女史之職,進而冊封為妃。與此同時,榮府姻親王氏一族,二老爺王子騰身居武官要職,隸屬五王一派,欲加強己身勢力,與了賈政商議,亦欲為本府另押一寶,方將深受五皇子賞識的賈珠轉入兵部,繼而隨五皇子南征。南征期間,賈珠頻頻展露才華,更有鐘山山谷獨自于十面埋伏陣中救下五皇子之績,與五皇子結下生死之誼。自此,賈府于景治帝眼中,已然皆屬五王死忠一派。

    話說自古權力之爭,皆是此消彼長。彼時五皇子南征得勢,于之后的虎兕之爭中略占上風,賈珠隨即擢升兵部侍郎,賈府亦隨之眾親顯耀、雞犬升天。而之后待景昌帝作古,素常皆以仁德作佯的景治帝自是再無顧忌,加之兵部大員王子騰病逝,張勛遠調,近年來景治帝又有心安插任用年輕將領,竟是步步蠶食五皇子勢力。待此番邊疆叛亂,夷狄肆虐,正給予了景治帝一絕佳之由,將五皇子發配北方平叛。又為防五王一派坐大,特意調遣年輕將領并了絕少兵馬,隨其出征。不但借丁憂之故剝奪其兵部尚書并步兵統領之職,更隱有令其永久放逐北境之意。

    而之前賈珠見五皇子被委任以山西巡撫出征北疆,便知此乃景治帝為肅清異己所布之局。然既已決心清繳五王一派,作為五王死忠一黨的賈氏一族,如何得以幸免?!遂待聞見五皇子出征,賈珠星夜前往辭行,竟如永訣之態,正是因了不獨五皇子此去兇多吉少,更因自家大抵難逃噩運,自此傾覆。

    此番待宣旨畢,忠順王大手一揮,眾禁軍一涌而入,將賈府眾人分男女看管,男眷囿于外間廳堂,女眷囿于內宅大堂,令一隊人馬將兩府團團包圍,不可放過一人出入,其余禁軍則入府中各房之中肆意查抄搜檢,其中不少士兵將搜尋的金銀細軟之物私下侵吞。一時之間,闔府各房諸物登時七零八落、雞飛狗跳,內外只聞一片痛哭之聲,直至夜幕降下,大雨傾盆……

    卻說正當禁軍查抄賈府之時,府中有一主子之資之人有幸并未身居榮府,此人正是榮府三小姐賈探春。探春自為南安太妃認作義女之后,便日日前往南安王府請安,太妃亦對探春之精明才干賞識有加,常留探春于府中留宿。這日探春照例前往南安王府全禮,與太妃并了王妃、郡主三人一道用罷午膳,正待閑談一陣后告辭回府,便見南安王炎煜匆匆趕回府中。

    炎煜進入內堂,于南安太妃跟前急稟曰:“方才宮中之人道圣上遣了忠順王前往賈府抄家,坐實罪狀,如今已將闔府圍了個嚴嚴實實,義妹只怕回去不得了!……”

    眾女眷聞罷這話大驚,探春更是呆立當場,駭得六神無主。待南安太妃呼喚半晌,方才回過神來,隨即拿了絲帕掩面而哭,口中只道是:“我的祖宗,這當如何是好?……”

    一旁太妃、王妃并了郡主均合力勸說,炎煐道:“meimei便先行在咱府里住下,隨后再想法子……”

    南安太妃則詢問炎煜道:“王兒道是此番如何是好?”

    炎煜則答:“我回來通報一聲,隨后便往了北靜王府,與北靜王、侯子卿、蔣子安、韓妙章等人商議,尋個法子請圣上寬待此事……我們本當前往林府,與林珣玉商議方是正理,奈何家人去尋,卻聞知林大少爺尚未歸府,亦不知在這個節骨眼上,珣玉去了何處……”

    南安太妃又道:“聽聞賈府素來與史王薛三家同氣連枝,此番不若尋了這三家商議?”

