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楓篇(二)
二人說著話便出了城,已經入秋,屠蘇城外幾十里的屠蘇草已是枯黃,順著大路半死不活垂在兩側,綿綿延延引著遠道。 陳相與同那隨從并肩,看著前方形銷骨立的楊繼真。 對于楊繼真陳相與的印象不深,畢竟他死時對方只是個孩子??伤[約記得,那是個膽小怕事,動不動就流大鼻涕哭很慘的一個孩子。明明生在以尸咒盛名的楊家,卻怕尸體怕到尿褲子,江西澤白虹靈力七歲御劍。楊繼真卻有天生的聚靈體質,天賦不比江西澤差多少,七歲的時候卻還在哭鼻子。 他爹成日里打罵他,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說到楊祁天,那也是個狠角色。對手下狠,對親兒子也狠,他明知道楊繼真怕尸體怕到發瘋,還經常把他被丟進亂葬崗里過夜。 故去多年,無論是江西澤還是楊繼真,這兩個孩子性格都是翻天覆地的變化。 他問隨從道:“你們家主人何時變成這樣的?!?/br> 隨從不答。 陳相與想他或許是個不愛說話的,主動熟絡道:“兄弟怎么稱呼?” 那人還是不答,平穩的看著前方,頭也不轉亦沒有分他半片目光。 陳相與討了個沒趣,回想過往這隨從好像也是如此緘默。不由多看了兩眼,奈何此人也是一身黑袍罩體也看不清面容。 陳相與這人行事向來隨心,不怕死,也愛作死,沒有不敢干的事,也沒有不敢惹的人。他既然好奇這隨從,人家又不理他,便直接探出手去拉人家兜帽。到時候就不得不理了吧。 “陳先生,你在做什么?”楊繼真回頭,似笑非笑的看著一只手停在空中的陳相與。他停下時,手中鎮魂鈴戛然而止,那隨從也突然停下。 陳相與心下微沉,伸出的手隨意在空中揚了揚。 “沒什么,就是覺得你這隨從也不說話,好奇?!?/br> 楊繼真走過來,手中鎮魂鈴一步一響,他在隨從面前站定,他本就消瘦非常,與隨從對峙著,那隨從還比他高些許。伸出手輕輕搭在他頭頂上。 “別急,丹楓很快就能說話了?!?/br> 一陣秋風應時吹來,陳相與覺得后背有些涼。他大概明白,楊繼真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了。也明白,這個隨從兄弟一直不說話不是因為性格沉悶而是他本身就是個死的。 然而他一回頭,更驚悚的是他們正處于亂葬山腳下。此處是修真界處理某些尸體的地方,扔在這里的人活著時候要么是什么大jian大惡,要么就是叛主家仆,死了以后無墳無墓。自古都講入土為安,尸身若入不了土,魂魄便也得不到安息。 此地設在精修尸道的楊家地界中,別說是魂魄了,就是尸體死后也會被楊家隨意取用。 天已經快黑了,夕陽如火燒紅了半邊天,亂葬山便在那紅色之下,殘碑混著枯骨堆積而成的山崗連同其上亂七八糟的野草灌木一起被染的通紅。 幾只烏鴉停在遠處衣衫破碎爛出污濁肋骨的尸體上,低著頭一下一下啄食著內臟。見陳相與他們走過來,也不驚,只是歪著頭看了看而后又繼續啄食腐臭的尸體。 陳相與掩著鼻子,盡可能找干凈之處下腳,然而楊繼真卻目不斜視,腐骨爛rou一視同仁,通通平穩的踩過去,腳下發出腐rou包裹下骨頭碎裂的悶聲。 很快,三緘其腳的陳相與便被落下了一大段距離,越往里走腐尸堆積臭味沖天,一丁點的落腳之處都難以尋到,陳相與終于意識到,自己的好干凈是那么贅余。 然而天性使然。他掩著鼻子,無奈召出飛卿,馱著他從空中飛過追上楊繼真。 他坐在飛卿寬大的腦袋上,風從身側吹過,夾雜著惡臭。他用袖子緊緊的按住鼻子,勉強開口,發出悶悶的聲音?!澳銇磉@里做什么?” 楊繼真這個小孩應該同他一樣厭惡此處,只不過他是害怕尸體,陳相與是厭惡臟。 楊繼真掃了眼飛卿,面不改色道:“找些東西?!?/br> 陳相與仰頭,憋了口氣,簡明扼要?!拔蚁氯サ饶??!?/br> 留下這句話便乘著飛卿閃電般的竄下了山崗。 他大口大口的呼吸著新鮮空氣,好半天才將胃里那股翻騰惡心之感壓下去。原本的饑餓感也被這惡心的味道沖散了。 