    炎煜對曰:“莫提這三家了,他們尚且自顧不暇。那王家自當家的王子騰歿逝后,再無族人入得官場,如何進言?史家二位侯爺近日亦遭降職,整日里戰戰兢兢、如履薄冰;那薛家當家長男不過一介皇商,近日里被人將昔日所犯之人命官司抖了出來,正被官司纏身……”

    南安太妃聞言,亦是雙眉顰蹙,心下亦知此事棘手。隨后炎煜又吩咐了幾句,方又亟亟地去了。

    這邊內宅之中剩余的女眷復又寬慰探春一番,然方才炎煜與太妃談話期間,探春已然勉力冷靜下來,將雙目之淚揩盡,隨即毅然抬首,對座上南安太妃開口說道:“太妃既收探春作了義女,此番探春懇求太妃將我充了郡主,與那番邦和親!如此既可全了太妃愛女之心,令郡主可常伴太妃膝下,又可令探春領此功績,以稍抵我族之罪?!?/br>
    卻說近年里東南沿海海疆不靖、??躶ao亂,恰巧南安王炎煜轉遷鎮??傊?,負責海防庶務,近幾年皆駐扎在東南沿海。東海的一個藩屬小國茜香國年年與我朝通貢,又遣本國商人前來沿海販賣番貨,以其所有易其所無。然因沿海官吏秉權逞威,層層盤剝,從中勒索高額關稅,致使藩國商人怨聲載道。遂該國國王惱羞成怒,派遣藩國海盜攔截我朝使節船只,sao擾沿岸居民。景治帝聞罷,下令停止兩國通貢貿易,又命粵海將軍鄔帆率領水師與茜香國交戰,雙方你來我往數次,亦是各有勝負。

    而之后不久,便逢阿速薨歿,北方部族叛亂之事。景治帝委任五皇子出征。與此同時,朝中軍費吃緊,兩廂權衡之下,景治帝惟有暫緩沿海戰事,全力支援北方戰事。

    幸而不久后茜香國亦派出使者,由炎煜親自接待,隨后一路護送來京面圣,只道是愿與天|朝共結秦晉之好,國王欲向天|朝求娶公主,從此兩國之間再無戰事,共修永世之好。景治帝聞知龍顏大悅,允了茜香國結親之意。然念及自家血脈不旺,膝下唯一之女方才幾歲大小,哪里舍得就此送出和親。此外便是堂親家的公主,若非皆已娶親,便是年紀尚小。

    尋思片晌,方忽地憶起這鎮??傊萍依锊徽心谴珠|中的郡主,年紀亦很合適,不正可替代了公主和親。遂便將此和親之事交與炎煜,命其籌備郡主和親之事。道是既身為朝廷命官,又為海疆大吏,對這一關系沿海民生之要事,自是責無旁貸。炎煜聞言,雖心下萬般抗拒,然亦是無奈,只得應下。

    待回去府里,將此事稟告南安太妃,太妃聞言,更是萬難首肯。只道是自己膝下惟有此女,怎可就此背井離鄉,永無歸家之日!從前雖知愛女親事無法自主,然亦未曾料想會如此這般“發配遠洋”,怎不令人難受。何況據聞那茜香國乃彈丸之國,更屬東海蠻夷番邦,自己獨女素來嬌生慣養,如何住的慣?然亦知皇命難違,遂母女二人成日間便以淚洗面,泣涕漣漣。

    而探春來南安王府拜訪之時,亦聞知此事,彼時探春倒也打心里同情這炎煐,只道是自己雖為榮府庶出之女,好歹親事尚可由自家做主。此番因了元春早已入宮,王夫人膝下尚無親女,倒樂得將自己作了親女對待。遂探春倒還盼著王夫人能念著素日情分,做主替自己尋覓一門貴親,既能榮耀家門,自己又當顯達,豈不兩全其美?奈何此番尚未待自己美夢成真,便忽聞噩耗,府邸被抄,父兄獲罪。莫說自己親事前程,便是自身安危性命,亦是難保。

    心下暗自尋思一回,思及往昔自己那自幼相離的大姐元春,選入宮中,經營數載,榮升貴妃,攜闔府飛黃騰達,不啻于女中豪杰。這等志向才干,方為自己心之所向。如今家族罹難,闔府遭災,若是有志之人,豈非正當作為之時?隨即憶起這南安王府正躊躇不定之事,遂得了主意,自愿代炎煜出使和親,抑或便能借此立功,減輕賈府罪狀。何況番邦雖為海外蠻夷之地,好歹是一國建制,條件雖苦,只怕較了一宅之內,自己倒更能嶄露頭角。遂打定主意,開口請求代炎煐和親。

    而一旁南安太妃母女聞罷,心下倒也喜憂參半??上仓幨侨籼酱捍鸀槌黾?,則炎煐便無需遠嫁他鄉;然憂慮之處是到底同情探春這一女兒家,家族遭難,自身亦遭此遠走他鄉之命,此生再難返鄉。隨后探春再三勸說,懇請太妃母女答應,請求王爺上奏天聽,希欲能就此減輕賈府之罪。南安太妃終是應承,命人將此事告知炎煜。

    ?

    ☆、第八十三回 無怨無悔此心不渝(一)

    ?  “可知‘人有失手,馬有失蹄’之理,人這一生,如何沒有一個犯錯之時……你亦有那晚節不保的時候,且看那時你當如何是好……”

    在漆黑悠遠的蒼穹之下,傾盆而下的冷雨之中,煦玉忍受著遍體骨刺針扎般的寒冷,憶起數年前某人對他之言……

    上回說到探春為減免自家之罪,自愿替代炎煐遠嫁番邦。南安王炎煜聞知,亦是喜不自勝,心下著實感念探春。又忙不迭將此事告知與北靜王等人,眾人一致稱道,令炎煜當即上奏天聽,將賈探春之事奏明,只道是賈家伏乞此事,希欲能夠戴罪立功。其余諸人則一并聯名上保,懇請圣上應允此事。

    卻說此番待景治帝閱罷忠順王奉上的查抄家產的清單賬冊之時,只見帳上皆是“抵押虧空”等字樣,心下著實歡喜,只道是如今又添了一樣治家不善之罪了。正待就勢喜滋滋地批下上諭,將賈府罪名濃墨重彩地寫上一筆,再判個充軍流放,如此一來,便也不懼這賈府再有翻身之日。接過內侍遞來之筆,正待落下,便聞見殿外內侍宣道:“內閣學士林煦玉有要事求見?!?/br>
    那景治帝聞言,只聽是煦玉求見,便知煦玉來意,定是為賈氏一族求情而來,心下一凜,握筆之手不禁一顫,一滴濃墨就此落于攤開的紙上,污了白紙。景治帝見狀,心下升起莫名的煩躁,隨即便令戴權前去回絕了煦玉,只道是有事待明日早朝再行奏請。

    戴權領著一個小太監撐傘,頂著傾盆雨幕領命而去。只不多時,那戴權便又匆匆返回,對景治帝報曰:“林大人不肯離去,亦不肯起身,任奴才如何勸說亦不肯就范。只道是陛下既不愿見臣,臣亦不敢勞動圣駕,惟請允臣長跪稽首,代親族恕罪?!?/br>
    景治帝聽罷冷笑一聲,道句:“他欲長跪,朕自當順承之,便令他長跪罷?!?/br>
    戴權聞言,有倏忽間的遲疑,方答了聲“是”,隨后躬身側立一旁。

    此番景治帝仍舊命伺候的內侍奉上嶄新之紙,待重新書寫一回,然此番卻是輾轉數次,皆是難以落筆;便是勉力寫了幾字,待回過神來,方覺所寫字句又不合體例。這般寫兩字又換紙的過程反復幾次,景治帝終于承認此番自己是格外心神不寧,遂只得撂了筆,不再繼續。轉而令內侍將未曾批閱的奏本奉上,自己依次撿了來覽閱。不料半個時辰過去,卻未曾將奏本之言讀進心里,只埋怨這奏本所言條理不清,頗多虛言,打定主意下回召見群臣之時,務必警告這幫庸才,切記將參奏之事寫得簡潔明了方是。

    之后景治帝頗為不耐地撂開奏本,向一旁侍立的戴權問道:“林煦玉可仍在殿外?”

    那戴權聞言已曉圣意,忙對曰:“奴才前往探視一番?!毖援呚截綋蝹阃说钔庖灰?。

    只見此番已過去近一個時辰,煦玉仍跪于長階之上,瓢潑大雨將渾身淋得濕透,無一處干爽,那張俊逸風流的面龐被雨水浸了滿臉,面頰凍得青白,前額則因稽顙而磕碰得紫青。雖姿態狼狽,然身形卻跪得筆挺。

    戴權見狀,忙不迭命了一名內侍替煦玉撐傘,自己則入殿回報曰:“回皇上,林閣學尚在殿外,長跪不起,亦不肯離開?!?/br>
    景治帝聽罷這話,眉頭深蹙。

    戴權察言觀色,忖度著詞句說道:“陛下莫怪奴才多嘴,林閣學素來體弱多病,此番已在殿外跪了一個時辰,若是就此病倒在殿門外,傳了出去,有損皇上英名。不若讓奴才帶人將林大人攜往偏殿中歇下?!?/br>
    景治帝頷首道:“準,林煦玉向來體弱,此番已淋了一個時辰的雨,只怕已然染恙;若不斥退,大抵便能跪上這一夜。戴權,你命宮人將其扶往偏殿歇下,喚太醫診視一回。若是任此事傳了出去,朕豈非落了個苛待重臣之名?”