幸虧楊繼真剛才回答在這里找些東西,如果他說他要在此處復生那個隨從,陳相與毫不懷疑自己會當場撂挑子不干。 待到明月高懸,楊繼真才從山上下來,鎮魂鈴富有節奏的在這夜晚亂葬山敲打,尤其的滲人。 他對坐在樹叉上的陳相與輕飄飄道:“走吧?!笨~緲的聲音此刻落在陳相與耳中是如此親切。陳相與從樹上躍下,三兩步跟上他,終于可以離開這個惡心的地方了。 余光瞥了一眼旁邊的“兄弟”。 丹楓 這個名字好似在哪里聽過。他想了想……奈何死的太久了,某些記憶確實難以翻騰出來。 回到屠蘇城,陳相與委婉的要求想先洗個澡換身衣服。 去了一趟亂葬山就覺得渾身沾滿了尸臭味,非常不自在。 楊繼真如他所愿。 待他講究完了收拾妥帖了,楊繼真帶他來到一地下石室。 石室不大,地下有一個巨大的陰刻陣法,凹槽中不知被什么東西染成了黑色。 陳相與最為熟悉,那是血液干結后的顏色。圍著這個陣法悠悠轉了一圈,目光落在中央擺滿長明燈的石臺,看起來像一個小小的祭壇。 他屈膝,食指在腳邊凹槽中暗紅色上抹了一下,捻了捻湊在鼻尖,目光一下變了,赫然望向地上暗紅的法陣。 “這都是……精血,西子的……精血?!彪y以置信的看著溝槽。 殘存精血中能感覺到了江西澤的靈力波動。江西澤的靈力是世間少有的白虹,陳相與自然熟悉。 精血不是普通的血液,是存在于骨骼中的血髓,這么多的精血,江西澤是流干了全身…… 他終于明白了,為何江西澤渾身冰冷,為何沒有脈息。 渾身精血盡散,氣血虧空,他已經不算是個活人了。 楊繼真道:“是的,這是上次陳先生復生時殘留下來的?!?/br> 陳相與站起來,看著面前的血陣,再也沒辦法安然下去。 “把整件事情的經過都告訴我?!憋w卿盤桓在身側,不是詢問,是威脅。 楊繼真幫江西澤這種事情,簡直就是在要他的命!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笨粗愊嗯c此刻神情,楊繼真愉悅笑起來,即使是笑,也讓人覺鬼哭狼嚎。 他扶著鎮魂鈴?!拔揖椭滥銜绱?,怎么樣,心疼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江無垢一直不想讓你知道,是他用全身精血召回了你的魂魄?!?/br> 陳相與準備沖上去給他一拳。 楊繼真止住笑,幽幽開口?!爱敃r我的血煞陣剛研制出來,我摸不清精血的用量。剛好無垢來找我,問我有沒有重生之法。我將血煞陣告訴他之后,他主動要求幫我實驗?!?/br> 陳相與的身影一閃而至,揪起楊繼真的衣領,目光極沉。 “他說讓你用你就用,你有沒有想過控制不好,會害死他!” 楊繼真本就瘦弱,被他這么一提,雙腳離開地面,搖搖欲墜在半空晃悠。 絲毫不怯,習以為常道:“追求重生本就是逆天而行,他即想要又怎能沒有代價?!?/br> 陳相與松開他?!澳銈儍蓚€真是瘋了。即知是逆天,為何還要一意孤行。你們楊家傳承幾百年,重生之法難道無人能研制出來嗎,當然不是,只是因為此法有違天道,代價不是你們能夠承受的?!?/br> 楊繼真道:“那又如何,只要那個人能活過來,無論什么樣的代價,我都能承受?!?/br> 這番話,是當初江西澤對他說的,也是他自己的心里話。從某個方面來說,江西澤算是他的知己,楊繼真半生癡迷于血煞陣,旁人都覺他是瘋子,只有江西澤明白,他不是瘋,他是執,若這世上沒有那個人在了,那活著的唯一意義就是復活他。 “我也想過用牲畜實驗,但血煞陣招魂要祭壇上的人不斷呼喚亡者姓名,催動體內精血引導它被血煞陣吸噬,牲畜根本無法做到?!?/br> 陳相與低下頭。 “他流了多少精血?” 楊繼真整理好衣衫,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罐子,里邊是暗黃色的不知名的油狀物,他將那瓶東西仰頭倒進嘴里。瘦削的喉結滑動下就吞了下去。 擦了擦嘴角,輕描淡寫道:“流到流不出為止?!?/br> 陳相與剛要說什么。楊繼真笑道:“應當不是全部,畢竟他還活著?!闭l都知道,精血若全部離體,人就會死。 陳相與目光動了動,沉言沒有再多說。