    戴權領命自去。殿內景治帝仍舊將眾御史受命所寫賈氏之罪的參本拾了來重又翻看一陣,只此番未看幾頁,便又心煩意亂地置于一旁。復又翻開那上諭,持筆欲接著未完內容繼續,卻仍舊惟寫了幾字,便因心神不寧,難以繼續。終于景治帝無奈長嘆一回,自顧自道句:“罷了,待明日上朝之時,與閣臣商議?!彪S后腦中竟無端地描繪起煦玉冒雨跪于大殿之外的身影,細瘦筆挺,固執倔強。心下好笑地嘆了句:“真拿這林大才子無法?!?/br>
    卻說當日聞罷忠順王前往賈府傳旨查抄之事,煦玉便知賈府乃是受到五皇子之事牽連,賈珠更是放矢之的,在所難免。煦玉隨即回府,著人往宮中打聽消息,聞知此番賈府獲罪不輕,心下大急,又聞忠順王已命禁軍將賈府團團包圍,未及細想,惟心懸賈珠安危,忙匆匆換了官服,乘車進宮,求見圣上。彼時夜幕始降,大雨傾盆,煦玉連晚膳亦未及用上,便于殿前求見。見景治帝命戴權前來通報曰不見,便也賭上一口氣,拼著滿腔意氣,于殿前臺階之上長跪不起、稽顙泣血。

    彼時煦玉雖跪請求見,然實則腦中混沌一片,便是蒙得圣上親見,亦未必能說上個正理。于殿前長跪之時,冷雨不見勢小,反而漸大,兜頭而下,將煦玉渾身淋了濕透。兼之此番正值陰陽交接之時,陰氣正盛,寒氣如針錐一般侵入肌體,如跗骨之蛆游走于四肢百骸,漸次覆蓋全身。石階之上濺起半尺來高的水花,一遍一遍浸濕褲管衣裾,將那官服的絹綢浸泡得只如死皮一般沉重地貼于膚上,激起體表發膚一陣陣寒顫。煦玉素昔畏寒,記憶之中,自己從未經歷過如此的體寒骨冷,亦知以己身體質,是斷然無法承受這般天寒冷雨,仿佛已能預感到沉疴已至。而此番體表雖寒,然渾身上下竟又升騰起不自然的高熱,如烈火一般從心下直竄而上,燒灼著五腑六臟,烘干肌體內所有的能量。

    正在這般高燒之中,煦玉竟渾渾噩噩地憶起諸多往事。此番方才明了為何素昔賈珠在提起諸如家族、未來、久長之類的話題之時,常作那末日之感,興亡之嘆;而又為何他從無積極入世之舉,對了官場、朝堂之事,常作消極之態,往往避之唯恐不及。賈珠常道自己無甚遠大志向,惟愿獨善其身。彼時自己對此全然不解,如今真正歷此生死存亡,方知其中端倪。

    思緒兜兜轉轉,隨后方從賈珠身上轉至自身??芍逭咭簧?,自是以“修身以至至善,明德以安天下”為道。修身養性,明德至善以達圣人之境,方為自己一生所求。遂時至今日,自己均是黑白分明、嫉惡如仇,秉持殺伐果決、有罪當誅之念。彼時判處江西科場一案之時,未免為人嗔戒曰“略為狠戾嚴苛”,周家楣亦曾托人告誡自己道“人非圣人,如何沒有馬失前蹄之時”,又預言曰“待你晚節不保之時,當如何自處”。彼時聞罷此言,自己尚且不以為意,自詡一生之行光明磊落,且生死由命,斷不會令雙膝為援求鉆營而屈居泥塵。然不料那周家楣之言如今竟一語成讖,今日自己為求赦免賈氏之罪,終至于違背初時之志。方知世間之事,當不會惟因是非好壞而為之。

    盡管濕冷遍襲周身,灼燒浪游五腑,然跪于此處之時,煦玉未嘗有絲毫遲疑悔恨,惟存些許淡淡的悲涼縈繞不消。

    尚且不知自己于此跪了幾時,便見一束光亮映入眼中。煦玉方將浸濕的面龐抬起,往那光亮望去。只見正是那戴權領著幾名內侍,匆匆撐傘而來。

    那戴權走近煦玉身側,將傘往煦玉頭頂移來,便見煦玉抬眼望來。只見那張被冷雨浸濕的面容雖凍得青白,然其眉目間的一派瓊姿玉質卻未失分毫。戴權率先開口道:“林大人,圣上有旨,請大人移駕偏殿,勿要滯留此處。冷雨浸人,只怕會侵染傷寒。又吩咐奴才為大人傳請太醫診視?!?/br>
    此番煦玉聞言,心下洞然明了,知曉今日景治帝斷不會面見自己,遂便也轉了念頭。待戴權說罷,方開口對曰:“此番有勞戴公公,皇上既不欲見臣,臣自當告退?!毖援叿竭凳自偃?,禮畢起身。不料此番跪了太久,雙腿早已麻木無力,堪堪使力立起身,不提防雙腿便是一軟,摔倒下去。一旁戴權等人見狀,忙不迭伸手扶住。戴權見煦玉此番只怕是難以行走,隨即命人抬了春凳來,將煦玉抬出宮去。

    卻說彼時林士簡領著執扇潤筆詠賦等人候于宮外,見大雨傾盆,而煦玉進宮許久皆不見返回。家人又不可進宮,只得托了宮中的內侍打探了幾回消息,得知煦玉此番正跪于大殿之外不肯離去,登時心急如焚,只恨不能插翅飛入禁內,將煦玉帶出宮去。此番候了一個多時辰,方見宮門內抬了人出來,眾家人見狀忙迎上前去,對戴權千恩萬謝了,林士簡忙不迭遞了十兩銀子上去,又將碎銀子分送與其余內侍。戴權見罷倒也笑呵呵地收了,道是“圣上亦是掛念林大人身體,灑家自是不敢怠慢了,只此番大人淋了雨,回府后需得好生伺候,尋醫診治方是”。林士簡聞言連連行禮,戴權方領著內侍揚長而去。另一邊,執扇忙喚了馬夫將馬車駛來,眾人七手八腳地扶了煦玉上車。此番煦玉已是燒得昏昏沉沉,惟對眾人吩咐一句:“速速回府?!?/br>
    回了府里,煦玉隨即喚了家人來吩咐道:“急尋了小少爺回府,有要事相商?!?/br>
    家人聽罷,隨即尋人不提。這邊煦玉先入內書房中,令眾丫鬟打水伺候。之后亦不及捂暖身子,不過草草沐浴一回,方起身著衣。另一邊執扇與林縉商議,只道是少爺雖未吩咐,然下人們少不得把細些許,先行將邵先生請來,診視一回方可安心。林縉隨即喚兒子林士簡前往趣園請了應麟前來診視。

    待煦玉沐浴整裝畢,隨即前往書房,命小子們伺候筆墨,竟不顧高燒之恙,親自執筆,寫下萬言奏本,洋洋灑灑,滿紙珠璣,不過頃刻便成。奏本中只道是:

    “……人臣事君,匡弼之心,乃人臣之本;縱因忠正懇直,以激切之言,或過戇之語,臣或觸惡而予杖,或激怒而為殺,而致使君擔拒諫之名,原不得已;然為人臣者,若惟知阿諛取容,事事度其有濟,則既失諍臣之風,又失君王納諫之名,斷不合君臣之道!……”隨后則指出,“賈氏一族乃開國元勛,軍功赫赫,賈珠于南征之時,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兼了護主有功,不容輕忽……若為君者不念先功,則臣下之人何敢立功也?豈非令鎮守四方以靖四海之將士郁卒寒心……”最后則道,“臣叩闕泣諫,懇請圣上,念在賈氏一門先祖有功而后代立業之份,寬其罪愆,從輕發落,以慰天下功臣之心!臣林煦玉,伏乞叩首?!?/br>
    此番待煦玉寫罷最后一字,熙玉正巧趕回府里,亟亟進了書房,對煦玉行禮道:“弟歸來已遲,累哥哥久候,懇請哥哥降罪?!?/br>
    煦玉寫罷擱筆,道句:“罷了,亦不謂遲。此番不過喚你回府附議此本罷了?!毖援?,將所寫之文遞與熙玉覽視,熙玉答是,伸出雙手接過。

    隨后煦玉方見熙玉身后又跟了數人,方開口問道:“這是?”

    那跟來的幾人忙不迭步至書案前,向煦玉行禮。只見正是孫念祖、岳維翰、何貴高、李文田四人,其中倒有三個同年,幾人見問,岳維翰忙答:“學生等之前正于匯星樓與珩珍兄一道湊份子聚會,會上聞知林大人進宮面圣,然期間又逢yin雨,珩珍兄提及此事,很是憂心大人身體。方才見大人府上的小爺前來尋珩珍兄,方知大人回府了。又聞說大人淋了雨,尊體染恙,膺泰兄便道定要隨同前來探望一回內兄大人,學生只道是尊師染恙,我等亦是憂心萬分,遂便一道同來?!?/br>
    熙玉又道:“外間還有同我們一道聚會的同年同館,因未曾通報,不便入內?!?/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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